窗外(校对)第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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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习心得:江雁容说代数像一盘苦瓜,无法下咽。我说像一盘烤焦的面包,不吃怕饿,吃吧,又实在吃不下。
一周大事:忘了看报纸,无法记载,对不起。
自由记载:叶小蓁又宣布和我绝交,但我有容人气度,所以当她忘记了而来请我吃棒冰的时候,我完全接受,值得给自己记一大功。做了半学期风纪股长,我觉得全班最乖的就是程心雯,但训导处不大同意。
康南放下本子,到餐厅去吃午饭,心中仍然在想着这两个完全不同的学生,一个的忧郁沉静和另一个的活泼乐观成了个对比,但她们两个却是好朋友。他突然怀疑现在的教育制度,这些孩子都是可爱的,但是,沉重的功课把她们限制住了。像江雁容,这是他教过的学生里天分最高的一个,每次作文,信笔写来,洋洋洒洒,清新可喜。但她却被数理压迫得透不过气来。像程心雯,那两笔画值得赞美,而功课呢,也是一塌糊涂。叶小蓁偏于文科,周雅安偏于理科。到底,有通才的孩子并不多,可是,高中却实行通才教育,谁知道这通才教育是造就了孩子还是毁了孩子?
在教室里,学生们都三个五个聚在一起吃便当,一面吃,一面谈天。程心雯、叶小蓁和江雁容坐在一块儿,叶小蓁正在向江雁容诉苦说:
“我那个阿姨是天下最坏的人,昨天我和她大吵了一架,我真想搬出去,住在别人家里才倒霉呢!你教教我,怎么样报我阿姨的仇?”她是寄住在阿姨家里的,她自己的家在南部。
“你阿姨最怕什么?”程心雯插口说。
“怕鬼。”叶小蓁说。
“那你就装鬼来吓唬她,我告诉你怎么装,我有一次装了来吓我表姐,把她吓得昏过去!”程心雯说。
“不行!我也怕鬼,我可不敢装鬼,他们说装鬼会把真鬼引出来的!这个我不干!”叶小蓁说,一面缩着头,好像已经把真鬼引出来了似的。
“告诉你,写封匿名信骂骂她。”江雁容说。
“骂她什么呢?”叶小蓁问。
“骂她是王八蛋,是狗屎,是死乌龟,是大黄狗,是哑巴猫,是臭鹦鹉,是瞎猫头鹰,是黄鼠狼……”程心雯一大串地说。叶小蓁又气又笑地说:
“别人跟你们讲真的,你只管开玩笑!”
“我教你,”程心雯又想了个主意,“你去收集一大袋毛毛虫,晚上悄悄地撒在她床上和枕头底下,保管收效,哈哈,好极了,早上一定有好戏看!”程心雯被自己的办法弄得兴奋万分。
“毛毛虫,我的妈呀!”叶小蓁叫,“我碰都不敢碰,你叫我怎么去收集?”
看样子,这个仇不大好报了,结果,还是叶小蓁自己想出f法来了,她得意地说:
“对了,那天,我埋伏在川端桥上,等她来了,我就捉住她,把她抖一抖,从桥上扔到桥底下去!”看她那样子,好像她阿姨和一件衣服差不多。江雁容和程心雯都笑了。叶小蓁呢,既然问题解决,也就不再愁眉苦脸,又和程心雯谈起老师们的脾气和绰号来。江雁容快快地吃完饭,收拾好便当,向程心雯和叶小蓁宣布,她今天中午要做代数习题,不和她们闹了。叶小蓁说:
“代数做它干什么?拿我的去抄一抄好了,不过我的已经是再版了,有错误概不负责!”
“我决定不抄了,要自己做!”江雁容说。
“你让她自己做去!”程心雯对叶小蓁说,“等会儿做不出来,眼泪汪汪地跟自己发一大顿脾气,结果还是抄别人的!”
江雁容不说话,拿出书和习题本,真的全神贯注到书本上去了。叶小蓁和程心雯仍然谈她们的,程心雯说:
“我最怕到康南的房间里去,一进去就是一股烟味,没看过那么喜欢抽烟的人!”
“可是你常常到康南那里去!”叶小蓁说。
“因为和康南谈天真不错,他又肯听人说话,告诉他一点事情他都会给你拿主意。不过,他的烟真讨厌!”
“有人说江乃有肺病!”叶小蓁提起另一个老师。
“他那么瘦,真可能有肺病,”程心雯说,“他讲书真好玩,我学给你看!”她跳到椅子上,坐在桌子上,顺手把后面一排的李燕的眼镜摘了下来,嚷着说:“借用一下!”就把眼镜架在鼻梁上,然后蹙着眉头,眼睛从眼镜片上面望着同学,先咳一声,再压低嗓音说:“同学们,你们痛不痛呀?你们不痛的话江乃就吃亏了!”
叶小蓁大笑了起来,一面用手拼命打程心雯说:“你怎么学的?学得这么像!”坐在附近的同学都笑了起来。原来这位名叫江乃的老师国语不太标准,他的意思是说:“你们懂不懂呀,你们不懂的话将来就吃亏了!”却说成:“你们痛不痛呀,你们不痛的话江乃就吃亏了。”程心雯忍住不笑,板着脸,还严肃地说:
“不要笑,不痛的人举手!”
大家又大笑了起来,江雁容丢下笔,叹口气说:
“程心雯,你这么闹,我简直没办法想!”
“我就是不闹,你也想不出来的,”程心雯说,一面拉住江雁容说,“别做了,中午不休息的人是傻瓜!”
“让我做做傻瓜吧!”江雁容可怜兮兮地说。
周雅安从后面走了过来,用手拍拍江雁容的肩膀,江雁容抬起头来,看到周雅安沉郁的大眼睛和冰冷而无表情的脸。周雅安望望教室门口,江雁容会意地收起书和本子,站起身来,程心雯一把拉住江雁容说:
“怎么,要跑?到底周雅安比我们行!你怎么不做代数习题了?”“别闹,我们有事。”江雁容摆脱了程心雯,和周雅安走出教室。她们默默地走下楼梯,又无言地走到校园的荷花池边。江雁容走上小桥,伏在栏杆上望着水里已经发黄的荷叶,荷花早已谢了,现在已经是秋末冬初了。周雅安摘了一朵菊花过来,也伏在栏杆上,把菊花揉碎了,让花瓣从指缝里落进池水中。她对江雁容说:
“造孽!它长在那边的角落里,根本没有人注意它,与其让它寂寞地枯萎,还不如让它这样随水漂流。”
“好”江雁容微笑了,“你算把我这一套全学会了。”
“江雁容,”周雅安慢吞吞地说,“他变了心,他另外有了女朋友!”
江雁容转过头来望着周雅安,周雅安的神色冷静得反常,但眼睛里却燃烧着火焰。
“你怎么知道?”江雁容问。
“我舅舅在街上看到了他们。”
江雁容沉思不语,然后问:
“你准备怎么样?”
“我想杀了他!”周雅安低声说。
江雁容看看她,把手放在她的手上:
“周雅安,他还不值得你动刀呢!”
周雅安定定地望着江雁容,眼睛里闪动着泪光,江雁容急急地说:“周雅安,你不许哭,你那么高大,那么倔强,你是不能流泪的,我不愿看到你哭。”
周雅安把头转开,咬了咬嘴唇。
“我不会哭,”她说,“最起码,我现在还不会哭。”她拉住江雁容的手说:“来吧,我们到康南那里去,听说他会看手相,我要让他看看,看我手中记载着些什么?”
“你手上不会有小徐的名字,我担保。”江雁容说,“你最好忘记这个人和有关这个人的一切,这次恋爱只是你生命中的一小部分,并不是全部,我可以断定你以后还会有第二次恋爱。你会碰到一个真正爱你的人。”
“你不该用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劝我,”周雅安说,“你是唯个了解这次恋爱对我的意义的人,你应该知道你这些话对我毫无帮助。”“可是”江雁容看着周雅安那张倔犟而冷冰冰的脸,“我能怎样劝你呢?告诉我,周雅安,我怎样能分担你的苦恼?”
周雅安握紧了江雁容的手,在一刹那间,她有一个要拥抱她的冲动。她望着江雁容那对热情而关怀的眼睛,那真诚而坦白的脸说:
“江雁容,你真好。”
江雁容把头转开说:
“你是第一个说我好的人。”她的声音有点哽塞,然后拉着她说:“走吧!我们找康南谈去,不管他是不是真会看手相,他倒确是个好老师。”
康南坐在他的小室内,桌上的烟灰碟里堆满了烟蒂,他面前放着江雁容那本周记本。他已经反复地看了好几遍,想批一点妥当的评语,但是,他不知道批什么好。他不知道如何才能鼓舞这个忧郁的女孩子,十八岁就厌倦了生命,单单是为了对功课的厌烦吗?他感到无法去了解这个孩子,“一个奇异的女孩子。”又是这句老话,但是,是个“惹人怜爱的女孩子。”他重新燃起一支烟,在周记本和他之间喷起一堆烟雾。
有人敲门,康南站起身来,打开了房门。江雁容和周雅安站在门外,康南感到有几分意外,他招呼她们进来,关上了门。周雅安说:
“我们来找老师看手相!”
康南更感到意外,本来,他对手相研究过一个时期,也大致能看看。上学期,他曾给几个学生看过手相,没想到周雅安她们也知道他会看手相。他有点愕然,然后笑笑说:
“手相是不准的,凡是看手相的人,都是三分真功夫加上七分胡说八道,另外再加几分模棱两可的江湖话。这是不能置信的。”
“没关系,老师只说那三分真话好了。”周雅安说,一面伸出手来。看样子,这次手相是非看不可的。康南让周雅安坐下,也只得去研究那只手。这是个瘦削而骨节颇大的手,一只运动家的手。
江雁容无目的地浏览着室内,墙上有一张墨梅,画得龙飞凤舞,劲健有力,题的款是简单的一行行书“康南绘于台北客次”,下面写着年月日。“他倒是多才多艺,”江雁容想,她早就知道康南能画,还会雕刻。至于字,不管行草隶篆他都是行家。江雁容踱到书桌前面,一眼看到自己那本摊开的周记本,她的脸蓦地红了。她注意到全班的本子都还没有动,那么他是特别抽出她的本子来头一个看的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偷偷地去注视他,立即发现他也在注意自己。她调回眼光,望着桌上的一个砚台。这是雕刻得很精致的石砚,砚台是椭圆形的,一边雕刻着一株苗蕉,顶头是许多的云钩。砚台右上角打破了一块,在那破的一块上刻了一弯月亮,月亮旁边有四个雕刻着的小字“云破月来”。江雁容感到这四个字有点无法解释,如果是取“云破月来花弄影”那句的意思,则砚台上并没有花。她不禁拿起了那个砚台,仔细地赏玩。康南正在看周雅安的手,但他也注意到江雁容拿起了那个砚台,和她脸上那个困惑的表情。于是,他笑着说:
“那砚台上本来只有云,没有月亮,有一天不小心,把云打破了一块,我就在上面刻上一弯月亮,这不是标准的‘云破月来’吗?”江雁容笑了,把砚台放回原处。她暗暗地望着康南,奇怪着这样一个深沉的男人,也会有些顽皮的举动。康南扳着周雅安的手指,开始说了:
“看你的手,你的个性十分强,但情感丰富。你不易为别人所了解,也不容易去了解别人,做事任性而自负。可是你是内向的,你很少向别人吐露心事,在外表上,你是个乐观的,爱好运动的人,事实上,你悲观而孤僻。对不对?”
“很对。”周雅安说。
“你的生命线很复杂,一开始就很纷乱,难道你不止一个母亲?或者,不止一个父亲?”
“哦,”周雅安咽了一口唾沬。“我有好几个母亲。”她轻声说。事实上,她的母亲等于是个弃妇,她的父亲原是富商,娶了四五个太太,周雅安的母亲是其中之一,现在已和父亲分居。她和父亲间唯一的关系就是金钱,她父亲仍在养育她们,从这一点看,还不算太没良心。
“你晚年会多病,将来会有个很幸福的家庭。”康南说,微笑了一下,“情感线也很乱,证明情感上波折很多。这都是以后的事,不说也罢。”
“说嘛,老师。”
“大概你会换好几个男朋友,反正,最后是幸福的。”康南近乎塞责地结束了他的话。
“老师,我会考上大学吗?”周雅安问。
“手相上不会写得那么详细,”康南说,“不过你的事业线很好,应该是一帆风顺的。”
“老师,轮到我了,”江雁容伸出了她的手,脸上却莫名其妙地散布着一层红晕。康南望着眼前这只手,如此细腻的皮肤,如此纤长的手指,一个艺术家的手。康南对这只手的主人匆匆地瞥了一眼,她那份淡淡的羞涩立即传染给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竟觉得有点紧张。轻轻地握住她的手指,他准备仔细地去审视一番。但,他才接触到她的手,她就触电似的微微一跳,他也猛然震动了一下。她的手指是冰冷的。他望着她,天已经凉了,但她穿得非常单薄。“她穿得太少了!”他想,突然有一个冲动,想握住这只冰冷的小手,把自己的体温分一些给她。发现了自己这想法的荒谬,他的不安加深了。他又看了她一眼,她脸上的红晕异常的可爱,柔和的眼睛中有几分惊慌和畏怯,正怔怔地望着他,那只小手被动地平伸着,手指在他的手中轻轻地颤动。他低头去注视她手中的线条,但,那纵横在那白的手掌中的线条全在他眼前浮动。
过了许久,他才能认清她那些线条,可是,他不知说些什么好,他几乎不能看出这手掌中有些什么。他改变目标去注视她的脸,宽宽的额角代表智慧,眼睛里有梦、有幻想,还有迷惑。其他呢,他再也看不出来,他觉得自己的情绪纷乱得奇怪。好半天,他定下心来,接触到江雁容那温柔的、等待的眼光,于是,他再去审视她的手:
“你有一条很奇怪的情感线,恐怕将来会受一些磨难,”他抬头望着她的脸,微笑地说,“太重感情是苦恼的,要打开心境才会快乐。”江雁容脸上的红晕加深了,他i宅异自己为什么要讲这两句话。重新注视到她的手,他严肃地说了下去:“你童年的命运大概很坎坷,吃过不少苦。你姐妹兄弟在三个以下。你的运气要一直到二十五岁才会好,二十五岁以后你就安定而幸福了。不过,我看流年不会很准,二十五岁只是个大概年龄。你身体不十分好,但也不太坏。个性强,脾气硬,但却极重情感,你不容易喜欢别人,喜欢了就不易改变,这些是你的优点,也是你的缺点,将来恐怕要在这上面受许多的罪。老运很好,以后会享儿女的福,但终生都不会有钱。事业线贯穿智慧线,手中心有方格纹,将来可能会小有名气。”他抬起头来,放开这只手:“我的能力有限,我看不出更多的东西来。”
江雁容收回了她的手,那份淡淡的羞涩仍然存在。她看了康南一眼,他那深邃的眼睛有些不安定,她敏感地揣测到他在她手中看到了什么,却隐匿不说。“谁也无法预知自己的命运。”她想,然后微笑地说:“老师,你也给自己看过手相吗?”
康南苦笑了一下。
“我不用再看了,生命已经快走到终点,该发生的事应该都已经发生过了。这以后,我只期望平静地生活下去。”
“当然你会平静地生活下去,”周雅安说,“你一直做老师,生活就永远是这样子。”
“可是,我们是无法预测命运的,”康南望了望自己的手,在手中心用红笔画了一道线,“我不知道命运还会给我什么?我只是说期望能够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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