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之震颤:毛姆南太平洋故事集(校对)第1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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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是进行了一番调查,他也因此丢了执照。后来巴特勒船长到处漂泊,在南太平洋流浪了几年,现在掌管着一条小型纵帆船,在火奴鲁鲁和这片群岛的各岛屿之间航行。这船属于一个中国人,船长没执照这件事只不过让他少拿些工资而已。让一个白人来管事总是有好处的。
听了这些故事,我开始绞尽脑汁回忆他的具体模样来。我记得那副圆眼镜和后面那对浑圆的蓝眼睛,整个形象也慢慢重现在我脑海里。他是个小个子,很胖,长着一张满月般的圆脸和肉乎乎的小鼻子。一头浅色的短发,脸色泛红,腮帮子刮得很干净。他的手胖嘟嘟的,骨节处都凹了进去,两条腿又短又粗。看起来生性快活,以往的悲惨经历似乎没留下什么印记。虽然他已经三十四五岁了,看上去却要年轻得多。不过毕竟当时只是稍稍注意了一下,如今知晓了这场显然毁了他一生的灾难后,我对自己承诺下次见到他时要更留心些。观察不同人的情绪反应是件让人上瘾的事情。有些人能够经历惨烈可怖的战斗,直面死亡和难以想象的恐惧,同时保全自己的灵魂完好无损。而另外一些人,连空寂海面上颤抖的月影,或者树丛中的鸟鸣所引发的震动都足以改变他们的整个人生。这是由什么决定的呢?体力强弱、缺乏想象或性格不稳定吗?我说不准。当我幻想着沉船的景象,想到溺水者恐惧的尖叫、随后的质询带来的折磨,以及那些丧亲者的哀痛,想到他在报上读到对自己刻薄的指摘时内心的羞愧和耻辱,我不免震惊地记起巴特勒船长以小男生般不加掩饰的猥亵口吻谈论夏威夷女孩,谈论埃维雷红灯区,谈论他的成功冒险。他不时朗声大笑,别人肯定以为他再也笑不出来了。我还记得他洁白、闪亮的牙齿,是脸面上最好看的部分。他引起我的兴趣了,那副满不在乎的快活样,让人几乎忘记他的过去。我想跟他再见一面,听他亲口说出自己的故事,也为了弄清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温特尔做了必要的安排,晚饭后我们便来到岸边。从船上下来的一条小舟正等着我们。纵帆船停泊在港口的另一边,离防波堤不远。小舟靠了上去,我听见尤克里里琴的声音。我们爬上了梯子。
“我猜他在船舱里。”温特尔说,他在前面引路。
小舱里头脏污龌龊,一张桌子的四周摆着宽阔的长椅,我估计只有没长脑子搭上这种船旅行的乘客才会睡在上面。一盏石油灯发出微暗的光亮。弹尤克里里琴的是一个当地女孩,巴特勒懒洋洋地半躺在椅子上,头倚在她的肩膀上,胳膊搂着她的腰。
“可别让我们打扰了你,船长。”温特尔打趣地说。
“快进来,”巴特勒说,起身跟我们握手,“你们喝点儿什么?”
这是个温暖的夜晚,透过敞开的舱门可以看见依然湛蓝的天空有数不清的星星。巴特勒船长穿一件无袖汗衫,露出肥胖的白胳膊,一条裤子脏得让人难以置信。他光着双脚,鬈发脑袋上戴着一顶破旧、走形的毡帽。
“让我来介绍一下我的姑娘。她美若天仙,不是吗?”
我们跟这位异常出众的美人握手。她比船长高不少,甚至连上一代传教士为规范礼仪而强加给当地人的长罩衫也无法掩盖她的形体美。不难猜想岁月会将肥胖的重负加在她身上,但眼下的她既优雅又机灵。那褐色的皮肤呈现精美的半透明状,一双眼睛美轮美奂。一头黑发又浓又密,盘成一根粗粗的辫子。笑着打招呼的样子迷人而自然,还露出一口小巧、整齐、洁白的牙齿。她的确是个勾魂摄魄的尤物,不难看出船长已疯狂地爱上了她。他一刻也无法从她身上移开目光,总是想触摸她。这很容易理解,但让我感到奇怪的是这女孩显然也爱着他。她眼里闪烁的光彩明白无误,微微张开的嘴唇就像发出渴望的叹息。这份刺激撩人心弦,连我都能感同身受。面对两个相爱的人,我一个陌生人来掺和什么呢?真后悔让温特尔把我带来这儿。在我看来,这昏暗的小小舱房仿佛变了个样,为这段极端恋情提供了适当而贴切的背景。我想我永远不会忘记火奴鲁鲁港口的那艘纵帆船,尽管舟楫拥塞,但在浩瀚的星空下依然显得遗世独立。我肆意想象着情侣们深夜一道出海穿越空寂的太平洋,涉足一座座丘陵起伏的绿色海岛。一阵浪漫的微风轻轻吹在我的脸颊上。
然而巴特勒是世界上最不可能跟浪漫联系在一起的人,在他身上很难发现任何焕发爱情的东西。穿着现在这身衣服,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显矮胖,圆眼镜衬得那张圆脸像个古板的胖娃娃,让人联想到沦落潦倒的助理牧师。他的话掺杂着古怪的美式用语,而我又毫无信心在重述时能保持原有的生动逼真,因此稍后会用自己的话把他告诉我的事情讲出来。此外他在每个句子里都要加上点咒骂的词语,温和的话里也是如此,而且言辞尽管只会让拘守礼仪的人感到刺耳,但变成铅字还是显得低俗。他是个爱说笑的人,也许这在很大程度上促成了他一次次的风流韵事,因为女人大多轻浮愚蠢,男人若是对她们一本正经,只会令其厌烦。而让人发笑的滑稽小丑却使她们难以抗拒。女人的幽默感着实粗劣,为了那个坐在自己帽子上的红鼻子喜剧演员,以弗所的狄安娜随时准备把自己的审慎态度抛到九霄云外。我意识到巴特勒船长自有其魅力。要不是知道那场沉船悲剧,我会以为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过任何烦恼。
我们的东道主在我们进门时按了铃,这时一个中国厨子走了进来,端来几只杯子和几瓶苏打水。威士忌和船长的空杯子已经摆在桌上了。见到那个中国厨子着实让我吓了一跳,因为他的的确确是我见过最丑陋的人。他很矮,又很粗壮,腿瘸得厉害,穿着汗衫和一条已经肮脏不堪的白色裤子,一撮鬃毛般的灰发上扣着一顶旧粗呢猎帽。中国人戴这种帽子本来就怪模怪样,在他头上就更让人无法忍受。他的脸又宽又方,很平,像被一记重拳揍成了这样,上面到处是天花留下的深坑。而最令人反感的是那异常显眼的兔唇,由于一直没做过手术,开裂的上唇朝鼻子翻去,裂口处露出一颗巨大的黄牙,实在太恐怖了。他嘴角叼着一截烟头走进来的姿态和表情,不知为何看起来像一个恶魔。
他倒上威士忌,打开一瓶苏打水。
“别加太多,约翰。”船长说。
他没说话,只是给我们每个人递上酒杯,随后便走了出去。
“我看见你们在打量我的中国人。”巴特勒说,光亮的肥脸上掠过一丝讪笑。
“我可不想在黑夜里碰到他。”我说。
“他的确相貌一般。”出于某种原因,船长说这句话时带着某种特别的满足,“但他有一个长处,这我可以公开宣布:每次你看他一眼,就得喝上一口。”
我的目光扫过桌子上方的墙上挂着的一只葫芦,不禁站起身瞧个究竟。我一直在搜寻古老的葫芦,这一只算是在博物馆外见到过的最好的。
“这是一座岛上的族长给我的,”船长看着我,“我有恩于他,他想送个好东西报答我。”
“的确是件好东西。”我回答说。
我琢磨着能否审慎地让巴特勒船长出个价钱——难以想象他会看重这么个东西。这时,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似的,他说道:
“就算给一万美元我也不会卖。”
“我想你也不会,”温特尔说,“卖了它简直是罪过。”
“为什么?”我问。
“这跟那个故事有关,”温特尔答道,“对吧,船长?”
“当然。”
“那我们就听听吧。”
“天色还不太晚呢。”他回答。
等天色明显已经很晚的时候,他满足了我的好奇心,巴特勒船长讲述了往昔他在旧金山和南太平洋的经历,此时我们也已喝下过量的威士忌。最后那女孩睡着了,蜷身躺在座位上,脸枕着褐色的胳膊,胸脯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睡觉时她显得闷闷不乐,但带有一种沉郁之美。
他是在这片群岛中的某座岛上遇见她的。一旦哪里有货物需要承揽,他便驾着破旧的纵帆船游荡过去。卡纳卡人不喜欢干活,爱吃苦的中国人和狡猾的日本人便从他们手上夺走了生意。她父亲有一长条土地,种着芋头和香蕉,还有一条出海捕鱼的小船。他跟纵帆船上的伙计有点儿沾亲带故,就是那个伙计把巴特勒船长带到了那座简陋的小木板房,度过了一个闲散的夜晚。他们随身带了一瓶威士忌和一把尤克里里琴。船长这人从不畏畏缩缩,看见一个漂亮女孩便向她示爱。凭着一口流利的当地话,他很快就打消了女孩的胆怯。整个晚上他们又唱歌又跳舞,停下来时她已坐在他的身边,而他用胳膊搂着她的腰。碰巧他们要在岛上耽搁几天,船长本人又从来不着急,根本无意缩短逗留时间。这个安乐窝般的小港口让他倍感惬意,时日绵延无尽。早上他绕着自己的船游泳,天黑后再游上一圈。码头那儿有一家杂货店,水手们都去那儿喝威士忌,他也把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那儿,跟混血儿店主玩克里比奇牌。到了晚上,伙计跟他两个人就去那个漂亮女孩的家,唱上一两首歌,讲一讲故事。女孩的父亲提议让他把她带走。双方以友好的方式商讨这件事,此时那女孩依偎在船长身边,手下暗暗使劲,并用温柔的眼神笑盈盈催促着他。他爱上了她,也希望能有个家。在海上有时候会极为乏味,那条破旧的船上若是能有这么个美丽的小生灵,肯定会快乐得多。从实际的角度考虑,有个人在他身边补补袜子、洗洗涮涮,也很有帮助。他已厌倦让一个中国人洗衣服,把什么都弄得破破烂烂。当地人洗东西就好多了,船长时不时要在火奴鲁鲁上岸,喜欢穿着漂亮整洁的细帆布外套出出风头。眼下只是谈妥价钱的问题了。做父亲的想要二百五十美元,可船长平常不事节俭,根本拿不出这么大一笔钱来。好在他为人慷慨,女孩拿温柔的脸蛋贴着他的脸,让他无意讨价还价。船长提出先给一百五十美元,三个月后付清剩余的一百,结果引发了无休止的争论,那天晚上双方没能达成任何协议。然而,心中的念想还是让船长激动不已,无法像平常那样安然入睡。那一晚他几次梦见这个可爱的女孩子,醒来后还能感到她温柔、撩人的唇贴在自己的嘴上。早上他咒骂起自己来,因为上次去火奴鲁鲁打牌那一晚运气不佳,手头只剩下不多的现钱。如果说头天晚上他爱上了那女孩,那么今天早上他已经爱得发了疯。
“听着,巴纳纳斯,”他跟伙计说,“我必须得到那个女孩。你去告诉老头,我今晚就把钱带过来,她也可以收拾一下。我打算明天拂晓起航。”
我不知道那伙计为何会有如此古怪的名字。他原来叫惠勒,尽管有个英国人的姓氏,可身上没有一滴白人的血液。他个头高大,身材匀称,略有些偏胖,肤色比一般夏威夷人黑得多。他算不得年轻,浓密而卷曲的头发已经灰白,上门牙镶着金箍,很是以此为荣。他的眼睛明显斜视,让他看上去一脸愁容。船长喜欢开玩笑,在他身上发现了无穷无尽的幽默之源,满不在乎地挖苦他的缺陷,因为知道这位助手对此很是在意。巴纳纳斯跟大多数当地人不同,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巴特勒完全有理由嫌弃他,不过船长性情和善,不会嫌弃任何人。在海上的时候,你总会愿意身边有个人说说话。可惜船长如此爱聊天又善交际,跟这么个不开口的人日复一日待在一起,就算传教士都会喝起闷酒来。他费尽心思让这个助手活泛一些,换句话说,就是毫无怜悯地戏弄他,结果只逗得自己哈哈笑。最后他得出结论,无论醉酒还是清醒,巴纳纳斯都不适合做一个白人的伙伴,但绝对算一个好水手。船长足够精明,知道一个让他信赖的助手的价值所在。出海期间,他常常上船后就一头扑倒在床铺,除此以外什么都干不了。想到他尽可以就这样一直睡到酒醒,完全信赖巴纳纳斯,也就什么都值了。不过这家伙孤僻成性,能找个人跟自己说说话总是不错的,那女孩就挺好。此外,如果知道自己再回到船上时,那里有个女孩在等着自己,那么每次上岸后也就不太可能喝醉了。
他去杂货商朋友那儿喝了杯加了苏打水的杜松子酒,提出借钱。一个当船长的总能在一两件事情上给船具商帮忙,经过一刻钟的低声交谈(没必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的事),船长把一沓钞票塞进后插袋里。那天晚上回到船上时,女孩也跟着来了。
巴特勒船长一直为自己拿定主意做的事情寻找理由,现在他所期待的一切都已明白实现了。他虽没有戒酒,但不再喝得过量。离开城里两三个礼拜之后跟小伙子们玩上一晚固然愉快,可回到他的小女孩身边也很快乐。他想着她静静安睡的样子,当他走进船舱、靠上近前时,她会懒洋洋睁开眼睛,朝他伸出手臂。他发现自己开始存钱,因为他对女孩很慷慨,该做的事情都做了:银背刷子用来梳理她的长发,还有一条金链子,一颗戴在手指上的再造红宝石。唉,活着多好啊。
一年过去了,整整一年,他没有对她厌倦。船长这个人绝不会去分析自己的感情,但这种情况实在令人惊讶,迫使他留意起来。这女孩身上必定有什么奇妙之处,使他无法回避一个事实:他比以往更钟情于她。有时他脑海里甚至会闪过一个念头,觉得娶了她或许不是件坏事。
某一天,助手没有回来吃饭喝茶。第一顿饭缺席,巴特勒并未理会,但到了第二顿饭,他便问那个中国厨子:
“助手在哪儿?他不来喝茶?”
“不想和洽(喝茶)。”中国人说。
“不会是生病了吧?”
“不晓得。”
第二天,巴纳纳斯出现了,但比以往更加闷闷不乐。饭后,船长问女孩他是怎么回事。她笑着耸了耸可爱的肩膀,告诉船长,巴纳纳斯喜欢上了她,生气是因为被她训斥了一番。船长有一副好脾气,生性不爱嫉妒,巴纳纳斯竟会爱上别人,让他一下子觉得好笑至极。一个人长着这么一对斜眼,机会自然少得可怜。喝茶的时候船长乐呵呵地拿助手开玩笑。他装出无的放矢的样子,让助手无法确定他是否知情,但还是旁敲侧击了几句。女孩没有像他自认为的那样觉得这很有趣,事后求他别再说了。他很惊讶她如此一本正经。她说他不了解这个民族。热情一旦被唤醒,他们便无所不能。她有些害怕,而他觉得这实在太荒谬了,放声笑了起来。
“如果他骚扰你,你就威胁说要告诉我。这样他就老实了。”
“最好是解雇他,我想。”
“你就死了这门小心思吧。我一眼就能认出谁是好水手。如果他不肯放过你,我就狠狠揍他一顿。”
或许这女孩有一种女性罕有的智慧,知道一个男人如果拿定了主意,再和他争辩毫无用处,只能让他更顽固。她选择了沉默。于是,在这艘穿越于沉寂海面、游弋于座座岛屿之间的破纵帆船上,阴暗而紧张的一幕即将上演,而那个矮小、肥胖的船长对此浑然不知。女孩的拒斥惹恼了巴纳纳斯,他已不再是人,化身为一股盲目的欲望。他的求爱没有一丝温柔或欣喜,反而带着凶险、野蛮和残暴。而她的蔑视也已化为仇恨。每当他哀求她,女孩便回以尖刻、愤怒的辱骂。不过这些争斗只在暗处发生。过了一阵,船长问她巴纳纳斯是否又来纠缠她时,她撒了谎。
一天晚上,在火奴鲁鲁,他上船的时候不早也不晚。他们计划在黎明起航,巴纳纳斯在岸上喝了当地烈酒,已经醉醺醺了。船长划着船靠上来时,吃惊地听见一阵声响。船长攀上梯子,看见巴纳纳斯失去了控制,正要把舱门扭开,并朝女孩大声喊着,叫嚣说如果不让他进去,他就杀了她。
“你这是在胡闹什么?”巴特勒叫道。
助手松开门把手,恶狠狠地看了看船长,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站住,你要把这扇门怎么样?”
助手还是不作回答,一脸阴沉,气鼓鼓地看着他。
“我得教教你别跟我耍那套怪脾气,你这肮脏的斜眼黑鬼。”船长说。
巴特勒比助手整整矮上一英尺,根本敌不过他,但也知道如何对付当地船员,一副指虎总是不离身。或许这并非一位绅士用得上的物件,但巴特勒船长不是什么绅士,也没有跟绅士打交道的习惯。不等巴纳纳斯弄清船长要干什么,他的右手猛地一挥,戴着铁环的拳头不偏不倚落在下巴上。助手就像挨了斧头的牛一样倒了下去。
“让你领教领教。”船长说。
巴纳纳斯一动不动。女孩打开舱门,走了出来。
“他死了?”
“没有。”
船长叫来几个人,吩咐他们把助手抬到铺位上去,然后心满意足地搓着手,眼镜片后面那双蓝眼睛闪闪发光。女孩倒是出奇地安静,只用胳膊搂着他,像在保护他免于受到无形的伤害。
两三天之后巴纳纳斯才重新站起来,走出小舱时脸上带着裂伤,肿了起来,透过黝黑的皮还能看见青紫色的淤痕。巴特勒见他偷偷溜过甲板,便叫住了他。助手闷声走到他跟前。
“听着,巴纳纳斯。”他正了正滑溜溜鼻梁上的眼镜,因为天实在太热了,“我不会因为这事儿解雇你,不过你现在知道了,我要打人,就一定狠狠打。记住了,以后别在我眼前搞任何不守规矩的事。”
然后他伸出手,又好脾气地朝助手倏然一笑,那正是他的魅力所在。助手握住伸过来的手,肿胀的嘴唇扭出一个恶魔般的怪笑。在船长的心目中,这一插曲结束得如此彻底,以至于他们三人坐下来吃饭时,他又拿巴纳纳斯的模样开起了玩笑。助手吃得很费力,肿起来的脸因疼痛而扭曲得更厉害了,看上去实在面目可憎。
那天晚上,船长坐在上层甲板上抽着烟斗,猛然间一阵哆嗦传遍了周身。
“我怎么会在这样的夜晚发抖呢?”他嘟囔说,“也许有点儿发热。一整天我都觉得不舒服。”
他上床前服了一些奎宁,第二天早晨感觉好多了,但还有些虚弱,好像刚经历了放荡事,身体正在恢复似的。
“估计是肝脏出了问题。”他说着,又服了一片药。
那天他一直没什么胃口,到了傍晚尤为难受,又试了试他所知道的另一种办法,喝下三杯热威士忌,结果没什么作用。等到第二天早晨照镜子时,他发现自己完全变了个样。
“如果返回火奴鲁鲁时我还没有好转,就得去叫登比医生了。他肯定能治好。”
巴特勒吃不下东西,四肢疲乏得厉害。睡觉还算踏实,但醒来时毫无舒爽之感,相反他觉得特别疲惫。这个小个子男人一直精力充沛,一想到要躺下不动就受不了,强迫自己下床。几天后,他发现自己无法抗拒那股压在身上的倦怠感,便塌下心来不再起床。
“巴纳纳斯可以照管船上的事,”他说,“他过去也做过。”
想到从前多少次跟小伙子们一夜欢聚后,一头闷倒在自己的铺位上,连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就不禁暗自发笑。那是在他遇到女孩之前。他朝她笑了笑,捏着她的手,这让她既困惑又焦虑。看得出她很担心,他便想办法安慰。他这辈子从来没有生过大病,最多一个礼拜就会健康如初。
“我希望你能解雇巴纳纳斯,”她说,“我有一种感觉,这都是他在暗中作梗。”
“好就好在我没那么做,否则就没人来开船了。我一眼就能认出谁是好水手。”他的蓝眼睛眨动着,那颜色已然黯淡,眼白泛黄,“你不会认为他想毒死我吧,小姑娘?”
她没有回答。她跟中国厨子谈过一两次,对船长的食物非常小心。但他现在吃得少,费很大力气才能劝他每天喝下两杯汤。显然他这次病得厉害,体重降得很快,圆胖的脸变得苍白、扭曲。他不觉得疼痛,只是日渐虚弱,倦怠无力,一天天消瘦下去。这一次的往返航程持续了大概四个星期,到达火奴鲁鲁的时候,船长开始对自己担心起来。他已经卧床两个多星期,虚弱得无法起床看医生,只能托人传话请到船上来。医生给他做了检查,没能找出任何病因,体温也正常。
“听我说,船长,”医生说,“我得老老实实跟你坦白。我不知道你这是怎么回事,只是这么看一看我也找不到病因。你最好是去医院,这样我们可以进行观察。你没有什么器质性的毛病,这我很清楚,我认为在医院住几个星期就会完全康复。”
“我不能离开我的船。”
他说,中国船主都是些怪人,如果他因为生病离开了船,船主就会解雇他,丢了工作他可受不了。只要还待在自己的地方,那份合同就能保护他,又有个一流的助手。再说,他也不能离开他的女孩,再也没有比她更好的护士了。如果说有谁能让他恢复健康,那个人就是她。人人都必有一死,他只希望安静待着。他拒不听从医生的劝告,最后医生只好让步。
“那我给你开个处方,”他犹疑着说,“看看能不能起点儿作用。你最好卧床休息一段时间。”
“用不着担心我会起床,大夫,”船长回答,“我身子虚弱得像只猫。”
但他对医生开出的处方就像医生本人一样毫无信心。一个人的时候用处方纸点燃一支雪茄,给自己解解闷。他必须得找点儿乐子,因为雪茄毫无味道,抽烟只是为了让自己相信他病得不太厉害。那天晚上,他的两个朋友,都是不定期货船的船长,听说他病了便来探望。他们就着一瓶威士忌和一盒菲律宾雪茄讨论他的病情。其中一个回想起自己的一位助手得过类似的怪病,整个美国没有一个医生治得了,后来在报纸上见到一则专利药品的广告,觉得尝试一下也没什么坏处。喝完两瓶,那人就恢复得跟从前一样健康了。这场病让巴特勒船长获得了一种新奇而陌生的洞察力,在谈话之间,他好像可以读出他们脑子里想什么——他们觉得他要死了。朋友离开后他感到害怕。
女孩看出了他的弱点,这是她的机会。她一直劝他让本地的医生看看,而他每次都顽固拒绝。现在她又来恳求。他听着,眼神烦乱不安,拿不定主意。连美国医生都说不清他是怎么回事,这让他感到荒谬。但他不想让她察觉自己的恐惧。如果让一个该死的黑鬼过来给自己看病会让她感到宽慰,那就随她喜欢怎么办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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