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草(校对)第1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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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夜里,我睡不着,倚窗而立,凝视着天光下的广场,我感到虽然下乡才一天,却好像已经好多天了。我又想起端平,他现在在做什么?手表上指着十点钟,在乡间,这时间好像已是深更半夜了,城市里现在正灯火辉煌,人们还在熙熙攘攘地追求欢乐呢!端平会不会正拥着一个女孩子,在舞厅里跳热门的扭扭舞?
我的思想正萦绕在端平和扭扭舞之中,忽然,破空传来一阵清越而悠扬的箫声,我心神一振。这袅袅绵绵的箫声那样清晰婉转,那样超俗雅致,把我满脑子的杂念胡思都涤清了。我感到心中一片空茫,除了倾听这箫声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3
不知不觉地,我下乡已经一星期了。
这天,我起了个绝早,时间才五点钟,窗外曙色朦胧。我提了一个篮子走出房间,想到花圃去采一些新鲜的花来插瓶。走进花园,园门是敞着的,我一眼就看到阿德正在工作,他采了大批的花,放在三轮板车上,看到了我,他愉快地说:
“早,小姐。”
“你在做什么?”我奇怪地问。
“运到高雄去呀!”
“卖吗?”我问。
“有固定的花房向我们订货,每天早上运去。”
“哦,你每天都起这么早吗?”我问。
“是的。”
“运到高雄要走多久?”
“一个多小时。”
惭愧,想必每天我起床的时间,他都早在高雄交货了。原来这板车是用来运花的。他望着我的篮子说:
“要花?”
“我想随便采一点。”
他递给我一束剑兰,说:“这花插瓶最漂亮。”
我把那束剑兰放在篮子里,然后走开去采了些玫瑰和一串红。阿德也继续他的工作。我采够了,挽着篮子走回到阿德旁边,望着他熟练地剪着花枝。忽然,我想起一件事,问:
“阿德,为什么昨天夜里没有吹箫?”
他看看我,笑笑:
“不为什么,”他说,“吹箫只是好玩而已,但也有条件。”
“条件?”我不解地问。
“别吹得太高亢,别吹得太凄凉,”他说,“还有,在无月无星的夜晚,别吹!”
“为什么?”他的话引起了我的兴趣,我把花篮抱在怀里问。
“太高亢则不抑扬,太凄凉则流于诉怨,都失去吹箫的养情怡性的目的。至于月光下吹萧,我只是喜爱那种情致。张潮在论声那篇文章里说: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声,方不虚此生耳。所以,月下才是该吹箫的时候。”
我凝视他那张方方正正的脸,和结实而多毛的手臂,未曾料到这外表粗犷的人也有细致的一面。
“你很奇怪。”我深思地望着他说。
“是吗?”他不经意似的说,把一大捆玫瑰花移到车上。又抬头望望我说,“你知道你这个样子像什么?”他指指我怀里的花篮。
“像什么?”
“一个卖花女!”
“哦?”我笑笑,从篮里拿出一枝玫瑰,举在手里学着卖花女的声音说,“要吗?先生?一块钱一朵!”
“好贵!”他耸耸鼻子,样子很滑稽,像一头大猩猩。“我这车上的一大捆,卖给花店才二十元呢!”
我笑了,突然想起刘大白那首《卖花女》的诗,我说:
“你知道刘大白的诗吗?”
“不知道。”
“有一首《卖花女》,我念给你听!”于是我念:
春寒料峭,
女郎窈窕,
一声叫破春城晓;
花儿真好,
价儿真巧,
春光贱卖凭人要!
东家嫌少,
西家嫌小,
楼头娇骂嫌迟了!
春风潦草,
花儿懊恼,
明朝又叹飘零草!
江南春早,
江南花好,
卖花声里春眠觉;
杏花红了,
梨花白了,
街头巷底声声叫。
浓妆也要,
淡妆也要,
金钱买得春多少。
买花人笑,
卖花人恼,
红颜一例和春老。
我念完了。我看到他抱着手臂站在车子旁边,静静地望着我,他的眼睛里有一种领悟和感动,过了好久,他长长地透了口气说:
“一首好诗!好一句‘春光贱卖凭人要’!”他俯头看看车里堆着的花束,又看看我,看看我的花篮,摇摇头说,“‘红颜一例和春老’!太凄苦了!台湾,花不会跟着春天凋零的!”说完,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糟了!今天一定太迟了!”说着,他对我摆摆手,把板车抬出花圃,弄到广场上。我偎着篱笆门,目送他踏着车子走远了,才转身关上篱笆门。我的鞋子已被露水湿透了。
提着花篮,我缓缓地走进我的房间。才跨进房门,我就看到鹃姨正坐在我的床沿上凝思,我的棉被已折好了,想必是鹃姨折的,这使我脸红。鹃姨坐在那儿,沉思得那么出神,以致没有听到我的脚步声,她手中握着我的一件衬衫(我总是喜欢把换下的衣服乱扔),眼睛定定地望着那衬衣领上绣的小花。我站在门边,轻轻地嗨了一声,她迅速地抬起头来望着我,一瞬间,她那美丽的大眼睛中浮起一个困惑而迷离的表情,然后,她喃喃地说:
“小堇!”
我对她微笑。
“鹃姨,你在做什么?”我问,一面想走到她身边去,但她很快地举起一只手阻止我前进,说:
“站住,小堇,让我看看你!”
我站住,鹃姨以一对热烈的眼睛望着我,然后她轻轻地走近我,突然把我的头揽在她怀里,紧紧地拥了我一下说:
“哦,小堇,你长得这么好,如果你是我的孩子就好了!”
不知怎么,我觉得她的声音中有些颤抖,我怜悯起她来了,可怜的鹃姨,她孤独得太久了。她到底只是一个平常的女人,在花与田地的乡间,她能得到多少慰藉呢?我用面颊摩擦她那浆得硬挺的粗布衣服,她身上有种使人亲切的肥皂香。我说:
“鹃姨,离开乡下,到台北来和我们一起住吧!”
她用手抚摩我的头、我的脖子,然后放开我,对我笑笑。她的笑容看起来怪凄苦的,她摇摇头说:
“我不喜欢城市。”
说完,她拾起我要洗的衣服走向门口,到门口她又回过头来,愉快地说:
“小堇,今天给你杀了只鸡,等下多吃几碗饭!”
我笑笑,鹃姨走了,我开始把花拿出来,忙着剪枝,插瓶。
中午时分,一个骑着摩托车的绿衣邮差从黄土路上飞驰而来,我正和鹃姨倚门而立,看阿德制伏一条突然发怒的公牛,那公牛险些把他掀倒在地上,但他终于捆住了它,那牛被绑在大柱子上,还不住地在地下踢足,嘴里冒着白沫子。邮差的车声把我们的注意力全吸引过去了,鹃姨接过了信,看看封面,递给我说:
“小堇,是你的信!”
我一看封面,心就狂跳了起来,那是端平的字迹,我抢过信封,把它贴在胸口,顾不得鹃姨怀疑的目光,也顾不得掩饰我的激动情绪。我冲进了我的卧室,“砰”的一声把门关上,立即拆开了信封,倒在床上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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