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草(校对)第1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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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睡睡午觉?大太阳底下跑什么?又不戴草帽!你看脸晒得那么红!”鹃姨以一种慈爱而又埋怨的声音说。
“我随便走走。”我说,无聊地翻弄枕头,枕下却赫然躺着我那两封信。我看了鹃姨一眼,没说什么,不动声色地把枕头放平,我不懂鹃姨要偷看端平的信做什么!
黄昏的时候,我在水井边看到阿德,他正裸着上身,浑身泥泞,从井里提水上来,就地对着脚冲洗。我走过去,他看到我,呆了一呆,表情十分不自然,又俯身去洗脚,我把握着机会说:
“阿德!”
“嗯。”他头也不抬地哼了一声。
“昨天晚上,”我吞吞吐吐地说,“你别当作一回事,我……根本……莫名其妙,那月光……你懂吗?”
他迅速地抬起头来,他的脸已经涨得通红,他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我,恼怒地说:
“你根本用不着解释,昨晚你的表情已经向我说明一切了!这事是我不好,别提了吧,就当没发生过!”他的语气像在生气,脸更红了,脖子上的筋在起伏。说完,他把水桶用力往井中一送,稀里哗啦地提上一大桶水,泄愤似的对场中泼去,泼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奇怪,看着他这粗犷的举动,我反而对他生出一种特殊的感情。我知道我已伤了他的自尊,尤其是这一番多此一举的笨拙的说明,事实上,他已整天在躲避着我,显然他是明白一切的,我又何必再去刺他一刀呢!看样子,我的乡居生活是应该结束了。
5
午后,我到鹃姨房里去。
鹃姨不在房内,我坐在她书桌前等她,等了一会儿,仍然没有看到她。我伸手在桌上的一排书里随意抽了一本,是本《红楼梦》。我无聊地翻弄着,却从里面掉出一封信来,我拾起来一看,信封上的字迹显然是妈妈的,妈妈写给鹃姨的信,大概是我来此以前写的吧。纯粹出于无聊,我抽出了信笺,看到了以下的一封信:
鹃妹:
你的信我收到了,关于小堇这孩子,我想仔细和你谈一谈。
去年过年时你到台北来也见到了,小堇不但已经长大成人,而且宛似你当年的模样,举动笑语之间,活似你!有时,我面对着她,就好像看到的是你年轻的时代。她不但相貌像你,而且,那份任性的脾气,和满脑子稀奇古怪的幻想,都和你当年一样。这些,还都不让我担心,现在最使我不安的,是她的感情。鹃妹,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不能再让她步你的后辙!
回想起来,我帮你抚养小堇,已经整整二十年了。二十年来,孩子叫我妈妈,我也支付了一份母亲的感情,相信并不低于你这个生身母亲。因此,对她的一切,我观察得极清楚,也就极不安,我只有问问你的意见了。
去年冬天,小堇结识了一个名叫梅端平的年轻人,几乎立即就陷入了情网。关于端平这个孩子,我只用几个字来描写,你就会了解,那是个极漂亮、极诙谐而又带点儿玩世不恭味儿的年轻人。底子可能不坏,但是,社会已把他教滑了。我目睹他如何用些小手腕就把小堇弄得颠三倒四,又如何若即若离地逗弄她,就像一只小猫逗弄它所捕获的老鼠一般。小堇,和你以前一样,是太忠厚,是太单纯,太没有心机的孩子,固执起来却像一头牛。而今,显而易见,她对端平已一往情深。如果端平对小堇有诚意,则也未为不可,但,据我观察,端平和你以前轻易失身的那个男人一样,只是玩玩而已!这就是让我心惊胆战的地方,小堇正是阅世不深,还没有到辨别是非善恶的时候,却又自以为已成长。已成熟,已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这是个最危险年龄,大人的话她已不能接受,认为是“老古董”,自己的思想又没有成熟。我眼看她危危险险地摸索着向前走,真提心吊胆。每次她和端平出游,我就要捏一把冷汗,生怕她再做第二个你,可是,却无力把她从那个漂亮的男孩子手里救出来!何况,我也承认那男孩子确有吸引入的地方,尤其是对小堇这种年轻的女孩子而言。小堇还没有到能“欣赏”人的深度的时候,她只能欣赏浮面的,而浮面却多么不可靠!
所以,鹃妹,你自己想想看该如何办?小堇到底是你的女儿!我建议你把她接到乡下去住几个月,趁这个暑假,让她换换环境,你再相机行事,给她一点忠告,看能不能把她挽救过来!不过,鹃妹,事情要做得不落痕迹,你千万不要泄了底,少女的自尊心比什么都重要,如果她知道她是你和一个男人的私生女,我不知道后果会如何?切记切记!
还有,你一再夸赞在你花圃中工作的那个男孩子到底怎样?如果你真中意,而且看准了,不妨也借此机会撮合他们!但是,还是一句老话,要做得“不落痕迹”!
好了,我等你的回信。即祝

姐鹂上
十一月×日
我把信笺放在膝上,呆呆地坐着,足足有五分钟,我无法思想,也无法行动。然后,我的意识一恢复,就感到像被人用乱刀砍过,全心全身都痛楚起来!我握紧那信笺,从椅子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明白,为什么我长得和弟弟妹妹不一样?为什么鹃姨特别喜欢我?我是她的女儿,她的私生女!而我这次南下行动全是她们预先安排好的,为了——对了,为了拆散我和端平!我头中昏然,胸中胀痛,眼睛模糊,全身都燃烧着一种要爆炸似的反叛性的怒火。
就在这时,鹃姨走进来了,跟在她身后的还有阿德,他们仿佛在讨论账目问题。一看到我,鹃姨笑着:“小堇,阿德明天要去高雄收账,我看你干脆跟他到高雄去玩一天吧!”
来了!这大概也是计划中的!我寂然不动地站着,信纸还握在我手中,我死死地盯着鹃姨的脸,鹃姨的嘴巴张开了,脸容变色了,她紧张地说:
“小堇!有什么事?你不舒服吗?”
我举起了那两张信笺,哑声说:
“告诉我,这不是真的!这上面所写的全是谎话!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看到了那两张信纸,鹃姨的脸一下子就变得惨白了,她举起手来,想说什么,终于又垂下手去,只喃喃吐出了几个字:
“哦,老天哪!”
她闭上眼睛,摇摇晃晃地倒进一张椅子里,我冲了过去,摇撼着她,发狂似的叫着说:
“这不是真的!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这全是假话!假话!假话!我不是你的女儿!不是!不是!不是!”我拼命摇她,泪水流了我一脸,我不停地叫着说,“我不是你的女儿!我不是的!这都是骗人的!我不是!”
鹃姨挣扎着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指冷得像冰,但她拍着我的手背,试着让我安静。她用一种苍凉的声音说:
“告诉你那是真的!小堇,我是你的母亲!”
“你不是!”我大叫,痛哭起来,“你撒谎!你骗我!你不是!你没有女儿,你根本就没孩子!你说过的!你根本就没孩子!你说过的!你们骗我到乡下来!你们设计陷害我!你们只是要拆散我和端平!”我泣不成声,仍然神经质地大叫着,“你们全是些阴谋家!只是要拆散我和端平,你把我骗到乡下来,不放我回去,现在又胡说八道说你是我母亲,都是鬼话!我不信你!我一个字也不信你!你不会是我母亲,我也不要你!我不要,我不要!”我力竭声嘶,扑在鹃姨身上,又摇她又推她,把眼泪鼻涕弄了她一身。随着我的喊叫,鹃姨的脸色是越来越白,眼睛也越睁越大。我仍然狂叫不停,我诅咒她,骂她,责备她。忽然,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衣领,我被像老鹰捉小鸡似的提升到一边,我回头看,是阿德!他冷静地说:
“你不应该讲这些话!你要使她昏倒了!”
我看着阿德,所有的怒火又转变了发泄的对象,我跳着脚大骂起来:
“你是什么人?你管我?我知道了,你也是一份!你也参加了这个阴谋!你们全合起来陷害我!阿德!怪不得那天晚上你敢吻我,原来你有鹃姨做后盾!你们串通一气来算计我!你们!”
我这一棍立刻把阿德打昏了,他寒着一张脸喊问:
“你说些什么鬼话?什么阴谋?”
我一跺脚,向室外冲去,鹃姨大叫:
“小堇!别走!”
“我要回台北去!”我哭着喊,“我马上回台北去!我不要在这里再停一秒钟!”
我冲进我的房内,一面哭,一面把衣服胡乱地塞进旅行袋内。阿花在门口伸脖子,却不敢走进来。提着旅行袋,我哭着走出房门,哭着走到那黄土路上。烈日晒着我,我忘了拿草帽,汗和泪混成一片。我一面走,一面颠踬,头越来越昏,口越来越干,心越来越痛。一块石头绊了我一下,我差点儿栽到路边的田里去。拖着那旅行袋,我步履蹒跚,神志昏乱。终于,我跌坐在路边的草丛中,用手托住要裂开似的头颅,闭上眼睛休息,我慢慢地冷静了一些,慢慢地又能运用思想了。我开始再回味妈妈的那封信,痛楚的感觉就更深了,还不只是发现了我自己那不名誉的身世,更由于妈妈所分析的端平,这使我认清始终就是我在单恋端平,他没有爱上我,只是要和我玩玩。我知道这是真的,但我不愿意承认这是真的,这事实像一把刀,把我的自尊心砍了成千成万的伤口。我就这样茫然地坐在路边,茫然地想着我的悲哀,直到一阵狗吠声打断了我的思潮。
威利对我跑了过来,立即往我身上扑,嗅我,在我身上揉擦它的头。我寂然不动,然后,我看到板车的车轮停在我的面前,我抬起头,阿德正跨在车座上,他跳下车来,一个水壶的壶口送到了我的嘴边,我机械化地张开嘴,一气喝下了半壶。然后,我接触到阿德冷静而严肃的眼睛,他说:
“上车来!你的草帽在车上,我立刻送你到车站去!”
我站起身,爬上了板车,他站在车边望着我,手扶在车把上,好半天,他说:
“再想想看,你真要回台北去?”
“唔。”我哼了一声。
他继续望着我,静静地说:
“你来的前一天夜里,半夜三更一个电报,李太太就把所有的人都吵醒,给你整理房间,我从没有看到她那么紧张过,搬床搬东西,一直闹了大半夜,因此,我在车站一看到你,就猜到你是她的亲生女儿,你长得和她一模一样。”
我咬紧嘴唇不说话,他停了一下,又说:
“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没有参加任何阴谋,那晚花圃里的事我向你道歉,我对你来此的事及原因毫不知情,你可以相信我!”
我仍然没有说话,他跨上车,说:
“好,我们到车站去吧!”
板车向车站的方向走去,我呆呆地坐在车上,一任车子向前进行,一面望着那跟着车子奔跑的威利。车站遥遥在望了,我已望到那小镇街道上的青色的建筑,我咬住嘴唇,越咬越紧,我的手心里淌着汗。终于我跳起来,拍着阿德的肩膀说:
“阿德,折回去!快!”
阿德回头望了我一眼,车子猛然煞住,他下了车,凝望我,他那严肃的眼睛中逐渐充满了微笑和温情,他的浓眉向上抬,眉峰微蹙,然后,伸出手来,亲切地摸摸我的手背,说:
“我遵命,小姐。”
车子迅速地掉转了头,向农场驰去,速度比以前快了一倍,威利摇着尾巴,在后面猛追。车子戛然一声停在广场上,我跳下车,对鹃姨的房内冲去,鹃姨已迎到门口,用一对不信任的大眼睛望着我,脸色白得像一尊石膏像,我扑过去,叫了一声:
“鹃姨!”
就一把抱住了她的腰,把头往她的胸前乱钻,泪水汹涌而出。她的手颤抖地搂住了我的头,喃喃地喊:
“小堇!小堇!小堇!”
我哭着,揉着,叫着,最后,我平静了。但,仍然不肯把头从她怀里抬起来,那浆得硬挺的粗布衣服,那股淡淡的肥皂香,是多么亲切,多么好闻!
这天夜里,我在花圃中找到了阿德,他正仰天躺在那金盏花边的草地上,我跪在他身边,怯怯地喊:
“阿德。”
“嗯?”
“你在干什么?”
“不干什么。”他说,“想辞职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我知道你是为什么。”我说,“阿德,我并不是真的以为你参加了阴谋……”
“别提了。”他不耐地打断我,从草地上坐起来。
“可是,阿德……”我望着他,那方方正正并不漂亮的脸,那粗黑的眉毛和阔大的嘴……猛然间,我向他靠过去,我的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别走,阿德,”我说,“陪我,我们一起听花语。”
他望住我,然后,他的一只手揽住了我的腰,他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地响着:
“你过得惯乡下的生活?那是简单得很的。”
“我知道。”
花儿又开始说话了,我听到了。金盏花在夸赞玫瑰的美丽,日日春在赞扬露珠的清新,大蜀葵在歌唱着月光曲,紫苑在和番红花交友,木槿和吊灯花倾谈,还有变色草正在那儿对蒲公英诉相思……
“阿德,”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你姓什么,你的全名叫什么?”
他发出一串轻笑。
“这很重要吗?”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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