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草(校对)第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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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叫不出声音来,她疲倦得张不开嘴,疲倦得发不出声音。于是,“轰隆”一声,孩子从床上摔到地下,紧接着是尖锐的啼哭声。她惊跳了起来,醒了!桌上一灯茕然,床前什么都没有,帐子垂得好好的。她安心地吐出一口气,甩甩头,想把那份睡意甩走。于是,她看到房门开了,门前正站着一个男人,趔趄着要进来又不进来。她恍然,那一声响原来是门响。看清了来人,她的睡意全消了,她一唬地站起身,冲到门口去,哑着嗓子说:
“葆如,你居然还晓得回家!”
经她这样一说,那男人索性走进来了。但是,始终低垂着头,一语不发。她退后几步,望着他,他头发零乱,面容憔悴,肮脏的衬衫一半拖在裤子外面,一半塞在裤子里面,满脸的胡茬,还有满脸的沮丧。无力地垂在身边的手,骨头把皮撑得紧紧的。她张开嘴,一肚子的怨气和愤怒急于发泄,可是,她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在怨气和愤怒的后面,怜悯和心痛的感觉又滋生起来。她咬咬嘴唇,像一个母亲看到自己打架负伤回来的孩子,又气又痛,又想骂,又想怜。终于,她咽了一口口水,费力地说:“吃过饭没有?”
他摇摇头。
“几顿没有吃了?”心痛的感觉在扩大。
他不说话,仍然摇摇头。
“我到厨房去看看,还有什么可吃的没有。”
她转身向厨房走,但,那男人,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就势在地上跪了下去,用手抱住了她的两条腿,他的脸紧贴在她的腿上,沉重地啜泣了起来。
“美珩,我对不起你。”
她的心收紧,痛楚着。“别原谅他!”内心有个小声音在说,“别心软,每一次他都是这样表演的,你原谅了他这一次,又要原谅他下一次了!”可是那男性的啜泣声沉重地敲在她心上。他的眼泪湿透了她的旗袍下摆,热热地浸在她腿上。她闭了闭眼睛,用手抓住他的头发,那零乱、干枯,而浓密的黑发,颤抖着说:
“你把薪水都输光了?”
老天!希望还有一点剩余,能清一清肉店的欠债。但,腿边的头微微地点了两下,作了一个“是”的答复,她的心沉进了地底下,又提着心问:
“还——欠了人没有?”
“是的,欠了——”他的声音低得听不清楚。“大约三千多块。”
她一个站不稳,身子一矮,也跪了下去。她直视着葆如的脸,那张布满了惭愧,懊丧,和痛苦的脸,那发黄的眼睛和下陷的面颊,颤颤抖抖地说:
“葆……如,你,你要我怎么办呢?”
葆如垂下了眼帘。
“美珩,”他吞吐着说,“你原谅我,这是最后一次,我向你发誓,以后我再也不赌!这次一定是真的,我是真正懊悔了,美珩,只要你原谅我!我不再赌了,如果我再赌,你带孩子离开我!这一次,你原谅了我,我们再重新做起,慢慢还债,我发誓苦干!”
每次,都是同样的一篇话,她苦涩地想。不行了,这次不能原谅了,她应该狠下心来离开他了,让他自己去和那些还不清的赌债挣扎,她不能再管他。不能让他把她和孩子拖垮!那累积而上的赌债是永不可能还清的!她吃力地站起身来,疲倦地走到桌子旁边,看到那不成字迹的抄写稿子,她觉得头发晕,这还是经人介绍才找到的抄写工作,计字收费,四块钱一千字,三千多块钱将是多少字!她仆倒在桌上,泪水把抄好的稿子糊成了一片。“我不能再管他了!我不能再管他了!我不能再管他了。”她心中辗转地呼喊着。
一只手怯怯地伸到她肩膀上。
“美珩!”充满了哀求的声音,“我知道我不好,我知道我已不足以请求你原谅,我使你吃苦,我对不起你和孩子,但是,美珩,请看在四年的夫妻份上,再原谅我一次!你知道,你是我一切的力量,没有你,我只有更加沉沦下去!美珩!我决心悔过了,我好好办公,晚上帮你抄写,一年之内,我们可以把赌债还清,再从头做起!美珩!你知道我并不是坏人,你要给我机会!”
这些话她已听过多少次了?她慢慢地抬起头来,凝视着他,凝视得越长久,心中越痛楚,这个男人!她那么深、那么切地爱着的男人!他们的结合经过多少的努力,为了要嫁给他,她断绝了自己和父母的关系,因为父母要强迫她嫁给另一个对父亲地位有帮助的大人物的儿子。她失去了所有的亲戚和原来的社会关系。可是,现在,她得到了什么?凝视着,凝视着,泪光又使一切朦胧了,她慢慢地摇摇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葆如,我不能,我要离开你了。我无法一次又一次地原谅你!”
像是听到死刑的宣判,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他抓紧了她的手腕,嘶声地喊:
“不!美珩,你走了我只有死!”
她望着他,是的,她知道,他说的是实情,他是个那样依赖着她的孩子!他怕她走,却又无法戒赌!她能怎么办呢?真狠下心来离开他?她知道得更清楚,她也做不到。于是,她捧住脸,痛哭了起来,她的哭声惊动了床上熟睡的孩子,孩子用恐惧而迷茫的声音叫:
“妈妈,妈妈!”
她扑到床边去,抱起了孩子,把他抱到那个父亲面前,含泪说:
“你看看,这是你的儿子,已经半个月没有钱买奶粉给他吃了!你看看,看清楚一点,孩子已经快忘记你的相貌了!摸摸他身上还剩下多少肉,抱抱看他又轻了多少?”
做父亲的抱住孩子,立即泣不成声:
“小葆,原谅爸爸,明天起,爸爸要重新学做人!”
又是两天没见到葆如了,美珩用不着打电话给葆如的公司,也知道葆如这两天根本没上班。她把抄写好的稿子收集起来,用橡皮筋圈着。然后抱起小葆,锁上房门,走了出去。
她所抄写的是台大王教授的一本学术著作的稿本,每次都亲自送到王教授家里去,这工作已持续了好几个月了。她希望这本大著作永远不要完,否则她又将失去这笔收入。
走进王教授的院门,王太太正在修剪花枝,看到她,慈祥地笑笑说:
“好早呀!朱太太。”
美珩笑笑,递上手里的稿子。王太太进去取了钱给她,三百元,又可以维持好几天了,只是,葆如的赌债怎么办呢?她知道那些流氓,如果不付钱给他们,他们会要葆如的命,那是些无法无天的家伙。接了钱,她低低地道了一声谢,转身要走,王太太叫住了她,迟疑地说:
“朱太太,你先生在哪儿工作呀?”
“××公司。”她说。
“那儿的待遇不错嘛!”王太太不解地看看她。
“是的,不过……”她虚弱地笑笑,她不能说葆如每个月输光所有的薪水,又欠下成千成万的赌债。因此说了两个字,她又把话咽住了,只呆呆地站着发愣。王太太显然也看出她为难,点点头说:
“生活太困难了,钱真不经用。”
美珩苦笑了一下,低声说了再见,抱着孩子走了,走了好远还感到王太太的眼光在她身后怀疑地注视着。她在食品店买了罐奶粉,这对现在的经济情况来说,是太奢侈了一些,但她无法漠视孩子日渐枯瘦的小身子。回到家里,四壁萧然,葆如仍然没有回家。她慢慢地调奶粉给孩子喝,心中在盘算要不要就此一走了之?葆如是不可能改过了,她何必还要等他回来?抱着孩子,收拾点东西,走了算了。但是,但是,但是,就有那么点放不下的东西,像一个无形的桎梏,拴住了她的人和她的心。
孩子狼吞虎咽地喝那杯奶粉,那副馋相引起她一阵辛酸,他才只有一岁半呢!别的孩子在这时候是离不开奶粉的,但他喝一杯奶粉已经是打牙祭了。她把头靠在那小身子上,沉痛地说:
“小葆,早知如此,我不该让你来到这世界上的!”
她模糊地想起,那时候,他们曾经多么幸福。那时葆如还没有沉溺于赌,他们的生活虽不富裕,也不贫苦,他在××公司地位很低,不过是个小职员,但收支平衡,精神愉快。他们曾经盼望小葆这条小生命,盼望小葆来点缀这个小家庭,盼望孩子的笑语给这小家庭带来更多欢笑。可是,孩子出世不久,葆如就染上了赌博的恶习,而一经染上,就像抽鸦片烟似的无法断绝。他发过誓,赌过咒,而她相信,他的发誓,赌咒,和决心都是真的,但是,他戒不了。他抵制不了赌博的诱惑,一年半的时间,他使他们倾家荡产,还负债累累。
“妈妈!要要,喝喝。”
孩子嘬着嘴唇,指着空杯子说。美珩眼圈一红,就想掉眼泪,她抱起孩子来,哄着说:
“我们要节省着喝,一天只能喝一杯。来!乖,陪妈妈洗衣服。”
在后面的水龙头边,把泡着的衣服搓上肥皂,用力洗着。这份工作,以前葆如是决不让她做的,他们请人洗衣服,她的手一直白白细细的保养得很好。现在,没有人来欣赏她的手了,也没有人来保护她的手了。葆如,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呢?他原是那样富有诗意的一个男人,他懂得安排生活,细致,熨帖,他们之间的爱情浓得像一杯酒,他离不开她,她也离不开他。可是,怎么会有今天呢?人,为什么会前后转变,判若两人呢?
孩子在水盆边玩水,把水稀里哗啦地泼洒着。她额上的汗掉进盆里的肥皂泡沫里,她始终做不惯粗事。婚前,她是养尊处优的小姐,新婚,她是娇滴滴的妻子,现在,她什么都不是了。洗衣,烧饭,抱孩子,还要为生活和债务所煎熬,她早已就不敢照镜子了。早知今日,她或者该听从父母的安排,嫁给那大人物的儿子!她把盆里的脏水泼掉,换上一盆清水,水在盆里荡漾出无数涟漪,她的脸出现在盆里,憔悴,苍白,而浮肿。她掠掠头发,对盆细看:
“这是我么?”
一层深切的悲哀由心中直冒出来,酸楚从鼻子里向上冲。
“妈妈,爸爸,爸爸。”孩子爬到她身边,无意识地说。
“你爸爸?你爸爸又去赌了,赌得不要家了。”轻轻地说,揽过孩子来,“他不要我,连你也不管了吗?”望着那张酷似葆如的孩子的脸,她又呆住了,忘了洗衣服,也忘了做一切的事。
衣服洗完了,拿到前面竹篱围着的小院子里去晒,隔壁的刘太太也在晒衣服,两个女人隔着篱笆点了个头。美珩在想着晒完衣服要到菜场上去买点猪肝给孩子吃,说不定葆如今天也会回来,赌得眼睛红红的,几顿没吃饭,他总要把身体弄垮的!人又不是铁,怎么禁得起那样夜以继日不眠不食地赌?何况在赌桌上一定是神经紧张的。正想着,刘太太说话了:
“朱太太,你先生忙些什么呀?刚才回家又匆匆忙忙地走掉?”
美珩一怔,停住了晾衣服,问:
“他刚刚回来了?”
“怎么?你没看到吗?他回来又走了,我还听到你们小葆喊爸爸呢!”
对了,小葆是叫过爸爸的,但他回来为什么又悄悄走掉?猛然间,她放下衣服,冲进了房里,急急地打开书桌的抽屉,里面,刚刚拿回来的抄写的钱已空无所有了。只在放钱的地方,多了一张小纸条,上面潦草地写着:
美珩:原谅我,我必须扳本。
扳本?扳本!她把抽屉砰地关上,一下子跌坐在椅子里,想大哭大叫大骂,却只是颤抖着嘴唇,什么声音都吐不出来。逐渐地,颤抖从嘴唇一直扩展到四肢,将近一个月的熬夜抄写全完蛋了!未来的日子怎么过?小葆的猪肝呢?营养呢?孩子靠什么成长?她握紧了拳,自己的指甲陷进了手心,她不觉得痛,牙齿咬破了嘴唇,也不觉得痛,她只有心在绞痛,绞痛得她什么其他的感觉都没有。
“葆如,你还算个人吗?你还是个男子汉吗?是女人赖以生存的大丈夫吗?”凄苦,悲痛,和愤怒中,这几句话从她齿缝中了出来,她的拳头握得更紧了。
“朱太太!朱太太!”门外,刘太太一阵急喊,“看你们小葆在做什么哟!”
美珩三步两步地冲到门口,一眼看到小葆正把她刚洗好还没晒的那些放在盆里的衣服,都倒翻在地下,还拖着湿衣服像拉车似的在地上拖。她冲上前去,一把捉住了小葆,劈头劈脸地一阵乱打,孩子吓得“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美珩如同没有听见,发狂似的打下去,打得又重又急,孩子惨叫不停。刘太太看不过去了,嚷着说:
“朱太太,你是怎么了呀?他小孩子懂什么呢?他才多大一点呀!”
美珩住了手,不住地喘着气,瞪视着小葆,孩子受了惊吓,又痛,又怕,小脸被打得通红,全是隆起的手指印,仍然噎着气在哭。美珩抱起了孩子,抱进了室内放在床上,审视着他脸上的伤痕,猛地揽紧了孩子,“哇”的一声也哭了起来,边哭边说:
“小葆,你怎么要来到这世界上呢?我为什么要生下你呢?小葆,我不是要打你,我要打的是你父亲呀!”
经过一番长久的挣扎,美珩知道她不能再妥协下去了。“赌”已经把葆如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她所不认识的陌生人,她有什么义务该为这个陌生人吃苦受罪呢?
当她蹲在地上收拾衣箱的时候,她就一直用这种思想来武装着自己脆弱的感情。小葆在箱子旁边爬着玩,不时把她已收拾好的衣服又从箱子里拉出来,她耐心地把衣服从孩子手里骗出来,慢慢地叠,细细地叠,小小心心地放进皮箱,好像她在做一件很艺术化的工作。衣服并不多,但她足足收拾了两小时,还没有收拾到一半。然后,一件墨绿色的长大衣一下子把她拉回到过去,抚摸着那件大衣,她又心神不属了。
那是结婚第一年的冬天,他想给她买件大衣,她也想给他买件大衣,但是绝没有经济能力买两件。她记得他们曾经怎么样争吵过,那种亲密的争吵,那种善意的争吵,各为了对方的利益而争执。最后,由于无法协议,只得干脆谁也不买,那笔买大衣的钱被存进了银行。可是,当他一天下班回来,他给了她这件大衣,他用掉了银行存款,还包括那年的年终奖金!她责备他买得太贵了,但,他笑着拥着她说:
“看你穿得漂漂亮亮,就是我的愉快。”
如今,他不再管她穿什么衣服了,许久以来,他几乎连正眼都没有看过她一眼。抚摸着这件大衣上长长的绒毛,她感到眼角湿润,心旌摇荡。小葆把箱内的衣服又都拉了出来,散了一地,她挥去了睫毛上的泪珠,再重新收集那些衣服,但她折叠得更慢更慢了。
门突然开了,葆如出现在门口。正和每次赌博回来之后的面容一样:憔悴,灰白,疲倦而沮丧。眼神是失神的,仓皇的和懊恼的。如果赌博之后是如此的痛苦,她实在奇怪他为什么仍然沉迷于赌?她望着他,心底冒出的又是那种复杂的情绪,愤怒,怨恨,悲痛,和着怜悯及痛心。葆如看到她和衣箱,一刹那间,他的嘴唇惨白如死,他冲到她面前,跪下去,抓住了她的手:
“美珩!不要!美珩!”他哀求地凝视着她。
“我已经无法忍耐了。”美珩竭力使自己的声调僵硬,但在僵硬的语音中,却带着微微的颤抖。
“最后一次,美珩,你原谅我这最后一次!”
“我已原谅了你无数的最后一次了!”
“这次是真正的最后一次,我向你发誓!”
“我能相信你的誓言吗?”美珩咬着牙说,把衣服往箱子里堆。葆如抓紧她的手,从箱子里又把衣服拿出来。
“请你,美珩,那么多次你都原谅了,你就再原谅一次,就这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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