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梦(校对)第2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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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兴趣!我只有兴趣做你的太太,我会守住你,跟你同出同进,我要让晓晴难堪,我要折磨她,你看着吧!你爱她,是不是?我有办法让你心痛,我要招待新闻记者,揭发她的丑恶,堂堂留学生,只会偷人!你看吧,你看吧!我要毁掉晓晴!把她彻底地毁掉!我早就恨她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爱着她!十年来,你睡在我身边,爱的是她!现在,她有把柄在我手里,你看我来毁她,你看着吧!”
美姿眼睛里那份凶残使广楠由心底冒出寒意,他知道谈判是不可能成功了,非但如此,晓晴还岌岌可危。面前这个女人,像一只冷血的、残酷的野兽。他狠狠地盯住美姿,咬着牙说:
“美姿,我告诉你,如果你敢伤害晓晴一根毫毛,我就杀掉你!”
“哈哈哈哈哈!”美姿爆发了一串冷笑。“你害怕了,是不是?你知道我做得出来的,是不是?杀掉我?我的英雄,你试试看!来吧!你来杀我,来杀呀!你不敢,是不是?哈哈哈哈哈。”
广楠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面对着狂笑的美姿,他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脑子里。他咬紧牙齿,直直地瞪着美姿,这样的一个女人,他竟会和她生活了十年之久?十年,多漫长的一段时间!在她的贪婪无知及无理取闹之下,他真受够了她的气!而今,她还羞辱晓晴,她!有什么权利羞辱晓晴?只因为那一纸婚约?美姿仍然在笑,一面笑,一面喊:
“怎么?你不是要杀我吗?原来只会吹吹胡子瞪瞪眼睛!哼!你有胆量和晓晴偷鸡摸狗,我就要让你们受报应!晓晴那骚样子,大概做姑娘的时候就和你不干不净了,她那时候和你玩厌了,推了我来代替,现在回国了又把你捡起来当宝贝了……”
“美姿,你住口!”广楠直着眼睛喊,向美姿逼近了一步,感到血液在脑子里冲击。美姿又狂笑了起来,这笑声尖锐地刺激着广楠的神经,广楠冲过去,一把扼住了美姿的喉咙,叫着说:
“你闭口!闭口!闭口!”
美姿在挣扎,于是,广楠就加紧了手上的压力,他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制服美姿,要停止美姿的侮蔑和狂笑,他额上的汗珠滚了下来,手上的压力更加加重。眼睛里,美姿逐渐青紫的面色已变得模糊。冷汗挂在他的眉毛和睫毛上。终于,当手下那个身子完全软瘫了下去,他才茫然地松了手,挥去了眼睫上的汗,于是,他看到美姿毫无生息地躺在地板上,鼻孔和嘴角正流出紫黑色的血液……
广楠呆了一分钟,顿时明白了他做了什么,他踉跄着退后,然后转开门锁,向外面冲了出去。他撞到正在偷听他们谈话的张嫂身上。越过了吓得脸色发白的牛牛,又推开了站在客厅门口的珮珮。冲出大门,他发动了汽车,像个醉汉般把车子左歪右冲地驰到晓晴门口。
晓晴穿着一袭白色的睡袍,走出门来迎接了他。她轻盈款娜的行动,冉冉生姿的脚步,恍如下凡的霓裳仙子。广楠一把握住了她的手,颤抖地说:“我杀了她。晓晴,我杀了她。”
晓晴牵引着他走进房内,让他坐下。然后跪在他面前注视他,轻声说:
“你喝醉了吗?广楠?”
“我没有喝酒。”广楠艰涩地说,“我杀死了她。她对我咆哮,我无法忍耐她的声音,我扼住她想使她闭口,于是……她就完了。我杀死了她。”
晓晴的眸子转动着,压在他手上的手指变得冰冷了。她仔细地凝视他,低低地问:
“真的吗?”
“真的,晓晴,她死了,我检查过,她真的死了。”
晓晴愣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后跳起来说:
“广楠,你必须离开——”说到这儿,她停住了,他们都听到了警车的铃声。晓晴又跪了回去,紧紧地用手攀住了广楠的脖子,闭上了眼睛。“广楠,”她幽幽地说,“吻我,广楠,吻我。”
广楠俯下头来吻她。警车尖锐的刹车声从门口传来,他们仍然紧紧地拥在一起,仿佛全世界他们唯一关心的事,就只此一吻了。泪水咸涩地流进他们的嘴里,晓晴暗哑地说:
“这不会是结局,广楠,因为我们太相爱。广楠,这就是诗一般的爱情吗?”
警察破门而入,他们仍然紧紧拥抱着。警察们愣住了,反而没有行动。广楠抬起头来,用颤抖的手捧住了晓晴的脸,那带泪的黑眸明亮得像两颗暗夜的星光。他用大拇指抹去了她面颊上的泪痕,深深地凝望她,然后说:
“我爱了你那么久,从孩提的时候开始。”
“我也是。”她说。
一段沉默。他低声说:
“照顾那几个孩子。”
“我知道。”她闭了一闭眼睛。“广楠,我会等你,十年、二十年,以至一百年。我们所期望的那一天会来到,那像诗一般美的日子。广楠,我会等你。”
他缓缓地站起身来,对警察伸出了双手。
广楠被判了无期徒刑。晓晴带着三个孩子,在监狱边赁屋而居,开始了她无期的等待。
故事完了。天上有星光在闪烁。
少女的头倚在老人的膝上,老人的手抚摸着她柔软的鬓发。半响,少女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爷爷,她会等到他吗?”
“谁知道呢?”老人望着窗外的天,那儿,星星正自顾自地闪烁着,照耀着大地上一切的事物,美的,丑的,好的,坏的……
第六个梦 流亡曲
今夜,多么静谧安详,窗外,连虫声都没有,月亮也隐进云层里去了。我听到了风声,它正在那儿翻山越岭地奔驰着。是的,翻山越岭……它不知道已经过了多少旅程,就和我们一样,在这条迂回的人生的路线上,大家熙攘着,奔驰着……于是,许多的遇合在这条路上不期而然地发生,许多的梦也在这条路上缓缓地展开……
民国三十二年的夏天。
在湖南省的长乐镇上,这天来了一个仆仆风尘的五十余岁的老人。他穿着一件白夏布的短衫,和黑色绑腿的裤子,虽然是一身道地的农村装束,却掩饰不住他的优雅的风度和仪表。他走进一家饭馆,叫了一碗面,坐下来慢慢地吃。他吃得十分慢,眉尖紧锁着,满脸都是忧郁和沉重。吃完了面,付钱的时候,他却用一口纯正的国语问那个酒保:
“你知道这儿的驻军驻扎在哪儿?”
“不知道。”酒保干脆地说,一面狐疑地望着这个操着外乡口音的农装老人。老人叹口气,提起他随身的一个小包衹,走出了饭馆的大门。在门外的阳光下,他略事迟疑,就撒开大步,向前面走去。
黄昏时分,他来到一个小小的村落,名叫黄土铺。
敲开了一家农家的门,他请求借宿一夜。湖南的民风淳朴而天性好客,他立即受到热烈的招待和欢迎。主人是个和老人年纪相若的老农,他像欢迎贵宾似的招待老人吃晚餐,取出了多年窖藏的好酒。在餐桌上,他热心地询问老人的一切,老人自报了姓名:王其俊。
“王老先生从哪儿来?”老农问。
“长乐。”
“日本人打到哪里了?”
“衡阳早就失守了,我就是从衡阳逃出来的。”
“老先生不像衡阳人呀!”
“我是北方人,到湖南来找一个失踪的儿子,儿子没找到,倒碰上了战争。”
“你少爷?”
“从军了。”老人凄苦地笑笑,又接了一句,“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年轻的时候,对儿女总不大在乎,年纪一大,不知道怎么,就是放不下。其实,我也知道找也是白找。兵荒马乱的,军队又调动频繁,要找一个士兵,好像大海捞针。可是,两年前,我的朋友来信说在长沙碰到他,等我到长沙来,就变成逃日本人了。唉!”老人叹口气,咽下许多无奈的凄苦,还有一个无法与外人道的故事。
老农也叹气了,半天才轻轻说:
“我有四个儿子,两个在军队里。”
两个老人默然对坐,然后,老农问:
“你看黄土铺保险吗?”
王其俊摇头,说:
“逃。而且要快!敌人在节节迫进,各地驻军恐怕挡不了太久,湖南大概完了。”
“我不逃。”老农说,“我一个老人家,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土地上。”
王其俊笑笑,他知道湖南人那份愚昧的固执,所谓湖南骡子,任你怎么劝,他们是不会改变他们所下的决心的。
夜半,王其俊被枪声惊醒,他坐起身来,侧耳倾听,遍山遍野都是枪声。同时,老农也来打门。他穿上鞋子,把一卷法币塞进了绑腿里。老农冲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王老先生,敌人打来了,你赶快逃吧,你是读书人,你的乡下衣服掩不住的。日本人碰到读书人就要杀的,你快逃吧,连夜穿出火线去!”
“你呢?”王其俊一面收拾,一面紧张地问。
“我没有关系,我是种地的,王老先生,你快走吧!”
王其俊听着枪声,知道事不宜迟,他取了包袱,想塞点钱给那老农,但老农硬给塞了回来,嚷着说:
“一路上你会要钱用的,我没有关系,你快走!”
走出了老农的家,借着一点星光,王其俊连夜向广西的方向疾走。他也知道日本人对中国老百姓的办法,碰到经商的就抢,务农的就搜,工人可能拉去做苦力,唯有读书人,是一概杀无赦!因为读书人全是抗日的中坚分子。在夜色中,他不敢稍事停留,四面凝视,仿佛山野上全是黑影幢幢。就这样,他一直走到曙光微现的时候,于是,他开始看清四面的环境,果然遍山遍野都是军人,却并没有人来干涉他或检查他。他再一细看,才知道全是中国军队。这一下,他又惊又喜。在一棵树下略事休息,那些军队也陆续开拔,他拉住了一个军人,问:
“请问,长乐失守了吗?你们到哪里去?”
“撤退!”那军人不耐地说,“全面撤退!”
“为什么?”他狐疑地说,“放弃了吗?”
“不知道!”那军人没好气地说,“这是命令!”
“可是——”
“走开!走开!别挡住路!”后面的军人往前冲,他被一冲就冲到了路边。
站在路边,他愕然地望着各种不同单位的军队列队前进,队伍显得十分零乱,走得也无精打采,每人都背着沉重的背包、枪、水壶,还有一捆稻草。起先,他根本不知道那捆稻草的作用,直到后来他杂在军队中走了一段,突然敌机隆隆而近,所有的军人都就地一伏,于是,遍地都只见稻草,他才知道这稻草是用来做掩护工作的。他站在那儿,看着那走不完的军队,听着那些军人的吆喝咒骂,感到心中一阵酸楚。湖南弃守!可怜的老百姓!
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湘桂大撤退。
王其俊开始杂在军队中,也向前面进行,跟着自己的军队走,总比单独走来得保险得多。但是,这些军人在撤退中脾气都坏透了,而王其俊总不能和军人一般地步履矫捷,于是,他被军人们推前推后,咒骂之声此起彼落。
王其俊知道这些军人在长久的行军、撤退、作战和断绝接济的情况下,都早已失去本性,一个个都成了易爆的火药库。他只希望能赶快走到东安,或者东安还通车,就可以搭上湘桂铁路的难民火车。这样,他杂在军队里整整走了三天。第三天,后面有消息传来,敌军正在追击他们,于是,队伍撤退得更急,乱七八糟的消息纷至沓来:
“后面已经开火了!”
“敌人离此只有三十里!”
“有一个部队全体牺牲了!”
这天,队伍连夜开拔,在星光之下,疲倦的军人们蹭蹭蹬蹬地向西南方进行。王其俊也随着这些军队,在迷蒙的夜色中颠踬地走着。
中午,在烈日的照灼下,军队继续在前进。一阵“隆隆”的飞机声由远而近,所有的军人都站住了,仰首向天空望去,一排五架飞机往这面飞过来,听声音就知道又是重轰炸机。军人们在长官的一声令下,全体卧倒,用稻草掩护着,王其俊看了看那机翼上的太阳旗,仓促地向田野边跑,想找一个匿身的地方。飞机飞近了,他只有站定在一棵大树下面,等待飞机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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