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梦(校对)第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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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跟你说了些什么?”
“不知道。”她说,努力想走开。
“为什么要躲我?”
“没有嘛。”
“没有就站着别动,我们好好地谈谈话。”
婉君勉勉强强地站着,一面心慌意乱地东张西望,怕给别人看到。
“婉君,”伯健柔声叫,轻轻地抚摸她的肩,“你有一点怕我,是不是?”
“让我走吧,”她说,乞求地望着他,“别人看到要说话的。”
他握住她的手,依依不舍地望着她的脸,然后微微一笑,轻轻地说:
“婉君,我喜欢你,在你第一次站在我床前起,我就喜欢你。你有一种特殊的力量,你的眼睛使人心灵震撼。婉君,你用不着怕我,应该是我怕你,我觉得我的幸福和一切都掌握在你的小手里。”他把她的手紧握了一下,放开了她,“去吧!不久之后,你就要完完全全属于我了,那时候你也要逃开吗?”
婉君羞红了脸,匆匆忙忙地跑走了。跑到走廊转角处,她却一眼看到走廊外的花园里,仲康正站在一棵大树底下。那么,她和伯健的这一幕,已经全被仲康看到了。她更加不好意思,加快了步子向自己房里走去,可是仲康赶了过来,一把就拉住了她:
“跟我到花园里来!”仲康用一种命令的口吻说,“我有话要问你!”
婉君身不由己地跟着他走到山子石后面的鱼池边。站定了之后,仲康却一语不发。过了半天,才对她咧着嘴一笑,抱拳对她作了个揖,说:
“恭喜了,婉妹妹,祝你和大哥白头偕老。”
不知为什么,婉君觉得他的话里有一种酸涩和讽刺的味道,听了令人浑身不舒服。她把头转开,含含糊糊地说:
“要恭喜你呢,康哥,妈刚才告诉我,要给你举行婚礼了,在择日子呢!不久,你的张小姐就要进门了。”
仲康捏住她的手臂,把她的身子狠狠地转过来,盯着她的眼睛问:
“真的吗?”
“当然真的嘛!”
“可是,”仲康紧紧地注视着她,慢吞吞地说,“八年前,我已经行过婚礼了。”
“你说什么?”婉君大吃了一惊。
“八年前,”仲康冷冷地说,“在我家的大厅里,我曾经和一个小女孩拜了天地!”
“你……”婉君心慌意乱地说,“你别胡说八道吧!”
“我胡说八道?”仲康捏紧了她的手臂,使她发痛。
“婉君,这么多年以来,你是真不明白呢,还是装不明白呢?你和大哥的婚礼能算数吗?”
“我真不明白什么?又装不明白什么?”
“你是明白的,”仲康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看得清清楚楚,婉君,你不笨,你明白我喜欢你,你知道我要你!大哥也知道!圆房,你和大哥圆房?不,婉君,你不能!八年前跟你行婚礼的是我,不是大哥。我要去对爸爸和妈说,我要你。你也要我,不是吗?”他看着她,有种跋扈的、威胁的神情。
“你怎么了?”婉君忙乱地说,“你不知道你在讲什么!放我去吧!你!”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仲康说,把她的手臂握得更紧,他漂亮的黑眼睛急切地望着她,低低地说,“婉君,我要你,我要你!最近两年来我想要你想得发疯。婉君,你不属于大哥,你应该属于我!只要你同意,我就去向爸爸妈妈说,我可以得到你。婉君,你是喜欢我的,是不是?我记得前年我生病,你在我床边悄悄地哭,你不知道你流泪的样子怎样感动我。那时,我就对我自己发誓,不计一切困难,我要娶你做妻子!”
“你——别说了,”婉君把头靠在身后的假山石上,紧张而局促地说,“无论如何,我的身份是你大哥的妻子……”
“那么,你爱他,你要嫁给他?”仲康紧迫着她问。
“我不知道,”婉君茫然无助地说,“我不是已经嫁给他了吗?在八年以前?”
“假若那个婚礼要算数,你应该是嫁给了我!”仲康生气地说。又迫切地望着她说,“婉君,现在时代不同了,现在讲究自由恋爱。父母做主的婚姻早已落伍了。如果你爱我,我们可以逃出去,逃出这个封建的家庭!”
“有人来了,你让我走吧!”婉君挣扎地说。
仲康盯着她看,然后,猛然间,他狂野地把她拉进了怀里,吻了她。他的嘴唇压在她的唇上,火热地、猛烈地。然后,他喘息地在她耳边说:
“我要你,婉君!”
婉君被他这个动作吓住了,她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就转过身子,狂奔而去。一直冲进了自己的屋里,关上房门,她把背靠在门上,剧烈地喘息着。她嘴唇上似乎仍有仲康嘴唇的余温,那一吻的晕眩依旧存在。她闭上眼睛,把手放在狂跳的心脏上。于是,她听到一个声音在问:
“你怎么了?婉妹?”
她又大大地吃了一惊,睁开眼睛,她看到叔豪正坐在她临窗的书桌前面,用一对疑惑的眼光望着她。
“哦,是你!”她松了一口气,摇摇头说,“我没有什么,突然有点头晕。”
她走到书桌前面,疲乏地在一张椅子里坐下来。于是,她这才发现,在她的书桌上面,放着大大小小的、七八个笼子,每个笼子中分别地装着蝈蝈和蟋蟀,还有蝉。她!宅异地望望这些东西,又看看叔豪,不知道这孩子在闹些什么鬼,近许多年来,他们就早已不玩这些小虫子了。叔豪傻呵呵地坐着,手腕放在桌子上,下巴放在手腕上,眼光是悲悲哀哀的。
“你在做什么?”婉君问,叔豪虽然比她大一些,她却总觉得自己像叔豪的姐姐,叔豪是她的一个弟弟,一个傻弟弟。
“我听说,”叔豪说,“你要和大哥圆房了。”
她不了解,这与这些虫子有什么关系?更诧异叔豪这孩子居然也懂得“圆房”。
“你不要以为我不懂,”叔豪看了她一眼,“我什么都懂,你和大哥圆房之后,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跟我一起玩了。你将成为大哥一个人的……”他眨了眨眼睛,大眼睛里竟浮起一层泪光。
“我想起你刚来的时候,整天想你妈妈,老是一个人躲着哭,我就去捉许多小虫子来给你玩,其实,我根本就不想玩那些东西,因为你喜欢,我就拼命捉。有一次,为了给你看一只蟋蟀,吓走了你要捉的一只蝴蝶,你生了我的气,我伤心了好久,到现在还记得呢。现在,你马上要和大哥在一起了,我们一块儿玩的日子就算结束了,我没有东西可以贺你和大哥,只能再捉一些虫子给你,请你别忘了我们捉虫子的时光……别忘了你笑我是‘小小子,坐门墩,哭哭啼啼要媳妇……’的时光。当然,我永远不能梦想你会成为我的媳妇,成为我一个人的……”他忽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用长衫的袖子去擦眼泪,一面向门口走去。
婉君呆住了,看到他向门口走,她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然后,她拉住他的袖子,望着他红红的眼睛,仿佛他依然是她来的第一天所见的那个傻小子,那个要用叫蝈蝈来安慰她的傻孩子。她张着嘴,半天都说不出话来,终于,吞吞吐吐地说了一句:
“豪哥,无论我怎么样,我还是婉君,我不会生疏你,冷淡你的!”
“那时候,一切都会不同了,是不?”叔豪说,昂了一下头。“婉妹,我只觉得不公平,我们是一块儿长大的,从小,我们一起读书,一起玩,一起追逐游戏。在书房里,我总背不出四书来,每次都是你提我的辞……”他狠狠地跺了一下脚,又用袖子去擦眼泪,然后打开门,踉跄着跑出去了。婉君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里,不禁怔在那里,许久之后,才关上房门。转过头来,一眼又看到桌上那些各式各样的小虫子。她走到桌边,倒进椅子里,用手蒙住了脸,喃喃地喊:“天哪,我的天哪!”

婉君和伯健圆房的日子择定在八月十五,中秋之夜。距离圆房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家里在外表上十分平静,周太太请了裁缝到家里来给婉君制了许多新衣。同时,油漆粉刷的工人开始穿梭不停地忙着修饰新房。周太太又翻出许多旧的画,什么石榴多子图,牡丹富贵图,燕尔新婚图……重新裱褙,用来布置新房。婉君成天躲在房里,不敢出去。却时时感到心惊肉跳,怔忡不已,生怕有什么事故要发生。
叔豪像发了神经病一般,开始每天送一两个小笼子来,婉君的桌上已经堆满了小笼子。这些小笼子使她心神不安,每个笼子上好像都飘浮着叔豪那傻里傻气瞪着她的大眼睛。每个笼子都会提醒她一件往事。一天,他送进的笼子里装着一只大墨蝶,他提着笼子站在门口,满头的汗,满身灰尘,袖管撕破了一大块。婉君皱皱眉,问:
“怎么弄的?”
“捉这只蝴蝶,”叔豪说,高高地提着笼子,“像不像以前吓走的那一只?给你捉回来,你不生我的气了吧!”
婉君看看他那满头大汗的狼狈样子,感到心里一阵抽痛,她说:
“进来吧,擦一把脸,让我给你把袖子补一补!”
叔豪却惨然一笑,说:
“不敢劳动你了!”说着,他放下了笼子,用袖管擦擦额上的汗,自顾自地去了。婉君提起那个笼子来,望着那墨蝶在笼子里扑着翅膀,这才发现笼子上贴着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李商隐的句子:
庄生晓梦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鹃。
婉君把笼子放在桌上,自己坐在桌边,深深地沉思起来。
过了一天,叔豪又送进一个笼子,里面居然囚着一条已将吐丝的大蚕,笼子上也有一张纸条,龙飞凤舞地写着一首古诗:
春蚕不应老,
昼夜长怀丝,
何惜微躯尽,
缠绵自有时!
婉君把头埋在手腕里,痛苦地闭上眼睛。当第三天,叔豪又来打门的时候,婉君哀求地看着他说:
“求求你,别再送任何东西来了!”
叔豪望了她一会儿,掉转头就走了。婉君看着他负气走开,心中又是一阵抽痛,她把背靠在门框上,闭上眼睛,喃喃地说:
“别怨我!别恨我!别怪我!”
“谁怨你?谁恨你?谁怪你?”
一个声音问,她吃惊地张开眼睛,在她面前,伯健正微笑地望着她。她脸一红,转过身子想进房里去,伯健拦住了她,把她的脸托起来,仔细地凝视她,他的笑容收敛了,他的眼光柔和而又关注地在她脸上逡巡,然后,他用手指抹去了她面颊上的一滴泪珠,轻轻问:
“为什么?”
她转开头。
“没有什么。”
“不要进去,先告诉我。”伯健说,“有谁对你说过了什么吗?谁恨你?谁怨你?谁怪你?恨你什么?怨你什么?又怪你什么?告诉我。”
“没有,什么都没有。”她摇摇头说。
“是吗?”他深深地凝视她。“不愿意告诉我?不信任我,还是不了解我你的关怀?婉君,抬起头来,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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