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梦(校对)第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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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两人怒目而视,婉君在一旁颤栗,终于,他们一同退了出去。伯健临行,对她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一眼使她心灵震动,她想起伯健讲过的一句话:“我的幸福和一切都掌握在你的小手里。”她恐怖地关上房门,浑身发抖,她明白,她掌握着的,还不止伯健的幸福,而是整个周家的命运。
没多久,又有人打门,鉴于刚才的事,她不敢开门,只在门里问:
“是谁?”
“是我。”
这是叔豪的声音,婉君更不敢开门了,她柔声说:
“太晚了,你去睡吧,有话明天再说。”
门外没有回声,她以为叔豪走了,过了好半天,却听到门外有人在抽抽噎噎地哭。她吓了一跳,打开门来,叔豪傻不愣登地站在门口,正在那儿哭,不住用袖子擦眼泪。
婉君呆了一呆说:
“怎么了?你?”
“我知道,”叔豪傻傻地说,“你不会选择我的!你不喜欢我!你喜欢他们!”说着,他像一阵风般卷进了屋子,把桌上那些小笼子全数扫进他长衫的下摆里,用衣服兜着,转身就赌气走了。
婉君重新关上了门,在床沿上坐着,呆呆地看着窗子。她觉得头晕脑涨,三兄弟的影子在她的眼前轮流晃动,一会儿是柔情似水的伯健,一会儿是热情奔放的仲康,一会儿是憨气十足的叔豪。她感到头痛欲裂,用手捧住头,她挣扎地叫着:
“老天,老天,老天,救我!救我!救我!”
深夜,她依然满屋子打转,不能成眠,她爱他们每一个!而她只要选择了一个必定会打击了另外两个!她在房里不停地走着,三兄弟的脸都逼迫着她,她仿佛听到他们全在她耳边狂吼:
“嫁给我!嫁给我!嫁给我!”
她的头痛得更厉害了,她觉得自己再不停止思想,一定要病倒了。但,她却不能止住思想,周老爷的脸和冷酷的声音也在她面前晃动,她扶住一张椅子,坐了下去,正好在梳妆台前面。镜子里反映出她苍白而美丽的脸,就是这张脸不好!她想起周老爷说她美得不祥的话,她仓促地跳了起来。
“不行!我一定要躲开我自己!”她错乱地想,“如果没有我,他们就无所谓争执,如果没有我,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这思想立刻控制了她,而无法摆脱了。她头晕脑涨地满屋乱转,终于,猛然站定了。额上冷汗涔涔,四肢冰冷。大约足足站了十分钟。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打开抽屉,找出一条带子,爬上了発子,把带子在屋梁上打了一个结。然后,糊糊涂涂地把脖子伸进去,手是抖的,结打得也不好,弄了半天也弄不妥当,好不容易才把头套进去,踢翻了椅子。椅子倒地的声音发出一声巨响。她吃了一惊,同时,看到窗外有个人影一闪,立即听到有人叫:
“不好了!救人啦!救人啦!”
她最后的意识,是分辨出那是伯健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荡悠悠地醒了过来,听到满屋子的人声,有人在搓她的手脚,有人在给她扇扇子,有几百个声音在叫她。她勉强地睁开了眼睛,看到叔豪哭得红肿的脸,看到仲康绝望的眼睛,也看到伯健无血色的嘴唇。她一醒过来,大家都叫了起来:
“好了,好了,醒了,活过来了!”
周太太拉住她的手,松了口气,又怨又哭地说:
“你看这个傻孩子,什么事情想不开要寻死?你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呀!我们又没怪你,又没骂你,什么事都可以依你的意思。我生平没生个女儿,把你像亲生女一样带大。现在,你好端端地就寻死,如果真有个三长两短,你叫我怎么向你妈交代?……伯健他们都喜欢你,你高兴嫁谁就嫁谁!我对你总算仁至义尽了,你怎么要寻死呢?”周太太含着眼泪,又急又疼又生气,断断续续地说个不停。
婉君的神智清楚了,立即知道寻死已经失败,顿感柔肠百结,听到周太太一番诉说,更是百感丛生,简直不知该置身何地。禁不住地,眼泪如潮水般涌了出来,一发就不可遏止,在枕头上痛哭了起来。周太太抚摸着婉君的肩膀,叹了口气说:
“你别只是哭,你有什么话你说好了!”
婉君哭得更凶,她怎么说呢?她说什么好呢?谁叫周太太有这样的三个儿子呢?谁叫他们三兄弟都如此痴情呢?周太太又叹了口气,对环立床边像三个木偶一般的兄弟们说:
“你们三个也劝劝她呀,别尽站着发呆!”然后,又摇了一阵头,诉说了一阵,把嫣红叫过来骂了一顿,又责备老妈子们不留心,再抚慰了婉君几句,留下三兄弟来劝她,才抹着眼泪走了。
周太太走后,房里有一段时间的沉寂,下人们都不作声,三兄弟也不开口,只有婉君还在抽抽噎噎地哭。终于,伯健走到床边,用手帕拭去了婉君的泪痕,自己却含着泪说:
“今晚,我就是不放心你,好像猜到你会出事似的,幸好跑到你窗口来看看,要不然你……”他哽住了半天,才又说,“婉君,什么事都可以商量,是不是?我们绝不逼你,如果你不要我,我也绝不怨你。我尊重你的意志,不会用约来威逼你,你生气,骂我们,责备我们,都可以!只是不要再做这种傻事!”
仲康也走了过来,咬着嘴唇凝视着婉君,接着长叹了一声说:
“都是我不好,我想通了,如果我不逼婉君,她就笃笃定定地嫁给大哥,什么问题都没有了。我太糊涂,太荒唐……”他抱拳对婉君深深一揖,毅然地甩了一下头,“婉君,原谅我,把过失都记在我身上,要骂,就骂我吧,希望从此你能和你相爱的人,幸幸福福地过一辈子!”说完,他转过身子,头也不回地大踏步走了。
叔豪靠在床边,什么话都不说,婉君还在哭,伯健推推叔豪,要叔豪劝她,叔豪坐在床沿上,还没说话就也莫名其妙地哭了起来。两个人默然相对,各哭各的。伯健站在一边,看着他们哭,脑中突然掠过一个震撼,他想起许许多多年以前,他牵着婉君的手,听婉君背长干行,背到:“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时,正好叔豪跨着竹马,迤逦而来,婉君竟无法背诗,只对着叔豪发愣。现在,这一对孩子相对而哭的傻样子多使人感动,真的,他们才是一对!同样的脾气,同样的傻,同样的稚气未除!长叹了一声,他跺跺脚说:
“三弟,我把婉君交给你了!好好待她!”
含着泪,他也走出了房间,在房门口他站了一站,看到叔豪正用袖子给婉君擦眼泪,他想笑,又想哭。在跨门槛的时候,他的脚绊到一样东西,他拾了起来,是一个竹子编的小笼子,里面赫然是一条吐丝结茧的大蚕,笼子上有一张题着诗的小纸条:
春蚕不应老,
昼夜长怀丝,
何惜微躯尽,
缠绵自有时!
他把小笼子放在门口的茶几上,他明白这笼子是谁弄的,再望了叔豪和婉君一眼,他含泪而笑,觉得他们真像一对金童玉女。
第二天清早,伯健和仲康竟不约而同地分别留书出走了。仲康信上说,想到广东去读军校,希望伯健和婉君早日成婚。伯健却说想渡海到国外去,看看这个世界,并望父母成全叔豪和婉君。这件事使整个周家大大地震动,周太太从早哭到晚,怨天怨地怨神灵。周老爷连夜派人四处追寻,一面跺着脚骂婉君是“红颜祸水”。叔豪吵着要出去找哥哥们,周太太却死拉住他不放,怕他会效法哥哥,也一走了之。婉君终日以泪洗面,恨自己不死。下人们、丫头们、老妈子们,满屋子乱转,要劝解周太太,要防备叔豪出门,还要提防婉君寻死。平日安安静静的一栋宅子,被闹得天翻地覆。
一个月过去了,伯健和仲康都杳如黄鹤。周老爷认了命,以男儿志在四方来自慰。周太太依旧从早到晚流泪。叔豪整日躲在书房里,唉声叹气。婉君不出闺门,掩镜敛妆,以泪洗面。
半年多的日子就这样过去了。周太太终于认清伯健和仲康在三年五载之内不可能回来。而婉君的终身问题仍未解决。于是,她提出要依伯健的办法,让叔豪和婉君成婚。谁知,这提议立刻遭到叔豪和婉君双方的强烈反对,叔豪义正辞严地说:
“婉君本属大哥,如果依行礼的人来论,也该属二哥,无论怎样轮不到我。如今,大哥二哥都为了婉君出走,下落不明,我怎能坐收渔人之利?”
婉君是愁肠百结地说:
“除非他们两人都在外面成了婚,要不然我不能嫁给豪哥,我对不起他们每一个人。”
没多久,叔豪终于飘然远行,说是不找到大哥二哥,誓不回来。
春去秋来,岁月如流,老年人死了,年轻的老了。在这栋大宅子里,一个寂寞的中年妇人日日凭栏远眺。她曾被三个男人爱过,但是,换得的只是无边无尽的寂寞和期待。周老爷和太太早已作古,她已经是这栋宅子中的女主人了。无论如何,她曾经拜过天地,拜过周家祖宗神位,拜过周老爷夫妇,正式成为周家媳妇。虽然她从没有获得过一个丈夫。
“小姐,风大了,进去吧!”嫣红走到回廊上,轻抚着婉君的肩膀说。
“别管我,让我一个人站站。”婉君说,继续凭着栏杆。
花园里,秋风正扫着落叶,天是阴沉欲雨的。婉君把头靠在柱子上,依稀记得伯健牵自己的小手,在这花园中教自己念诗。又仿佛看到叔豪和她爬在山子石底下挖蟋蟀,他的脑袋紧挨着她的。又恍惚感到仲康正撩起她的裙子,为她吸掉摔破的伤口中的污血……泪水逐渐地模糊了她的视线。暮色加重了,一阵寒意袭了过来。在她头顶上的一棵榆树,落下了两片黄叶,她拾了起来,不由自主地,低低地念:
黄叶无风自落,
秋云不雨长阴,
天若有情天亦老,
摇摇幽恨难禁,
惆怅旧欢如梦,
觉来无处追寻!
夜很深,房子里静悄悄的。
老人眼光深邃地望着窗外的穹苍,小纹目不转睛地望着老人的脸。
“爷爷,”小纹说,“婉君心里一定有个最爱的人,对不对?为了爱护那三兄弟,她才要紧紧咽住心里的秘密,对不对?”
老人瞬了小纹一眼,又调眼去看窗外。默然无语。
“他们总有一个会回来!”小纹痴痴地自语,“否则,婉君太可怜了!”
老人叹口气,抚摸了一下小纹的头。
“傻孩子,这只是个梦而已。”
“第二个梦呢?”小纹急急追问,“快讲第二个梦给我听!”
“明晚,让我们继续说那第二个梦。”
第二个梦 哑妻
民国前二十年左右,北平城里。
这是个庭院很深的大宅子,包括三进房子和三个花园,门口有石狮子守门,黑漆的大门上挂着两个铜门环,门上方悬着一块金色的匾——逸庐。这是柳逸云的家。柳家是标准的书香世家,也是北平的望族。
在内花园里,正有两个少妇坐在一棵大槐树下刺绣,另外两个丫环垂手侍立着。这是一个仲夏的午后,树上,蝉鸣正喧嚣着,除了蝉鸣之外,一切静悄悄的。两个丫环摇头晃脑地直打瞌睡。
“哦——”突然,少妇中比较年长的一个轻轻地惊呼一声,挺直了腰,把手放在隆起的腹部上。
“怎样了?”较年轻的一个紧张地问。
“没什么,”前者微笑了起来,一种属于母性骄傲与喜悦混合起来的笑。“我觉得孩子在肚里练太极拳。他踹了我一脚,我几乎可以抓住他的小脚。”她用手在肚子上轻轻地抚摸着。
“噢,表姐,”年轻的一个说,“怎么我肚子里从来不动呢?”她也用手抚摸着肚子。
“你还早呢,你只有三个月,是不会动的,等到六七个月的时候,就会动了。”
针线被放在膝上,两个少妇热心地谈了起来。
“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年长的一个说,“逸云已经快四十了,我也将近三十,这才是头一遭怀孕,希望能是个男孩子,如果是女孩,我就要给逸云纳妾了。”
“我也希望生个儿子,方家三代单传,现在,两个老人家都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巴不得我一口气给他们生十个八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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