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乃路易十四(校对)第4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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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最初的愤怒过去之后,主教总算能够心平气和地想起这件事情的时候,他突然发觉,国王当时的处理方式看似鲁莽,却是最好的,如果要保全安茹亲王菲利普的名誉,消弭这件丑闻的影响,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死一个,国王当然不会让自己的弟弟去死,那么死的就只有曼奇尼,而且他亲自动手,也保证了主教先生无法因为这件事情迁怒任何人——他总不能惩罚一个国王。
  但让他更为欣赏的是国王在之后对曼奇尼家族的让步,是,听起来有些令人沮丧,虽然费利佩·曼奇尼做出的事情足以让他同时登上里世界与表世界的法庭,但他也是曼奇尼家族寄予重望的长子,哪怕他确实很蠢——一些年轻人免不得要抱怨连连,满怀怨懑,国王接受起这件事情来却十分从容,主教先生注意到,以往他还会和玛利抱怨几句,现在他在玛利面前都很少提起曼奇尼家族了。
  一般来说,主教先生想,他不会提起一个名字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认为这个名字值得信任,或是重要到无论如何也能被宽恕;第二种就是他认为这个名字毫无价值,不屑一提。
  他很难认为国王会偏向于第一种,但无论是第一种还是第二种,主教先生都决定要将自己最重要的遗产留给国王而不是其他人。
  ……
  主教先生的慷慨确实让路易高兴,情报网有多么重要没有人能够比他更清楚,但要建立起一个情报网,第一需要钱,大量的钱,第二就需要时间,而这两样他暂时都没有,主教先生愿意将手中的权力逐渐移交给他确实令人高兴,他不由得期待起将要见到的那位先生,只是主教先生之所以说要再等几天,也许是因为大战迫在眉睫的关系。
  在开战前夕,任何陌生人都会被视作需要盯紧的目标,作为一个密探,不是生死攸关的时候就不会这样莽撞。
  开战的那天正是一个晴朗的夏日,西班牙与法国人的军队平行于海岸线排阵布兵,路易站在这座城镇的最高处,在钟楼上举着望远镜,望远镜最先被发明出来的时候只能看到三倍远的地方,一位意大利学者伽利略·加里雷知晓了其中的技巧后,一个月后制造出的望远镜就能看到八倍远的地方,几个月后则能看到二十倍远的地方,据说他制作的望远镜能够看到月球凹凸不平的表面——路易手上的望远镜有三十倍远的,在这里他能够看到士兵们身上的肩带,他转动镜筒,从英法联军这里转移到西班牙人这里,从这里可以看到西班牙人们还是采用了习惯的大方阵,也就是说,一百人左右的长矛兵方阵,方阵四个角上各有九名一组的火枪手,还有一些零散的火枪手游走在方阵中间——国王大概估计了一下,这种方阵一共有六十组,那么也就是说西班牙联军这里应该有七八千名士兵,可能还有一部分骑兵与预备队,但基本上人数和蒂雷纳子爵现有的差不多。
  他看到蒂雷纳子爵毫不客气地将英国的新模范军排在了前面,鲜红的外套把他们和其他人清晰地区分开了,他们在地势上不占优势,因为西班牙人占据了高地,虽然在海滩上,这个高地也只是相对而言,但谁都知道在作战的时候,再小的优势也是优势——几乎可以说是按照惯例,先行的是火炮,在炮声轰鸣,烟雾尚未消散的时候,新模范军就开始进攻了,他们的勇气与经验的确不是现在的法国军队可以比拟的,几乎只用了几分钟,他们就将距离拉近到开始相互射击的地步。
  这时候要考验的就是彼此的勇气了,人们经常戏谑地说,十七世纪的火枪对射类似于面对面相互自杀,但这不是没有原因的,首先,此时的枪支命中率很差,差到一百颗子弹能够命中一个敌人就算是幸运,只能用密集阵型来保证命中度;其次,想要通过俯卧、盾牌或是其他方式来保护自己也不可能,因为此时的枪支瞄准和装药都要站立进行,何况在进攻的时候,士兵们要跟着鼓点与团队旗前进,而不是固定地停留在一个地方射击;最后就是,同样是因为枪支的局限性,当时的热武器射程只在六十尺到一百尺,这样的距离,往往只需要几秒钟就能冲到对方面前……很多时候,在弹药耗尽或是军官察觉到距离太近的时候,他们就会举起长刀高呼一声,所有的士兵就会跟着他一起拔刀冲锋而不是继续傻乎乎地站在那儿射击了。
  所以弥漫的烟雾也只是维持了几分钟,国王看到身着红装的士兵们如同暴烈的蚂蚁那样攀上沙丘,奔向西班牙人的方阵,西班牙人的火枪手立即躲入长矛手之中,而那些长矛手立即放下了长矛,在远处看来,就像是一只豪猪突然炸起了全身的刺,四个方向皆是如此,让人看了就不由得毛骨悚然,看到这里,路易就不奇怪西班牙人如何能够凭借着这个方阵纵横欧罗巴近半个世纪了。
  但若是说之前的对射是考验双方的勇气,那么现在呈现在人们面前的就是英国新模范军的勇气了,他们不顾一切地猛冲,竟然突破了前列长矛手,突入到方阵之中,以至于方阵产生混乱,士兵们纷纷溃散,逃往沙丘下方。
  “啊!”国王紧张地喊道。
  “怎么?”主教先生问。
  “他们的战线拉得太长了。”国王说,一边将望远镜递给主教先生。主教先生好笑地看着他握紧了拳头,毕竟是个年轻人,他想,一边将望远镜放到眼前,就这么一会儿,战场上的局势就产生了变化,一支骑兵从新模范军疏于防备的左翼攻击,近似于屠杀般地清扫战场:“那是……王军,”主教先生从肩带与旗帜上分辨道:“约克公爵的军队。”
  那就难怪了,那些新模范军和王军简直就是生死仇敌,他们甚至抛下了西班牙人,只顾着纠缠在一起,杀个你死我活。
  “蒂雷纳子爵派骑兵去支援了。”主教先生又说。
  国王立刻拿回望远镜,他看到佩戴着鲜红色肩带的法国骑兵们已经向着战斗最密集的地方移动,而西班牙人的骑兵们则要慢了一步——与西班牙人的大方阵一样,法国的敕令骑士们也同样在欧罗巴驰骋了近百年,但在1525年的帕维亚战役中,法国敕令骑士们虽然战胜了西班牙的重骑兵,却在西班牙大方阵的火枪手那里受到了重挫——那时候西班牙的火枪手们配备了穆什科特火绳枪,一种大口径火枪,足以贯穿重甲,在那场战役中敕令骑士们死伤无数。
  但在西班牙人的火枪手们已经被击溃,面对英国人与西班牙人的骑兵时,敕令骑士们却依然勇武至极,他们连着击溃了两支骑兵,并且作为前锋,指引法国步兵向着西班牙人的战阵进攻。
  现在所有的颜色都参杂在了一起,国王只觉得一阵昏眩,放下望远镜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脊背绷紧到几乎都有些疼了。
  “我让邦唐送些茶来,休息一会吧。”主教先生说,没有劝说国王离开塔楼,别说国王,他也不想。
  ……
  注一下:路易是38年生人,所以之前是弄错了王弟菲利普的年岁,瑞典女王来访是56年,亨利埃塔12岁,王弟16岁,国王18岁,现在是58年,所以国王20岁了没有错。
第九十七章
敦刻尔克战役的胜利
  时近正午,国王与主教先生只简单地吃了一些“国王面包”,就是面包里夹上奶酪、火腿与新鲜蔬菜,喝了热的甜酒,就又回到了塔楼上,而就在这一个小时不到的时间里,战局又发生了变化。
  说起来,只要是具备军事才能的人,都懂得战场的地势对整个战局有多么重要,一般而言,他们都会尽可能地了解战场上的每座丘陵,平地甚至河流,湖泊。而蒂雷纳子爵又要比一般的将军多了一项特殊的本领,那就是对于大海的了解,别忘记,他在兄长继承了色当公爵之位后,就像是每个贵族家庭的次子,他在十四五岁的时候就进入了他舅舅的军队里服役,而他的舅舅正是尼德兰的莫里斯亲王,不久之后就会成为荷兰共和国的尼德兰联邦有一半国土面对着大海,他们的军队中海军占据了绝大比重,要说一个尼德兰军官对大海一无所知,那可真是个可以让人从百年战争笑到三十年战争的大笑话,更不用说,蒂雷纳子爵的舅舅被称之为天才的莫里斯,可以说是他一手复活了欧罗巴的职业军队——这也是正是蒂雷纳子爵之所以对国王真心臣服的原因之一,在国王身上他看到了许多曾属于莫里斯亲王的优秀之处,尤其是对军人的责任感与道德感的看重。
  这位莫里斯亲王当然不会吝于教导自己的外甥,在他身边,蒂雷纳子爵可以说是打下了最坚固的基础,其中莫里斯亲王经常和他谈起的就是1600年,尼德兰联邦与西班牙的纽波特之战,在那场战役中,尼德兰联邦虽然取得了显赫的胜利,但莫里斯亲王依然认为有许多值得惋惜的地方,之一就是在他们作战的时候,潮水突然升起,以至于两支军队都不得不移动,如果那是他提前预料到了这一点,他会留下更多的西班牙人,而不是让西班牙人得以继续保留滋扰尼德兰运输线的军力,以至于这场战役最终未能取得他们所期望的结果。
  所以从开战之前,蒂雷纳子爵就和国王提到过——虽然国王不准备干涉这位将领的任何计划,但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蒂雷纳子爵投桃报李地与国王讲述了他的整个作战计划——他说,他将会逼迫(如果西班牙人没有这样做)西班牙人与他们沿着海岸布阵,等到退潮,也就是战斗开始炽热化的时候,潮水退去,西班牙人的军队就会暴露出右翼,他会调动骑兵的预备队从这里迂回,直击毫无防备的西班牙人。
  而现在,正如蒂雷纳子爵所预期的,在阳光下闪烁着璀璨金光的海水在人们的无知无觉地缓慢地向着海中退去,那些搁浅的鱼儿还在苟延残喘地挣扎,法国人的骑兵预备队已经开始奔驰,沉重坚硬的马蹄踏过了松软的沙地,在上面留下一个个深深的凹坑,在水花四溅中冲向尚无所觉的西班牙军队——他们还沉浸在与法军主力的战斗中,这可以说是一场猝不及防的,一面倒的屠杀。
  在无需面对西班牙人的大口径火枪的时候,敕令骑士们的骑枪依然能够令得无数敌人为之心寒胆颤,当一个从人到马都披覆重甲的家伙撞入列阵的时候,与一颗实心的铁炮弹没有什么两样,留下的是一条血肉模糊的道路,虽然有军官立刻呼喊着长矛手转向,但已经来不及了,当敕令骑士们拔出宽剑,与击溃了西班牙人与英国人骑兵的同僚们并肩进攻的时候,负责西班牙军队左翼的孔代亲王发觉大势已去,他开始呼唤着自己的士兵与军官,率领着他们往法国军队的右翼突围,因为他们之后就是敦刻尔克,只要他们来到敦刻尔克城下,进入城市,至少可以保住现有的这一部分力量。
  孔代亲王的想法十分正确,当国王在塔楼上看到那些佩戴着浅栗色肩带的士兵们正在奔向敦刻尔克的时候,忍不住大喊了一声,幸而蒂雷纳子爵没有辜负国王的期望,他命令塞巴斯蒂安·沃邦(这是国王之后才知道的)率领着仅有的一百名骑兵与三百名步兵前往阻截——这就是与曾经亲密共事的人敌对的坏处了,战后蒂雷纳子爵说,他一直注意着孔代亲王,就是知道他既善于作战,也善于逃脱……
  沃邦在战地工事上有着卓越的天赋,就像是某种呼应,他在防御上也相当的有一手,他带着士兵们抢先占领了一个长阔的沙丘,然后将承载辎重的马车砍掉轮架,架设起一座临时工事,命令火枪手们依仗着它向孔代亲王的军队射击——孔代亲王不愧是一个勇敢的战士,如之前的每一次,他身先士卒,但这次幸运女神并没有站在他身边,而是向蒂雷纳子爵微笑了——第一波冲击孔代亲王的马就被打死了,他摔在地上,几个亲信军官把他拖了回去,事实上如果他不是孔代亲王,也许早就和他的爱马一个下场了。
  要说,如果能够给孔代亲王一些时间,他或许也能打出另一个结局,但和他有着相同想法的人不再少数,在骤然发现自己身边都是人——我是说,都是法国人的时候,英国的约克公爵立刻面色灰白,不得不放弃了那些被新模范军纠缠住的士兵们,毅然决然地撤退了,他一离开,那些神圣罗马帝国的雇佣兵们当然也就遵循了他们的传统——在战局不利的时候溜走,留下西班牙的唐·璜元帅与士兵们苦苦坚持——没能坚持多久,至少孔代亲王这里还没能突破沃邦的防线,法国军队就逼近了他们。
  国王那时还不能确定孔代亲王被俘,当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不由自主地高喊了一声,“万岁!”并且挥舞了一下自己的帽子,就连主教先生都不禁露出了一个不够矜持的巨大笑容。
  法国军队追猎与歼灭敌人的行动一直延续到月亮升起,具体的数字被统计出来则要等到两天以后,法国人与新模范军的联军阵亡了约有四百人,其中大部分都是在开战时与西班牙大方阵的正面冲突中身亡的,但相对的,西班牙联军有一千多人阵亡,虽然其中大部分是英国人,还有五千多人被俘,而这些人中大部分就是西班牙人了。
  但要说最大的缴获,莫过于西班牙的唐·璜元帅,他是西班牙国王腓力四世与一个舞女的私生子,深受国王看重,另一个就是孔代亲王,一个让人感觉复杂的人物。
  西班牙人的元帅在蒂雷纳子爵的陪同下觐见了国王,他的仪态无可挑剔,风度翩翩,听说他拒绝向英国人的新模范军投降,因为他们服从于一个僭主,但路易猜测这位先生更多的是因为不想落在英国人,也就是克伦威尔的手里,毕竟现在克伦威尔正在与西班牙人打仗——他看上去并不惊慌,甚至表示很愿意亲眼一睹巴黎的繁荣,想来他也知道他的父亲很快就会设法赎回他。
  他也确实被如同一个亲王那样被盛情款待,他的住所与食物,用品也仅次于国王和主教。
  相比起这位唐·璜先生,孔代亲王的待遇就要差多了,毕竟他还是一个叛贼,他被关在一个朴素的房间里,总是坐在床边低着头,看上去十分沮丧。
  “他有提过要见我吗?”路易问。
  “还没有。”蒂雷纳子爵说,然后他马上补充:“我想很快就会的,陛下。”
  路易看到他紧张的样子,不由得一笑,知道子爵担心的是他不愿意宽恕孔代亲王,但就算不因为此时此地的约定俗成,他也不会处死孔代亲王,甚至不会流放他,因为在军事上,孔代亲王确实有其杰出的地方,还有他的一些朋友与下属,法国内部现在依然有暗流涌动,国王现在就连猫的手都想要借来用一用,何况是一位这样的统军人物。
  “别急。”路易对蒂雷纳子爵说:“您尽可以慢慢地劝说他,我们还有时间——我是说,在攻克敦刻尔克之后。”
  “不用一星期,陛下,您就看着吧。”蒂雷纳子爵骄傲地说。
  此话并非虚言,敦刻尔克的守军见到援军被剿灭大半,也丧失了先前的勇气与信念,蒂雷纳子爵甚至没有强行攻城,只让火炮轰击与重兵围城,敦刻尔克就在几天后投降了。
  听到这个好消息的时候,国王正在与主教商讨阵亡士兵的丧葬事宜,国王是有心为他们举行一场大弥撒的,但主教先生不得不提醒他,若是这样做了,这件事情只怕就要成为惯例了。惯例就惯例,国王在这点上极其坚持,他实在不明白,他母亲王太后安妮可以随心所欲地举行一场又一场天知道是谁(路易到现在也只能记住几个圣徒)的弥撒,怎么为了纪念与宽慰那些为他,为法国牺牲的士兵的弥撒反而让主教先生不以为然呢?
  能够出现一个打岔的人让主教先生喘了口气,但国王一把就抓住了蒂雷纳子爵,当然,子爵先生也赞成为士兵们做一场大弥撒,二对一,主教先生败退,但之后的喜讯还是让他们一同举起了蜜甜的葡萄酒庆贺。
  蒂雷纳子爵提出,在军队的入城仪式中,国王应该身着戎装策马走在最前面,主教先生表示同意,路易也没有拒绝,因为考虑到敦刻尔克最后还是要移交给英国人,新模范军的蒙克将军只怕会在谁先进城而与蒂雷纳子爵起纠葛,但如果是国王,那么就算是克伦威尔也无话可说。
  ……
  同一个夜晚,布卢瓦。
  从厚重的帐幔里传出了痛苦而又急促的喘息声,奥尔良公爵的仆从一骨碌儿地从小床上爬起来,点上蜡烛,一手举着烛台,一手掀开床幔,在将烛光移动到公爵脸上的时候,他惊骇地大叫起来!
第九十八章
加斯东公爵的委托
  仆人这样大叫,是因为奥尔良公爵加斯东的上半身几乎都快要被鲜血与血块淹没了,他的枕头与床单上到处都是粘腻腥臭的黑红色半凝固的东西,他的鼻子咕噜噜地从一堆难以描述的黑布丁样的东西里冒出泡来,刚才痛苦的喘息声正是从这里发出的,但让他无法遏制地大叫起来的还是加斯东公爵突出的眼睛,它们在眼眶上方摇摇欲坠,像是成熟已久的葡萄,随时都要从枝蔓上跌落下来,这样的情景,就算是再勇敢的骑士见了也不禁要颤抖的。
  这个仆人并不是加斯东公爵之前的那个贴身仆人,准确地说,自从来了布卢瓦,他的贴身仆人就连续换了四任,而且每一任不是莫名其妙地得了重病突然死了,就是在卸职后遇到了各种意外,现在站在公爵床边的是一个胆大的看门人,鉴于他在这里每一天都能获得一个金路易,他就勇敢地来了,并且坚守到现在,但另外有个问题,就是这种人也不免要愚钝一些,譬如他在发觉公爵的异样后竟然只懂得站在床边惨叫。
  幸而此时加斯东公爵的第二个妻子,也就是他喜爱并且借重的玛格丽特·德·洛林夫人的寝室与公爵的房间只有一道墙壁阻隔,她一听到仆人在叫喊,就迅速地披上斗篷,冲进了房间,整个过程没超过一分钟——自从公爵病重以来,这位夫人就从没在睡下时脱下外衣,她一边给了仆人一巴掌,让他别再嚷嚷了,一边吩咐她的贴身女仆取热水和棉布来,另外又大声让那个被她打清醒的仆人去叫醒其他人,公爵的忏悔教士、神父、医生与她和公爵的三个女儿。
  几分钟后,热水和棉布都来了,此时公爵身上的床单都已经被拉开扔掉,团在床下,公爵夫人从铜盆里将棉布绞得半干,轻柔地覆盖在公爵脸上,慢慢地擦去那些干涸的血迹——之前那些黑布丁般的血块已经用床单先撸掉了,公爵那双可怕的眼睛也被公爵夫人合拢,并且给他戴上一个丝绒面罩,这样人们就看不见他现在的可怖模样了——除了那双快要跌落出来的眼珠,还有肿胀的舌头与密密麻麻,遍布面颊与脖子的青斑与水疱。
  大约半个小时内,忏悔教士与神父,医生还有公爵的女儿们都来了,她们最大的十三岁,最小的十岁,原本他们还有一个八岁的弟弟与六岁的妹妹,但他们分别在六年前与两年前夭折,现在公爵没有男性继承人,只有一个十八岁的私生子。
  只要听到呼吸声,人们就能知道公爵先生有多么痛苦——他的呼吸声是没有规律的,有时候长,有时候短,粗重的时候像是铁匠的风箱,清浅的时候则像是蝴蝶在拍打翅膀,他的呻吟声一如食尸鬼从九尺之下的泥土中传来的,细长而又凄凉,每个听到的人都会从心中油然生出一个念头,那就是快让这个呻吟的人去死吧,别让他继续遭受这样的折磨了。
  但在那个医生——那个陌生的,总是戴着一个乌鸦嘴面具,佝偻着腰背的家伙给公爵灌下了一杯犹如沸腾泥浆般的药水后,公爵就又一次地挺过来了,他握住公爵夫人的手,他的想法从这只紧握的手里传到了公爵夫人的心里,他确实饱受折磨,但他不愿意去死,至少不想现在去死,他没有男性继承人,等他死了,那么继承领地与爵位的就只有法国国王路易的弟弟菲利普,也就是说,他不但败给了自己的敌人,他谋求的一切还会成为敌人口中的佳肴,他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个结果——但他的重病并不如人们猜测的只是一种伪装,他确实病了,几入膏肓。
  在发觉公爵可能还用不到他们的时候,忏悔教士与神父就在公爵夫人的示意下退出去了,在临离开房间的时候,忏悔教士看到了悬挂在公爵寝室中的一组三联祭坛画——他看到的东西让他情不自禁地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公爵夫人注视着那副巨大的木版画,它来自于佛兰德斯,希罗尼穆斯·博斯的作品,有三个人张开手臂连接起来那么宽,一个人那么高,那位古怪邪恶的画家在这副奉献给女子修道院的画上极尽恶毒的想象,虽然主题依然是常见的宗教题材。
  上帝将夏娃交给亚当,世俗间的情乐,地狱中的痛楚……但从伊甸园(上帝与亚当、夏娃)开始,画面上就出现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植物与动物,像是巨大的如同建筑的花朵,裂开吐出舌头的有刺果实,长翅膀的鱼和三只头的鸟等等;世俗则被描绘成一个大花园,花园里满是年轻的男男女女,他们不着寸缕,姿态暧昧,而且之中变异与扭曲的情景更多,生着许多脚的石榴孵化出的猫头鹰,戴着铁头盔的人鱼,骑着猫的女人,更让人感到奇怪的是,那些人类的肤色从青灰色到白色,又从白色到红色,然后还有全黑到无法分辨眉眼四肢的,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人形的直立影子。
  等到了地狱里,画家的想象就彻底被放飞了,这里你看到的都是动物们统治了人类,地狱里没有火焰,没有岩浆,人类的脸上看不到痛苦,但他们明明都被制造成了各种家具和乐器,要么被贯穿,要么被碾压,要么背负着重物,无法直起身体,奇异的是,人们见了都要说荒诞,却又移不开眼睛,当你看着他们的时候,就像是能够听到从画面里传出来的各种响声,从咕哝、哭泣到咆哮,又或是哀求。
  这幅画原本应该被销毁,但不知道为什么,女子修道院的主教把它收藏了起来,然后加斯东公爵偶尔听闻,就坚持要前往一观,之后就用一千个里弗尔的高价把它买了下来。
  “很荣幸您能够如此喜爱我的拙作。”医生见到公爵夫人再一次目不转睛,就笑了,他的笑声就像是受惊的猫。
  “博斯先生,”加斯东公爵没有解下面罩,但他仿佛能够透过深黑色的丝绒看见画面似的:“我还能活多久?”
  “您早该死了,”希罗尼穆斯·博斯,这个应当死于一百年前,却还能够若无其事地行走在人世间的家伙笑吟吟地从还没被扔掉的床单里捡取了一样东西,举在蜡烛前给公爵看,“看,阁下,这是您的肺。”
  “没有希望了么?”
  “没有了。”
  “如果我能再有一个儿子,”公爵小声(他也没有足够的力气)说:“我还能和女人同床……我的妻子会为我安排,十个或是二十个,她们的肚子里总能有一个儿子,我会让玛格丽特承认他,他会是我的合法继承人……”
  “这也不可能,公爵先生,您是从身体内部开始腐烂的,也就是说,哪怕您现在能够……嗯,起来,您那两颗干瘪的蛋蛋也不可能生产出种子,您注定要失去您的领地与爵位了,但没关系,那时候您已经死了,埋在地下,您不会再有任何知觉。”
  这番话让公爵勃然大怒,但他所能做的也只有一把扯掉面罩,即便如此,他依然累得气喘吁吁,公爵夫人毫无厌恶之心地将他的头抱在怀里,让他躺在自己的膝盖上,哪怕公爵的头就像是一颗腐烂中的梅子,但在片刻激动后,公爵突然又平静了下来,他伸手推了推自己的眼珠,让它们回去一点,虽然他现在几乎已经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了,但只要他还有头脑在运作,他还有忠诚的妻子与臣民,他就……
  “那么,”他平静地说:“如果我要一个人为我陪葬……”
  “谁?”
  “法国的国王路易十四。”
  这个回答让博斯先生也沉默了一会,然后他问:“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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