菟丝花(精校)第1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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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皓皓冷冷地哼了一声,打断了他父亲的咒骂,他灼灼有神的眼光冷冰冰地望着罗教授,静静地说,“爸爸,你可以停止叫嚷了,我想,我已经证实了我的想法——”他顿了顿,慢吞吞地说,“你也在欺骗自己,是吗?爸爸?你——爱上了忆湄!”
皓皓最后一句话如同一个炸弹,突然在我们之中炸开,所有的人都震住了,没有一个人再能开口,包括说出这句话的皓皓在内。一段使人难堪的沉寂之后,我看到罗教授跳动了一下,接着,就是皓皓滚落台阶的声音。我张大了嘴,惊愕、慌乱、恐惧、惶惑……几十种难言的情绪对我潮涌而来。皓皓从地上跃起,愤怒使他的眼睛发红,他的面颊上又多了一块青痕,他瞪视着罗教授,眼珠向外凸出。然后,他对罗教授冲过去,双手紧握着拳,咬紧了牙,大有一拼生死之态,我大叫了一声:
“不要!”
我无法望着他们父子打斗,尤其是为了我。我从台阶上直跳起来,向他们二人“奔”过去。我忘了我的一只脚上还系着溜冰鞋,我的脚在台阶上拐了一下,身子歪向水泥地面。一阵剧痛从我脚上直抽到心脏,我狂叫一声,滚到地下。痛楚使我全身肌肉绷紧,我听到他们跑近我身边的声音,张开眼睛,我看到三张俯向我的脸庞——皓皓、中枬和罗教授。痛楚在我的脚踝处绞紧、撕裂。我咬住嘴唇,闭上眼睛,有人碰触到我受伤的脚,我大叫。冷汗从背脊上冒了出来,我听到皓暗的声音:
“她的骨头折了,必须马上请医生!”
有人把我从地上抱了起来,我睁开眼睛,是罗教授!他凝视着我的眼睛里不止单纯的关怀,还有着激动,和紧张,那须发满布的脸庞因怜惜而扭曲,他狂叫着:
“请医生去!请医生去!”
皓皓奔了出去,我知道他是去请医生。罗教授抱着我走向屋里,痛楚在我脚上继续加重。我从眼角处看到中枬,他灰白的脸毫无血色,沉痛在他眼睛中燃烧。转过身子,他咬着牙走向室外,落日把他的影子投射在地下,孤独而凄凉。我的心脏绞紧了,张开嘴,我想呼唤他,但,痛楚使我无法成声,我呻吟,昏然地失去了知觉。
第十章
我的脚上了石膏,被判定一个月的徒刑,必须坐在床上,眼睁睁地迎接着每个明朗的清晨和绚丽的黄昏。这,对于爱动的我来说,不啻是一大苦罪。本来,我应该进医院疗养,但是罗教授坚持要我留在家里,认为这样照顾起来比较方便。而我也怕透了住医院,所以,就每日坐在床上,让医生到家里来诊视和打针。皓皓常取笑地对我说:
“现在,你总算有点文静样子了。”
罗教授常出其不意地来到我的房间里,把他的大手掌压在我的额上,试试我有没有热度。事实上,我从不是娇娇弱弱的那种女孩子,我的身体总是好得过分,连伤风感冒都难得有一次。这次的骨折带给我最大的痛苦是不能活动,日日夜夜地挨在床上,使我心情烦躁,精神不振。一天晚上,罗教授审视着我说:
“忆湄,你的气色不好,”回过头去,他对刚好在我房里的中枬说,“从明天起,暂时停止给她上课,让她多休息。”
中枬默默不语。罗教授走出房间之后,他背负着手,走到落地窗前面,呆呆地凝视着外面。他的神情显得那样寥落,眼睛深思地望着窗外的夜色。他那低沉的情绪影响了我,自从罗教授父子为我而起争执,以至于我摔伤脚踝之日起,他就明显地消沉了下去,甚至有些在逃避我。虽然他也常到我房里来看我,但,总是略事盘旋,就匆匆离去。我变得很难有机会可以和他单独相处了,更难得有机会和他谈话。我下意识地觉得,他在疏远我,冷淡我,这使我的自尊心受到伤害。因而,在他面前,我也比以往沉默,而且情绪低落了。
看到他一直瞪视着窗外,我忍不住了。
“中枬!”我喊。
“嗯?”他没有回过头来。
“你过来好不好?”
他慢吞吞地转过头,慢吞吞地走向我,停在我的床边,他用被动的眼神望着我。我有些沉不住气,带着几分愤怒,我说:
“中枬,关于那天的事,我必须向你解释……你别这样瞪着我行不行?”
“不瞪着你怎样呢?”他无精打采地问。
“你能不能坐下来?”
他在我的床沿上坐了下来,仍然用那种被动的神情,沉默地望着我。
“中枬!”我勉强压制着自己烦躁的情绪,说,“你不应该不给我机会解释,那天,你所看到的,关于我和皓皓……”我困难而艰涩地说,“完全是他主动……我根本就莫名其妙……”
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带着点儿审察和研究的味道。
“是吗?”他问,眉毛微微地向上抬,“忆湄,最起码,他使你眩惑,对吗?”
眩惑?我侧着头细想。中枬用了两个很好的字,回忆当时的情况,我确实有些“眩惑”,甚至有些被皓皓所催眠。无论如何,我并没有积极地去抵抗他。靠在靠垫上(我的背后塞满了靠垫)我蹙眉沉思。而一旦仔细分析,我就发现一项事实,不可否认,皓皓对我确实有一份吸引力。年轻、漂亮、热情、幽默、洒脱不羁……他身上有着太多让人不能漠视的优点!那么,在我的潜意识中,是不是对他也有一份超过了友谊的感情呢?再进一步想,我的偷偷学溜冰,是不是也有想得到他的赞美和欣赏的潜在愿望?这样一深思,我觉得立场动摇了,最起码,我无法理直气壮地向中枬解释!望着被面上的花纹,我沉默了。
中枬握住了我的一只手,他的另一只手托起了我的下巴,审视着我的眼睛,我忧愁地回望着他,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他对我摇头叹息了。
“忆湄,”他轻轻地说,“我不该对你责之过苛。你像一个光源,走近你身边的人都受你的照耀,你在不知不觉中吸引任何一个接近你的人,这,并不是你的过失!我太狭窄,太自私。但是,忆湄,我无法不狭窄和自私。在感情上,我承认我有极强的占有欲!我不能容忍任何一个男性对你的亲近,看到罗教授把手放在你的额上,使我全心都冒着火……”
“你不能对所有的人都怀疑,”我无力地说,“罗教授只是照顾我,像——一个长辈一样地照顾我……”
“别自欺欺人,忆湄!”中枬说,“皓皓的话并非没有道理,你仔细用用思想就会明白!你想,罗教授是一个肯照顾别人的人吗?除了罗太太,他照顾过哪一个人?皑皑是他的女儿,身体那么坏,三天两天生病,你看到他去问一声,摸一下吗?他只给她请医生,吃药,打针,就算尽了责任。你,一个投奔而来的孤苦的女孩子,他凭什么要特别地照顾你?忆湄,你那么聪明,难道还看不出最明显的事实?”
“不,”我挣扎地说,“中枬,我是个平平凡凡的女孩子,我并不美,又没有什么特别的聪颖和智慧,你不必怀疑任何人都会爱上我,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你不美?”中枬深深地望着我,“你错了,忆湄,你不知你自己有多美!你也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可爱!你是一个最完整的生命,充满了诱人的活力和热情,像一个闪光的星体,走到哪儿,就闪耀到哪儿……”
我摇头。
“中枬,你喜欢夸张,你不该这样地赞美我,反而使我觉得没有真实感。”
“对,”他说,“我不该赞美你,但,我发誓我所说的,全是我最真实的感觉。忆湄,你并不十分明白你自己,我不会虚伪去赞美你,因为,一切虚伪,在你面前都无法存在。你真挚、坦白,而蕴藏丰富,像一座发掘不完的矿,越发掘就越多……”他叹了口气,“唉!忆湄,但愿我能少喜欢你一些,那么,我就不会因嫉妒而苦恼,因怕失去你而紧张……你懂吗?忆湄?那天,看到你和皓皓的情形,使我想打扁他,想揉碎你!”他捏紧我的下巴,捏得我发痛,“你该摔断了骨头,惩罚你那颗易变的心!”
“我并没有变。”我说,“你像个多疑的老太婆!”
“我就是多疑,”他说,“我要你完完全全属于我!每一个微笑,每一根寒毛,每一缕思想!”他捉住我,突然地吻我,“我不再和你生气了,忆湄,”他轻声地说,“如果我不能完全占有你的心,一定是我还不够好,让我再继续努力!”他对我微笑。“在人生的战场上,我从不肯承认失败,在爱情的战场上,你会看出我更大的韧力和毅力,我非得到你不可!你看着吧!”
他那咬牙切齿的模样使我失笑,可是,笑归笑,我的眼眶却没来由地发热。他那份男性的坚强和固执,以及那份强烈的占有的感情,都使我如此心折!我的眼睛湿润了,我用手轻轻地抚摸他的手背,恳切地说:
“你已经有了你所要的,还不够吗?”
“是吗?”他凝视我。
我含泪点头。于是,他一把拥住了我,他炙热的嘴唇紧贴着我的,我们滚倒在床上,弄痛了我的脚。我轻呼,他把我的脚架好,站在床边凝视我,他看得那么长久!然后,他微笑了,我也笑了。他的眼睛里有泪,我的眼睛里也有泪。重新坐在我的床缘上,他温柔地握住了我的双手,说:
“这就是爱情,是吗?忆湄?活了二十五岁,我现在才知道什么是爱情:有笑,有泪。有甜蜜,有辛酸。有痛苦,也有狂欢!”
第一阵秋风从我窗前掠过,第一片黄叶穿过窗棂,飘坠在我的书桌上面。清晨,嘉嘉蹑手蹑脚地走进我的房间,用一束新鲜的雏菊换掉了我花瓶中的残花败叶。我的脚尚未复元,躺在床上,我假装熟睡,偷窥着嘉嘉在我的屋内徜徉。她发现了正蜷伏在椅子中打盹的小波,显出一份孩子气的高兴,往地下一坐,她把下巴搁在椅子的边缘上,和小波低低地作了一番没人能了解的长谈。小波站起身来,弓了弓背脊,对她慢吞吞地打了一声招呼:
“喵!”
“喵!”嘉嘉热心地答应了一声,也弓了弓肩膀,我噗哧一声笑了。
嘉嘉站起身来,走到我的床边,侧着头凝视我。我重新阖拢了眼睛,也从睫毛下窥视着她。她那皱纹遍布的脸上,依然挂着那种痴痴傻傻的笑容。从花瓶里摘下了一朵黄色的小菊花,她把花朵放在我的枕边,又轻轻地为我拉好了棉被,细心得像个溺爱的母亲,又像个忠心耿耿的老仆。然后,她满意地笑了,再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我的房间,带上了房门。我睁开眼睛,可以听到她穿过走廊的脚步声,和她下楼时扬起的愉快的歌声。
我侧身而卧,注视着枕边那朵黄色的小菊花,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花瓣上还沾着几颗小小的露珠。刚刚从枝头摘下的花朵那样新鲜而芬芳,我有些陶醉了。
门柄再度轻轻转动,又有人来了,是谁?中枬吗?我躺平身子,迅速地阖上眼睛,再一次孩子气的“装睡”,看看他会做些什么?门开了,又关上。有人轻轻悄悄地走了进来,无声无息的,像一只小猫。我从眯着的眼睛里看过去,一袭白色的绸衣,一件白色的小坎肩,轻飘飘地款步而来,像一团软烟轻雾!是罗太太!她要干什么?停在我的床前,她俯头看我,黑而美丽的眼睛迷迷濛濛,像破晓时分烟霭中的两点晓星。她的视线从我的脸上移向枕边,眉头蹙了起来,那本已十分苍白的脸忽然变得更加苍白。慢慢地,她从我枕边拿起了那朵小菊花,背对着我,走向窗口。我无法看到她面部的表情,也无法看出她把那朵花怎样了。只是,当她仁立在窗前的时候,我发现地板上飘坠下许许多多黄色的花瓣,最后落到地下的,是那绿色的花萼和花梗。
她在窗前大约伫立了五分钟,小波突然跳到窗台上,使她吓了一大跳,凝眸注视着小波,她看起来颇不快乐,转过身子,她走向我,我来不及再闭上眼睛,我们面面相对了。有一霎间,我们两人似乎都有些惊愕,我在为那一朵花的命运难过,她,大概吃惊于我的清醒。我们对看了几秒钟,还是我先开口:
“早,罗伯母。”
她瞪着我不语。
“你——”我噘噘嘴说,“不喜欢黄色的花吗?”
“谁给你采来的花?”她冷冷地问。
“嘉嘉。”我说。
“嘉嘉?”她沉思了,半晌,她喃喃地说:“嘉嘉!她知道些什么?你又知道些什么?”她望着我。“你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忆湄?这里没有你认得的人,你怎么就敢提着一口箱子来投奔?你怎么知道你一定会受欢迎?你怎么敢面对于一个陌生的环境?你——”她咽住,神情怪异地盯着我,眼睛是灼热的。“忆湄,你来做什么?你告诉我,你到底来做什么?”
我愕然了,从床上坐了起来,我诧异地望着她。她是什么意思?难道我的“投奔”除了无家可归之外,还会有什么其他的目的吗?或者,她十分不欢迎我?迎着她的目光,我说:
“我无父无母,所以我投奔了你们,罗伯母,我还可能有其他的目的吗?你以为我来做什么呢?”
“你——”罗太太的眼神有些涣散,低低地呓语般地说,“他让你来的,是吗?他让你来!我知道,你来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来了,一切都不同了!我看到你,我知道你!嘉嘉也知道!是吗?你要做什么?你预备做什么?但是,请你饶了一个人,好吗?请你饶了他!请你……”
“罗伯母,”我静静地说,“我听不懂你任何一个字,你在说些什么?这个他,那个他,你是指谁?是人字旁的他?还是女字旁的她?罗伯母,你能说清楚一点吗?”
“你懂的,是不是?你什么都懂!”
“我什么都不懂!”
罗太太怔怔地望了我好一会儿,然后,她张开嘴,一个字一个字说:
“你不知道你的母亲是谁吗?”
“我的母亲!”我叫,“我当然知道!她是江绣琳,已经去世了!罗伯母,你在故弄玄虚吗?难道我的母亲还有另外一个人?”
“你的母亲——”
罗太太的话没有说完,罗教授猛然推开房门走了进来,他巨大的身子挺立在我的床前,乱发蓬蓬中的眼光直射在罗太太的身上,用警告似的口吻说:
“我在门外听到你们在谈话,雅筑,你在说些什么?”
“她在谈我的母亲,”我说,怀疑地看着罗太太和罗教授,“你们以前和我母亲很熟吗?罗教授!我的母亲是谁?”
“你的母亲是谁?!”罗教授瞪大了眼睛,对我鲁莽地喊,“你在发热病吗?忆湄?还是在说梦话?你连你的母亲是谁都不知道了?还要问我们!你的头脑呢?发了昏吗?”
天知道!这是罗太太提出来的问题!却害我挨上这一顿臭骂!我翘起了嘴巴,嘟嘟嚷嚷地说:
“真不知道是谁没有头脑,是谁在发昏,我不过是重复别人的问题而已!”
罗教授看了罗太太一眼,说:
“雅筑,你先回房里去,我有话和忆湄谈!”
罗太太顺从地转过身子,走出了房门,在隐没在门外的一刹那,她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光特殊而神秘,我是更加地大惑不解了。罗教授望着房门阖拢,然后,把他重大的身子塞进了我床前的椅子里,瞪着我说:
“好了,忆湄,你有什么话要说?”
我一愣,什么话?!明明他有话要和我说,怎么倒变成了我有话要说了,我皱起了眉,沉不住气地说:
“我根本没有话说!只是你们转昏了我的头!我觉得你们全体都在故作神秘!”
“故作神秘?”他的眼珠骨碌碌地转了一下,“忆湄,你别听雅筑的话,难道你还不知道她的神经有问题?她说话向来没头没脑的,你别去惹她就行了!你的毛病就是太爱管闲事!太好奇!太爱乱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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