菟丝花(精校)第2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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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指从我的额上滑到鼻尖上,然后落了下来,叹口气。
“我想吻你,忆湄。”
“好的,把所有的学问都吻进我的肚子里,我就可以不用再念书了。”
他对我摇头。
“你真不害羞。”
我的脸蓦然发热,低下头,赶快把眼睛对正书本,目不斜视。但他的身子挨了过来,托起我的下巴,他的唇压着我的,无数的吻,每吻一下,他轻轻地说:
“这是英文,这是语文,这是历史,这是地理,这是代数……哦,还有三角、几何、英文文法和补充教材……噢,别动,补充教材比课本多一倍,现在才补到三分之一……”
一阵焦味,烟雾从脚下冒了起来,什么地方失火了,推开他,我的裙角正拖在火盆里,一个小型火灾刚刚开始!我跳了起来,他拉住我,扯过床上的一条毛巾被,在我身上一阵乱挥,火灾扑灭了,幸未受伤,除了那条倒霉的裙子!我们相对站着,我瞪着他,他瞪着我。然后,我笑了,他笑了,那盆烧得旺旺的火也吐着红色的火舌笑了。
在爱情的领域里,幸福似乎是无止境的,自从那次深夜谈话之后,没有了嫉妒,没有了猜疑,也不再彼此折磨。用欢笑堆积起每一分、每一秒的时间。用快乐填补了每一厘、每一寸的空间。一会儿的凝眸,一会儿的依偎,一会儿的别离……都有着各种不同的滋味。幸福之杯已经装得太满了,除了考大学的压力时时刻刻压在我心上,我看不出有什么外力会使这杯子倾倒。可是,太满的杯子总会外溢,我不能让那杯子跟着所盛的东西同样增长。有时,我会觉得我拥有的已经太多了,凭我,一个渺小的孟忆湄,似乎是无此资格的。但愿天不妒我!
随着冬日的来临,罗宅也比往日更沉寂,罗太太和皑皑都整日躲在房中烤火,轻易不走出门一步。罗皓皓,他是个变化最大的人,不知从何时开始,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朋友们都不再上门了。这,显然也使罗教授减少了许多工作,以前那种惊天动地的咆哮声久已不闻了。皓皓仿佛比过去喜欢待在家里些,但他不再缠我。只是,经常要带着那股嘲墟的神情,对我来上一句:
“忆湄,你什么时候可以觉悟?”
“觉悟?”我不解地问。
“唔,当你发现你选错对象的时候,不妨再来找我!”
“永远不会!”我笑着跑开。他拉住我:
“忆湄,我常觉得你是个没心的女孩子,对于我的痴情,你似乎丝毫都不在意!”
“你错了,”我站住说,“我有心,但是只有一颗心!”
“已经给人了,对吗?”
“不错!”我干脆地回答。
“好吧!”他放开我,耸了耸肩,“看样子,我只好去跳河了!”
我大笑。说:
“你永远不会跳河!”
他抱着手臂靠在走廊上,皱拢眉头,屏着呼吸,狠狠地望着我。我带着一串轻笑,溜向我的房间,他赶上来,帮我打开房门,像个绅士般对我一鞠躬,让我进去。我隐进门内,他低低地说:
“见鬼!我嫉妒你的快乐!”
转过身子,他大踏步地走开。我倚在门上,望着他的影子消失。奇怪,难道他真的会如此“受伤”?那不该是他这种个性的男孩子所有的!明天,他就会找到一个新的女朋友,把一切的不快都忘掉了。我走进房门,立即把他的影子抛开,我有那么多该想的事,实在无心去想他了!
小波选择了火盆旁边的一块位置,作它的“卧房”,现在,它已经长成一只硕壮的大猫了。只可惜,罗宅似乎没有什么老鼠,可以让它表演一下,偶尔,它只能在厨房里捉两只蟑螂,衔到我面前来炫耀一番。这样也总比什么都不捉好些,最起码证明它不是个完全的废物!我这个可怜的小残废,在罗家,它一直并不受欢迎,罗教授和罗太太对它都有一份明显的厌恶。或者,因为它跋了一条腿,自然不像一般小猫那样行动优雅,跳蹦敏捷。而我呢,却正由于它是残废,就特别怜爱它一些。小波也是个精灵鬼,它深深明白,只有在我身边,才是它的安乐窝,不会被骂过来,赶过去,或踢上一脚。所以,它总是缩在我的身边。(皓皓早已忘记共同养它的诺言,对它根本置之不顾。中枬一看到它,就要戏呼我作“小慈善家”。)冬天一来,小波也染上了疏懒病,近来天天在火盆边打呼噜,连捉蟑螂的兴致都没有了。每次看到它酣卧在火炉边,都使我联想起皓皓的笑话,不知道它会不会有一天,胡子也被老鼠咬掉了。不过,有一次,它倒是真的烧断了三根胡子。
这天下午,我午睡醒来,火盆边没有小波的影子,床上也没有(近来,它已养成上我的床的坏习惯了),难得,它今天居然变勤快了。我起了床,把火盆中的火燃旺了一些,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看看表,距中枬下课回家还有好一会儿,打开了三角课本,禁不住再打了一个哈欠。sin2x等于多少?cos2x等于多少?一百个无聊。
一声尖锐的呼叫,打破了整个楼房的寂静。我抛开了书本,冲出房门,想看看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于是,我看到走廊中已纷纷跑出了好几个人,包括罗教授,罗太太,和皓皓。那声尖叫,是从皑皑屋子里发出来的,房门关着,皑皑还在里面乱喊乱叫。罗教授冲上前去,一下子打开了皑皑的房门。于是,我看到一个吓人的场面!
小波!我那只残废的小猫,不知怎么跑进了皑皑的房间,嘴中竟然紧紧地衔着一只又肥又大的老鼠!大概它初创奇功,有些兴奋过度,而皑皑的大惊小怪更引起了它的慌乱。所以,它衔着那只老鼠满屋子乱跑乱窜。皑皑似乎正在画画,桌子上全是颜料瓶,支着一个大画架。小波的奔窜,一连带翻了好几个颜料瓶,瓶子滚在地下打破了,流了一地红红白白的颜料。皑皑手中握着一把画笔,又气又急又怕(她紧紧地防备着不让小波嘴中的老鼠碰到她〉,就一面大叫着,一面把画笔向小波乱砸。她不砸还好,这样一砸,小波就更加惊慌,竟一下子跳到画架上面,把一张已快完工的画撕下了一大条纸,身子吊在画架上面,嘴里还咬着老鼠不放。皑皑更气了,跳着脚,她把手里所有的画笔全砸向了小波,嚷着说:
“死猫!死猫!谁养的要命的猫!自己也不管!”
由于房门的敞开,小波发现了一条出路,就一跃而出,紧接着跑进我的屋子里去了。皑皑看看她损失了的画,气得眼睛发红,抓起一把画笔,她跳着脚追入了我屋里。我也追了进去,罗教授和皓皓等人也跟了过来。我们这样一拥进内,把惊魂甫定的小波又吓得乱跑了起来,我嚷着说:
“好了,好了,你们吓着了它!”
“死猫!鬼猫!”皑暗仍然嚷着,又是一把画笔对小波扔了过去。小波凌空一跃,半死的老鼠落到地下,小波却冲向了墙上悬挂着的妈妈的那张画上,我只听到当啷一声响,镜框掉了下来,玻璃砸破了。小波穿过了落地窗,跑到外面,从窗子上跳落到花园里去了。
一场风波,到此应该结束了。彩屏已闻风而来,拾走了半死的老鼠,也扫掉了玻璃碎片。可是,皑皑还在生气,站在我的房门口,她气得浑身发抖,喘息着说:
“我最近画得最成功的一张画,你赔我!”
“好了,算了,”罗教授不耐地摆了摆手,“一只小猫,闹得这样天翻地覆,什么玩意儿?”
“哈哈!”皓皓仰天而笑,看样子非常得意,“我早就知道这只小猫要引起一些风波,果然不错!有趣!有趣!”说着,他转向了皑皑,笑着说:“难得看到你这样大呼小叫,而且运动了一番筋骨,小波值得嘉奖呢!你就缺乏运动,多发脾气,多摔东西对你有益!”
皑皑对她哥哥翻了翻白眼,噘着嘴,一转身向门口走去,彩屏已先到她房里去收拾残局了。她在门口停了停,大概越想越有气,转过头来,她突然对我大声说:
“忆湄!把你的猫丢掉!我们罗家不是收容所!除了收容你,还要收容你的残废畜牲!”
她走了,我僵立在室内,这几句话像轰雷击顶般地把我打昏了!是的,罗家不是收容所,收容了我已经是大面子了,而我还不识趣地弄了一只残废小猫来!我咬住嘴唇,有两股热潮往我的眼眶里冲,迅速地模糊了我的视线,于是,我听到罗教授一声巨大而震怒的吼声:
“皑皑!你给我站住!”
接着,我听到罗教授沉重的脚步声奔向走廊,几乎是立刻,他已拖着皑皑走回了我的房间。我惊愕地瞪大了眼睛,泪珠还在眼眶中打转,泪雾迷濛中,我看到罗教授巨大的手掌紧握着皑皑的手臂,带着一份野蛮的强迫性,把她给硬拉了进来。同时,暴跳如雷地在对皑皑喊:
“你道歉!皑皑!向忆湄收回你刚才讲的那几句话!赶快!说!”
皑皑一定被罗教授的手握得非常疼痛,她的眉毛蹙着,脸色苍白,却紧闭着嘴一语不发,罗教授更加激怒了。他跺了一下脚,使整个地板都震动了,然后用震耳欲聋的声音大吼:
“皑皑!我叫你道歉!听到没有?”
皑皑开始哭了起来,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那美丽的黑眼睛里滚落下来,再加上她那细致的抽泣呜咽之声,竟出奇地美丽和柔弱动人。我已经忘了我的伤心,反而对皑皑生出一种强烈的同情和抱歉的感觉。我的小猫弄坏了她的画,打翻了她的颜料,又惊吓了她,还害她挨罗教授这样的一顿大脾气!我用手揉掉了眼睛里的泪,愣愣地说:
“噢,罗教授,她并没有做错什么!”
罗教授盯着我,他的眼光看起来是奇怪的。半晌,他又在喉咙里发出他习惯性的那种模糊不清的诅咒,不知是在咒骂我的不识好歹,还是咒骂皑皑对我的侮蔑。转过身去,他似乎对于我们间的纷争失去了兴趣。一边叽咕,一边大踏步地走开了。
这时,罗太太走上前来,她的脸色和皑皑的同样苍白,牵住了皑皑的手,她把皑皑也带出了我的房间。望着她们母女一齐走出去,我突然感到一阵难言的孤独和苦涩,心中模模糊糊地掠过了《天伦歌》歌词中的两句:
人皆有父,翳我独无,
人皆有母,翳我独无……
如果我有父母,又怎会为了收养一只小猫而怄气!我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把两只手交握着放在裙褶里,静静地陷进了沉思之中。有人走向了我,停在我面前,我抬起头,是被我忽略了的皓皓!他正望着我微笑,看来心情良好而精神愉快。用手揉了揉我的短短的鬈发,他笑着说:
“一件小事,是不是?假若你是株劲草,应该连台风都不在眼睛里。这,不过是阵微风罢了!何况,你不止是株劲草,你还是棵小小的忘忧草!”
劲草!劲草和菟丝花!看样子,这个典故已经传遍罗宅了。我仰望着皓皓,他对我眉飞色舞地笑笑,再揉揉我的短发说:
“快乐起来,忆湄!欢笑应该属于你!”
他走了,帮我关上了房门。我目送他走开,心底涌上一股暖流,眼睛居然再度湿润了,皓皓!我喜欢他,真的。
中枬下课回来,走进我房间的时候,我正在收拾我的行装。我带来的那口又小又破旧的皮箱放在桌子上,满床堆满了衣服书本,我却对着那些衣物发呆。记得我来的时候,只有一点点简陋的东西,现在,我的衣物已经增加了一倍有余。这些,大部分都是罗教授给我的钱买的,小部分是中枬买给我的。如今,这些东西我是带走好呢?还是留下好呢?中枬推门而入,对这零乱的情况大感惊讶,皱了皱眉,他说:
“忆湄,你这是在干什么?”
“收拾东西。”我轻轻地说。
“做什么呢?”
我抬头望着他。
“回高雄去,到林校长那儿去!”
“你发疯了吗?”中枬问。
“没有。只是——我住不下去了。”
中枬走到我身边,用手臂圈住了我的肩膀,把我揽到床边,让我坐下。凝视着我的眼睛,他温柔地说:
“现在,告诉我,发生了些什么事?”
我的额倚在他的肩膀上,我的身子靠着他。慢慢地,细细地,我把“小波”造成的“小风波”叙述了一遍。他仔细的倾听着,然后,他放开了我,站起身来,在室内来来回回地渡着步子,似乎在考虑着什么。最后,他在我面前一站,下决心似的说:
“忆湄,你是不是决定要走?”
“嗯。”我哼了一声,老实说,我并不十分“坚决”。
“好吧,这样吧,”他说,“我们一起走!寄人篱下的生活本不好过,我原准备,等你考上大学,就可搬到宿舍里去住。现在只好在外面租一间屋子给你住,我可以和朋友合租一间,要不,也可以到教员单身宿舍去。只是这样当然很不方便,例如生活起居,衣食住行这些问题,你一个单身女孩子,难免让人不放心。至于你说要回高雄,我是无论如何不会让你去的。”他把两只手按在我的肩膀上,俯身看我,又低低地说,“你总会成为我的妻子,请让我照顾你。”
我默然不语,他又在室内走了一圈,站住说:
“你先别忙着整理箱子,让我先给你把房子找好了,你才能搬出去。做事要有计划,不能太鲁莽,对吗?”
停在书桌前面,他拿起妈妈的那张画,仔细地看了看,玻璃已经打碎,木边的框子也折断了。他下意识地取掉了四边的木框,把画在手上卷了卷,又摊开来看,说:
“你母亲可以成为一个画家,她的笔触很有魄力,皑皑的画就太柔媚了一些。”
翻过画的背面,他看了看,突然深思地望着我,仿佛有所发现。过了好半天,他才用一种特殊的声调说:
“忆湄,你出生在什么地方?”
“噢,”我愣了一下。“我不知道,妈妈没说过,可能是四川吧,怎么?”
“我发现一件很有趣的事。”他说。
“有趣?”
“你母亲这张画的背面写了几行字,你知不知道?”
我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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