菟丝花(精校)第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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皑皑的房间和我的布置差不多完全一样,但却比我的房间雅致得多,浅蓝色的窗帘,浅蓝色的灯罩,浅蓝色的床单,桌上还有瓶放射着淡淡的清香的蓝色花束。她垂着一肩黑发,穿着件鹅黄色的薄纱裙子,站在落地玻璃窗之前,那样的飘逸如仙。我站到她身边去,望着她所画的那张画。
那是张以灰褐及红色为主的风景画,画面是一片平原,平原上矗立着几点石峰,石峰间衔着一轮落日。这画面太熟悉了!我怔了怔,皑皑安安静静地说:
“这是偷你屋里那张画的布局,我喜欢这画面的气氛,苍凉而雄浑。”
我恍然。这是以妈妈那张画为蓝本画的(那张画现在正挂在我的屋子中),可是,让我来批评的话,她这张画却有青出于蓝之势。它比妈妈画的那张“活”得多,“生动”得多,那种暮霭卷尽晴空,山色映在夕阳里的味道,比妈妈的更深刻一层。她画完了,退后一步看了看,然后,突然提起笔来,在暮云堆积的天边,学着妈妈的画面一样,加上两只大雁,这雁更有种画龙点睛的功用。我赞叹了一声:
“你画得真好!”
她看了我一眼,神态是冷冰冰的。“不是自己的构思,有什么稀奇?”她说。
皑皑永远是这样,她好像很难得用一副愉快的面孔和声调和人谈话,碰她的钉子,在我已经不知道是第几百次了。虽然多少有些讪讪的,可是,由于了解她的个性本就如此,也就不再看得很严重。走到桌边,我没话找话说:
“你喜欢蓝颜色的花?据说这花的名字叫毋忘我,对不对?”
她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
“我喜欢蓝颜色的花,是因为蓝色的花最稀少,我不喜欢平凡的东西!”她蹙蹙眉。“至于这花的名字是不是叫毋忘我,我并不是植物学家,弄不清楚!”
我抬了抬眉毛,觉得还是回到自己房里去好些。但她抛下画笔,用油洗去了手上的油彩,转向了我,大眼睛里有抹雾般的朦朦胧胧的光彩,停驻在我的脸上。她在研究我!我仰着头,也望着她,天呀,她是太美太美了!美得让人迷惑,假若我是个男人,我真会不顾一切地来追求她!她沉默了片刻,忽然问:
“你长得像你父亲,还是你母亲?”
“我想,比较像我母亲。”我说,“你也很像你的母亲。”
“是的,”她说,“不过我宁愿像父亲!”
“为什么?”我问,“你母亲很美,你——更美。”
她看看我,走开去整理画具,泡画笔,收拾颜料。然后说:
“你仔细看过我父亲吗?他才是真正的漂亮!尤其,他有个性,直而不曲,是棵高大的松树,妈妈呢——”她歪着头,沉思片刻,“是你屋里插瓶的那种小黄花!”
我凝思着皑皑的比喻,确实有几分对,罗教授之苍劲梗直,罗太太的柔韧细弱,这一对夫妇的结合真奇妙。冥冥中不知有没有一个超凡的力量,在安排着人世间一切的一切?
由于我不说话,皑皑也不再说话了,她热心地整理着画笔和颜料,她是个喜欢把所有的东西都弄得井井有条的人。我无聊地倚着桌子,顺手拿起桌上的一本册子,翻开来,是皑皑的速写簿。第一面画着的是罗教授的速写画像,浓眉、虬髯、乱发、怒目,传神之至。第二面是花园的景致。第三面,我注目了好长一段时间,那是个男孩子,宽额、大眼、方正的下巴,坚毅的眼神,这是徐中枬。再看下去,我跳过好几页,翻开来,里面夹着一朵小小的蓝色花朵,空白的纸页上有皑皑娟秀的笔迹,题着几行小字:
别揉碎了那花瓣,
你知道它上面记载了些什么?
别抛弃这抹微蓝,
你知道它也有花“心”一个!
别告诉我你不认得它,
它的名字叫——毋忘我!
我凝视着这几行字,和那朵已经压得薄薄的蓝花,深深地沉思起来。就在我拿着册子出神的时候,皑皑忽然一阵风般地卷了过来,劈手夺下了我手里的册子,那对美丽的大眼睛狠狠地盯着我,愤怒地喊:
“你在做什么?”
“哦,”我一惊,“对不起,我只是随便翻翻。”
“随便翻翻?”她盛气凌人地说,“难道你母亲没有教过你,不能‘随便翻’别人的东西吗?”
她那副傲岸的神态,和毫不留情的语气激怒了我,我站直了身子,无法控制从我内心深处向外冲的那份怒气,受辱的感觉使我语气僵硬:
“我母亲教过我许多东西,尤其是,她教我如何爱人,和如何做人。她说:‘你如果永远对别人微笑,别人不会向你板脸。你如果待人以诚,别人不会报你以怨。只是——要认清你的对象!有一种人是没有心的,他分不出笑脸,也认不出真心!’现在,我才能深切体会我母亲的话!”
她的腰挺了起来,眼光灼灼地逼视着我。好半天,她才点点头说:
“你有一个好母亲,嗎?她告诉了你,有一种没有心的人,是会以怨报德的,是不是?我想,我们罗家对得起你!”
我的脸蓦地绯红了,我望着她,她可以说得更厉害一些,我了解。这已经是最和缓的说法了,她那份言外之意表现得十分明显:
“孟忆湄!别忘了你是罗家收容的孤儿!”
泪水向我眼睛里冲,掉转头,我奔向门外,我跑得那么急,以至于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撞得我的头发昏,那人正抱着一摞书,也全散落在地下。他抓住了我:
“咦!忆湄,又是你,你好像总是那么急匆匆……”他顿住了,“怎么了?你?”
我用手背擦擦眼睛,如果我要流泪,只能在自己的房间里。挺起背脊,我勇敢地给了他一个微笑,轻声地说:“没有,什么事都没有。”
他凝视我的眼睛,温和的眼光一直搜寻进我的眼底,然后,他点了点头,用一种特殊的语气说:
“慢慢来,我要弄清你为什么。”
我摇摇头,他的眼光使我迷惑。
“真的没有什么。”我说,弯下腰去收集地下的书本,他也蹲下身子来捡,书本都收集好了,我从地上拾起一样书本里飘落的东西,一件我刚刚才在一个少女屋里看到过的东西——一朵压得薄薄的蓝色小花。
“这是什么?”
“噢!皑皑的花,”他满不在乎地说,“她总喜欢把花朵随便夹在书本里,这也不知道是种什么花?”说着,他从我手中取去花朵,不在意地揉碎了,团在手中准备抛掉。我愣住了,喃喃地,我念着皑皑的句子:
别揉碎了那花瓣,
你知道它上面记载了些什么?
别抛弃这抹微蓝,
你知道它也有花“心”一个!
别告诉我你不认得它,
它的名字叫做——毋忘我!
“噢,忆湄,你在念些什么?”他问,审视着我。“念书使你太疲倦了,是吗?忆湄,你也该散散心,星期六下午我请你看电影,然后,我们可以逛逛街。我一直想——”他诚挚地望着我,“买几件漂亮点的衣服送给你。忆湄,你不嫌我说得太坦白吗?”
我注视着他,我怎能“嫌”他呢?他的眼神那样诚恳真挚,他的语气那么温柔亲切,眼泪又涌进了我的眼眶,我的视线模糊了。
“哦,忆湄,”他有些惊慌地说,“我使你难过了吗?”
“不,不,中枬。”我说,继续仰望他,“你为什么对我好?大家都那样——”我咽住了下面的话。
“有谁让你受委屈了吗?”他机警地问。
“不,不,没有。”
他深深地凝视我。
“快乐起来,忆湄,”他鼓励地说,“你不是个多愁善感的女孩子,对吗?我告诉你一句话,忆湄,你并不孤独。”他对我微笑,“我有一个和你类似的身世,但我从没有让悲哀压垮过我。”
我点头,离开他,向我自己的屋子走去。我已不再悲哀,真的,我的内心在唱着歌。
第六章
一连串的日子流过去了。
午后,一阵雷雨驱走了不少的暑气。半弯彩虹在树林顶端略现旋收,晚霞接踵涌上,烧红了天、树林、草坪,和苍灰色的屋顶。黄昏的景致令人喜悦,雨后的晚风使人心旷神怡。我走出房门,从楼梯顶上向楼下一口气冲下去,嘴里喃喃地背诵着我刚刚正在念的书: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
“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一个声音帮我接了下去,我抬起头,皓皓正倚在楼下楼梯的栏杆上,胳膊支在扶手上面,托着下巴,微笑着望着我,嘴边带着他所惯有的嘲弄味儿。
“嗨!忆湄,”他说,“你快变成个书蛀虫了。”
我笑了,说:
“你知道,中枬是个很严厉的老师。”
他的笑容收敛了一下,接着,又笑了起来。把双手抱在胸前,他审视着我说:
“你和皑皑好像都很服中枬,嗯?不过,也别太用功,年轻人应该有点生气和活力,整天埋在书本里是不正常的。拿你的本性来说吧,我相信你是属于活泼和洒脱的一类——”
“你怎么知道?”我昂昂头问。
“我就从没有看到你好好地走过路,不是跑,就是跳,要不就横冲直撞。”
“噢!”我喊了一声,顺势在楼梯上坐了下来,用手托着下巴,不胜懊恼地说,“妈妈常说我不够稳重,看样子我真是无法变成个举止庄重的大家闺秀。”
他嘴角那抹嘲弄的笑意更深了。
“大家闺秀?”他挑了一下眉梢,“不,我知道你的出身并不是富有的家庭,因而,你全身没有一点儿矫揉造作的气息,你和皑皑就一目了然是在两种教育下长大的,她比你庄重,你比她自然。她文雅,你随便。可是,你猜我欣赏哪一种?”他的眼睛灼灼地照着我,简单地说,“你!”
我摇摇头,叹了口气:
“我认为,她可爱极了。”我说,“我但愿能学得和她一样文雅,她的举动那么柔和,走路那样袅娜。唉!”我又摇头,“我想她本来就是比我高贵些,在本质上。”
“你觉得皑皑可爱?”他问我,“但她身上少了一样东西,你知道吗?”
“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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