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夕阳红(校对)第1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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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晓彤,你也学会吓唬人了!”
车子转了一个弯,魏如峰吸了口气说:
“说实话,晓彤,我这人是什么都不怕的,见任何人我都不在乎,在读书的时候,什么演讲比赛啦,学生代表啦,都推我去,就因为我不紧张,到泰安之后,公司里有任何招待人的事,也都是我出马。可是,今天不知是怎么回事,就是定不下心来,好像有一个预感……”
话没说完,车子险些地撞上一辆三轮车,魏如峰紧急刹车,才没有撞上,那车夫还抛下一声咒诅,自顾自地走了。晓彤惊魂甫定,拍拍魏如峰的背脊说:
“喂,好好地骑吧,别说话了,等下撞上了汽车才冤呢。那么,你的鬼预感大概真的应验了,我不相信你的预感,告诉你,你放心吧,我也有预感,觉得爸爸妈妈一定会喜欢你。”
“那么,为你的预感祝福!”魏如峰嚷着说。
车子到了巷口,他们停止了谈话。转进巷子,在晓彤家门口停下车来,还没有熄掉马达,大门就开了。晓白含笑站在门里,说:
“我一听到摩托车声,就知道是你们来了。”
走进大门,明远已站在玄关等候他们,他终于换上了干净的衬衫和西服裤,不过有点绷手绷脚的显得不大自在。晓彤讷讷地站着,微红着脸,不知该如何为魏如峰引见。还是晓白说了一声:“爸,这就是魏大哥。”
魏如峰乘机弯了弯腰,喊了一声“老伯”。明远点了点头,冷眼看着魏如峰,他原以为晓彤的男朋友,一定是个和晓白差不多大的“毛孩子”,不料一见之下,文质彬彬的,也挺持重的,和他的想像大不相同。就这样一眼,他已经断定这孩子的分数比晓彤高,不禁对晓彤择友的能力要刮目相看了。
“请进来坐吧!”明远说,领先走进了“客厅”。
魏如峰和晓彤跟了进去,望着室内的布置,晓彤觉得心里一阵温暖,那瓶放在茶几上的花生动地伸展着枝子,窗明几净的小屋给人一份说不出来的温馨之感。虽然没有办法和何家的豪华相比,却另有一种宁静雅致。晓白在晓彤进屋前拉了她一把,在她耳边悄悄说:
“那一瓶花是我‘捐献’的,漂亮不?”
“谢谢你。”晓彤喜意盎然的脸上绽开了一个微笑。
“别谢我,我这是投资。”
“怎么?”
“将来我会叫我的姐夫加倍偿还我!”
“呸!去你的!”晓彤涨红了脸说,走进了屋里。
梦竹从厨房里出来了,她已经换上了她最好的一件浅蓝色的旗袍,头发很旧式地在脑后挽了一个髻,这打扮使她看起来很老气,但也很清爽和高贵。魏如峰从椅子里站起身来,晓彤轻声地做了一番介绍:
“这是我的妈妈,这是魏如峰。”
魏如峰恭敬地叫了声“伯母”。梦竹打量着他,颀长的个子,浓眉下一对深湛清亮的眼睛,鼻子太大了一些,嘴也嫌太阔,不过,“味道”颇佳,她几乎是立刻就爱上了这个“准女婿”。坐了下来,她微笑地问:
“魏先生府上是——”
“云南。”
“哦,”梦竹说,“云南什么地方?”
“昆明。”
“噢,”梦竹似乎微微地有些震动,“你在昆明住过吗?”
“我十岁离开昆明,跟我姨夫到上海去,然后又跟我姨夫到台湾来。”
“哦,那么,你也跑过不少地方了?”明远插进来问。
“是的,”魏如峰回忆地说,“抗战胜利之前都在昆明,胜利后,因为我姨夫到上海经商,我就跟着他到上海。我姨夫虽走入商业界,却是个非常潇洒的人,那两年,我经常和他到杭州西湖去玩。”
“杭州还记得吗?”梦竹问,“我们也在杭州住过一段时间。”
“记得清楚极了,三潭印月的回廊,苏堤的垂柳,灵隐寺的暮鼓晨钟,还有那些满湖的小船。我记得我最喜欢在晚上看半山中寺庙里的点点灯光,和听那些木鱼钟磬的声音,使人觉得好宁静,好悠然。”
“那时候你已经能够体会那么多了?”梦竹问。
“我是个很早熟的孩子。”
谈话似乎一开始就很顺利,绕着这个西湖的题目,谈料源源涌出,晓彤和晓白这两个台湾长大的孩子,反而没有插嘴的余地了。六点钟左右,饭摆了出来,晓彤帮着母亲端碗摆筷子,添饭添菜的,忙得不亦乐乎。魏如峰谈锋一顺,也就抛开了那份拘谨和紧张,恢复了原有的洒脱自然。这天,梦竹并没有准备酒,因为她觉得招待小辈,酒是不太必需的。可是,大家依然吃得很高兴,梦竹是越看魏如峰就越欣赏,连原来感到的他的缺点,也都被他的优点所掩盖了。明远虽然谈得不多,但显然也很愉快。晓彤看到大家都那么融洽,心里自然有说不出的高兴。晓白背着人,不断对晓彤做鬼脸,更弄得晓彤时时刻刻都要调开眼光,忍住那不由自主要绽放出来的微笑。
吃过了饭,晓彤帮梦竹把碗筷撤回厨房里,梦竹望着晓彤,对她含意很深地笑了笑,晓彤想问什么,但一看到梦竹的笑脸,就知道什么都不必问了。梦竹把晓彤拉到身边来,凝视着她的眼睛,微笑地说:
“晓彤,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妈妈?你以为妈妈一定会反对你的朋友吗?这是个出乎意料之外的青年,晓彤,好好地享受你的生命,创造你的未来吧,说实话,我喜欢这孩子!”
晓彤红着脸钻出厨房,回到“客厅”里去了。剩下梦竹,一面擦洗着碗筷,一面情不自禁地微笑。她心怀荡漾得很厉害,她是真的弄糊涂了,不知是女儿在恋爱还是她又恋爱了?可是,在这种醉意朦胧的感觉中,也有一份难言的酸涩和凄凉的情绪,她在恋爱着的女儿身上,看到了过多自己逝去的青春和欢乐。
洗完碗筷,回到屋里,魏如峰正在和明远畅谈文学,这使她愣了愣,明远素来不长于谈话,可是,看来他们却谈得非常之投契。由中国之古典文学,谈到西洋的现代文学,接着,他们就辩论起来了,明远认为中国之旧文学,决非西洋的新文学所能比拟,魏如峰却坚持西洋文学有中国文学所没有的长处。这场辩论的时间不长,很快就因为两人都同意各有所长,各有所短而取得协议,宣告辩论结束。梦竹含笑地听着他们的谈话,衷心欣然。等他们谈到一个段落,梦竹就笑着问魏如峰:
“你学文学,为什么又在商业界服务呢?”
“因为我姨夫的关系。泰安的股份大部分是我姨夫的,而他又不大喜欢过问公司里的事,我毕业之后原说在公司里帮帮忙,谁知一插进手就退不下来了。现在,我姨夫也不肯放我离开,事实上,我一直希望能从事文教工作,最大的愿望,是到报社做记者或编译。”
“你住在你姨夫家里吗?”
“是的。”
“你姨妈也在一起?”
“不。很早以前,我姨夫就和我姨妈仳离了。”
“哦?”梦竹有点意外,“那么,你怎么还跟着你姨夫呢?”
“这里面关系很复杂,我的姨夫姓何,是昆明的世家,我母亲姓王,也是昆明的世家,而姨夫和我父亲又是生死之交。据说,我姨夫娶我姨母并不很情愿,我姨夫在重庆读大学,然后,不知是怎么回事,我也不太清楚,仿佛姨夫发生了一点桃色纠纷,就和我姨妈闹翻了,我姨妈一气远走,失去了消息。可是,这件事并不影响我父亲和我姨夫的感情,所以,我想到上海去念书时,我父母也很放心地把我交给我姨夫,我就住在姨夫家里,一直跟着姨夫到台湾。”
“噢,”梦竹凝视着魏如峰,深思地说,“你说你姨夫在重庆读大学?什么大学?”
“中央大学。中国文学系。”
“中国文学系?”梦竹皱拢了眉头,似乎在寻思着什么,接着,就微微地变了色,艰涩地说:
“你说你姨夫姓何?”
“是的。”
“何什么?我是指他的名字?”
魏如峰正要说话,梦竹却又突然跳了起来说:
“噢,谈这些没什么意思,你的茶冷了吧?魏先生,我去给你换一杯热的。”她站起来,走到魏如峰的面前去拿茶杯,但她的手是微颤着的,面容青白不定。晓彤吃了一惊,站起来说:
“妈,你不舒服吗?”
“没有的事。”梦竹力持镇定地说,拿起了那个茶杯,刚刚转身,她就接触到明远锐利的目光,那对平日忧郁深沉的眼睛现在看来阴鸷而凶猛,狠狠地盯在她的脸上。这使她浑身一震,脸色就更加苍白了。然后,她听到明远冷冰冰的声音,像从个遥远的冰窖中传来:
“魏先生,你还没有说完,你姨夫的大名是——”
“何慕天!”魏如峰不假思索地说,何慕天的警告早已忘到九霄云外了。
梦竹的身子晃了晃,仿佛挨了一下突然的狙击,她试着站稳,但两条腿忽然间完全失去了力量,哆嗦着无法站定,手里的茶溢出了杯子,眼前的景致成了模糊一片,恍惚中,她听到明远冷幽幽的声音在说:
“晓彤,你没看到妈妈不舒服了吗?你最好扶她到晓白屋里去坐坐。”
她心中翻涌着,许许多多冷得像冰又炙热如火的巨浪夹攻着她,她呻吟了一声,任由晓彤把她牵进那堆满家具的小屋里。坐在床沿上,她用手捧住焚烧欲裂的头。晓彤不安地跪在榻榻米上,仰视着她说:
“妈妈,你怎么了?你一定是在炉子旁边烤得太久了。”
“是的,是的。”梦竹呻吟着说,在紊乱如麻的脑子里整理出最后一缕有理智的思想,“晓彤,我想休息,你最好马上把你的朋友送走。”
“好的,妈妈。”晓彤匆促而恐慌地答了一声,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魏如峰正木立在客厅里,梦竹的惊惶失措和骤然变色使他惊疑惶惑,而在惊疑惶惑之中,何慕天的叮嘱像电光般来到他的脑子里。这里面有什么不对头的事?何慕天一定预先已知道!到底这是怎么回事?晓彤匆匆地跑出来了,一脸的焦灼和不安,对他劈头就是一句:“你先回去吧,妈妈不舒服!”
魏如峰点点头,想找到明远告辞,但明远不知何时也已不在房间里了,只有晓白错愕地瞪着大眼睛,坐在窗台上面。魏如峰只得到玄关去穿鞋子,一面问晓彤:
“怎么了?我说错了什么吗?”
“我不知道,我根本不明白。”晓彤困惑地摇摇头。
“你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晚上打电话给我好不好?”
“我……”晓彤的话还没说出口,屋里传来明远严厉的一声呼叫:
“晓彤!进来!”
晓彤恐慌地看看魏如峰,掉头向里面走去。魏如峰伸手一把拉住她,急急地说:“这事并不单纯,你一定要弄清楚,我认为——”
“晓彤!”明远又在叫了,这次的声调已接近愤怒,“我叫你进来,听到没有?”
晓彤摆脱了魏如峰,急急地就跑到里面去了。剩下魏如峰呆站在门口,好半天,才回复过意识来,第一个来到脑中的思想,就是:
“找姨夫去!谜底一定在他身上!”
跨上摩托车,他风驰电掣地向家中驶去。
梦竹听到屋外送客的声音,客人走了,然后一切又趋于平静。她把脸紧埋在手心里,喃喃地自语:
“怎么是这样的呢?老天在安排些什么呢?为什么偏偏是这样呢?”
有人走进来了,她把蒙在脸上的手拿开,看到的是明远穿着拖鞋的一双脚,她慢慢地仰起头来,接触到明远的一对冷若寒冰的怒目。
“明远!”她喊了一声,又把头埋进手心里,浑身颤栗地、哭泣地,哀求地喊,“发发慈悲!我并不知道是这样的!我并不希望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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