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夕阳红(校对)第2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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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竹笑了,杨明远和王孝城也笑了起来。杨明远暗地里拉了王孝城一把,低声地问:
“我们是泥菩萨过江,自身还难保呢,他又拉上了这么个女孩子,到底预备怎么办?”
王孝城摊了摊手说:
“我怎么知道?”
到了国泰戏院门口,闹哄哄地挤满了人,卖票处仍然排着队,人口处也早已开始收票,人群在戏院门口挤塞着,其中以学生占绝大多数。小罗让梦竹走在最前面,明远其次,王孝城再其次,他殿后。走到了收票的地方,梦竹顺利通过,明远指了指后面,也进去了。小罗把两张假票往收票员手里一塞,同时推了王孝城一把,示意他乘人潮拥挤的当儿钻进去,但,王孝城慢了一步,收票员已经认出票是废票,就嚷了起来,明远听到后面一嚷,知道小罗出了毛病,他向来忠厚,不愿顾了自己而丢掉朋友,就拉了梦竹一把,两人又折回到人口处来。收票员看到他们两个,就又叫了起来:
“他们四个是一伙的,都没有票!”
梦竹望了望明远,又看看小罗。小罗满脸尴尬,还在面红耳赤地和收票员瞎吵。由于他们阻住人口的地方,人潮就在外面拥挤咒骂。梦竹立即了解是怎么回事,打开手提包,她正想拿钱补票,一只手横过好几个人的肩膀,伸到收票员的面前,手中是四张特别座的票,同时,一个男性的,沉稳的声音在说:
“这四个人的票在这儿,谁说没有票?”
收票员愣了一下,收了票,叽咕着说:
“有票不早拿出来,开什么玩笑!”
四个人走了进去,都不由自主地望着那解围的人,一个瘦高个子的青年,穿着件灰绸长衫,白晳的皮肤,一对黑而深湛的眼睛,看来恂恂儒雅,带着股哲人的味道,正对着他们斯文地微笑着。显然,他也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后面还跟着一大群人,男男女女都有,一目了然,不知是哪个大学的学生。小罗、明远、和王孝城等无缘无故收了人家四张票,都有些不大好意思。可是,接着,那群人中跑出来一个胖子,拿着把折扇,满头的汗,一把抓住小罗,大笑着说:
“好呀!你又玩老花样了,哪有带着女朋友还看霸王戏的!”说着他又和梦竹打招呼,“李小姐,还记得我吧!”
梦竹微笑着点了个头说:
“是吴先生,是不是?”
“得了,”小罗一看到胖子,就把刚才那一点不自在全一扫而空,又兴高采烈了起来,“什么吴先生,就叫他胖子吴,否则,你叫他他也听不见,还当你叫别人呢!”
胖子吴爽朗地大笑了起来,一面把那个穿绸长衫的青年拉到前面来,笑着说:
“闹了半天,全是熟人,来来来,大家介绍一下,认识认识!这位是今天请客的主人,何慕天,刚好他家寄了一大笔钱来,他是我们系里最阔的一个,所以,大家敲他竹杠,要他请全班看话剧,幸好有几个同学没来,要不然呀,你们也只好在外面看看海报了!”
何慕天仍然带着他那个斯文的微笑,安闲地望着明远等人,胖子吴又拉了三个人来介绍着说:
“这是我们系中三宝,干脆连姓带名都省了,就叫他们大宝二宝三宝就行了,还有个特宝到哪儿去了?喂!”他大嚷着喊,“特宝!”
“少缺德好不好?”三宝之一敲了胖子吴一记,说,“大庭广众,这样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胖子吴旁若无人地东张西望了一阵,看看无法找到特宝了,就又忙着把何慕天身边的两个女孩子介绍给小罗他们,一个是个瘦高条,黑皮肤,平平板板的身子,一件朴素的阴丹士林旗袍,鼻梁上架副近视眼镜,一目了然是那种标准的流亡学生,胖子吴介绍出她的名字是“许鹤龄”。另一个则长得小巧玲珑,小圆脸,大眼睛,嘴角边两个深深的小酒涡,忽隐忽现,一股娇滴滴的味道。胖子吴笑着说:
“这是我们国文系之花,萧燕,不过,我们都叫她小飞燕。虽然喊她小飞燕,但是,最怕的就是她会飞掉。”
大家都笑起来了,萧燕瞪了胖子吴一眼,笑着说:
“你再不口角积点德,当心嘴巴生疮!”
“好了,小罗,轮到你来介绍一番了胖子吴说。
于是,小罗也把明远等一行人分别介绍了一遍,然后,大家走进场去找位子坐下。这位何慕天也真是豪举,买的全是头三排的票,坐定后,明远拉拉王孝城的袖子,低声说:
“别扭!让中大的请客!”
“改天回请他们就是了。”王孝城不大在乎地说。
梦竹静静地坐在那儿,她的左手坐的是小罗,右手坐的就是何慕天。她知道在中大和艺专的学生间,总有些猜忌,友谊是很难建立的。平常,中大总以正式大学自居,对艺专难免轻视。而艺专的学生,又都有两个大特性,一是穷,二是狂。像今天这种情形,艺专能和中大玩到一块儿,倒是不常见。当然,这要归功于何慕天那四张票。想着,她不自主地就扭过头去看看何慕天,她看到一个男性的侧影,高鼻子,深幽的眼神,和薄而坚定的嘴。
胖子吴在人群中骚动了一会儿,然后一包瓜子从遥远的角落里传了过来,何慕天抓了一把,递给梦竹,梦竹又抓了一把,传给小罗,小罗把整包往杨明远身上一摔,叫着说:
“吃瓜子是女孩子的事,谁有五香豆腐干?本人征求!”
全体中大的学生都哄笑了起来,原来许鹤龄皮肤黑,又平平板板的没有身段,所以男学生们给她取了个缺德的外号,叫“五香豆腐干”。小罗不知原委,听到大家笑,以为嘲笑他穷得没钱买豆腐干,就昂昂头,大模大样地说:
“有什么好笑?咱们艺专,男生穷,女生丑,这是人尽皆知的。穷又有什么关系?有朝一日,我有了钱,五香豆腐干算什么?在座的都有份!”
本来大家已经笑停了,给他这么一说,又都笑了个前俯后仰。许鹤龄气得脸色发白,又不好发作,只得板着脸坐着,不住地把眼镜拿下来擦,擦过了又戴上去,戴上去又拿下来。萧燕看不过去,一心为许鹤龄难堪,就哼了一声,气愤愤地说:
“这算什么名堂?见鬼!”
小罗以为萧燕在骂他,就伸过脖子来说:
“你别见怪,我又不是说你!”他的意思是指那句“女生丑”而发,心想萧燕又不是艺专的,干什么生这个多余的气,就急不择言地来了一句“又不是说你”!此话一出,中大那些学生更是笑得弯腰驼背,气喘不已,许多人连眼泪都笑出来了。萧燕涨红了脸,气得嘟起嘴来大骂:
“出门不利,碰到这种冒失鬼!”
小罗皱皱眉头,被骂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茫然地回过头来看着杨明远,傻不愣登地说:
“这是怎么回事?是谁出门不利?谁是冒失鬼?”
大家笑得更凶了,杨明远虽不明白症结所在,但也体会到小罗闹了笑话,又气小罗在公共场合里旁若无人地乱嚷,把什么“男生穷,女生丑”都喊出来,场中又有不少艺专的女学生,这一下岂不是自找麻烦,就也没好气地说:
“谁是冒失鬼?当然是你啦!”
小罗用手摸摸脑袋,困惑地转过头来,一眼看到何慕天正微笑地坐在那儿,带着个有趣的表情看着他,就点点头,自言自语地说:
“反正不能让别人白请客,挨挨骂也就算了。”
大家又笑了,幸好“当”然一声开幕锣响,把所有的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笑声才算是止住了。梦竹望着台上,红色的幕幔正被缓缓拉开,展露出里面的布景。全场都逐渐安静了下来,没有一点声音。她不经心地嗑着瓜子,却感到有人不在看台上,而在看自己。她回过头来,接触了何慕天深思而带着几分恍惚的眼光,她的心脏猛跳了两下,脸上就不知所以地发起热来,调回目光,她定定地看着台上,不再往旁边看了。
散戏后,已是夜深。人像潮水般涌出戏院,剧情仍然紧扣在每个人心上,站在凉风习习的街头,大家才回到现实中来。梦竹急于回家,小罗和杨明远、王孝城是决定照原路走回去,虽然何慕天坚邀大家同路搭车到沙坪坝,但,小罗等坚持要走回去,理由是:
“那么好的月亮,那么凉爽的夜风,又刚看了那么动人的一个话剧,必须走走谈谈,才够诗意!”
于是,他们分作了两路,小罗拍拍何慕天的肩膀说:
“今天领了你的情,改日我有了钱再请你,李小姐交给你了,拜托送她回家!”
何慕天目送小罗等一群走远,回过头来,下意识地又望了望梦竹,梦竹也正望着他,那样宁静安详的一对眸子!当他想捕捉那眼光时,它已迅速地被两排长睫毛所遮盖了。他愣了愣,有种突发的,触电般的感觉,直到胖子吴一声大嚷:
“还不去等车,站在路边发神经病吗?”
他才惊醒过来。于是,大家向停车站走去。
小罗和杨明远等走上了路,踏着月色,迎着凉风,向观音崖、两路口的方向走。小罗耸耸肩说:
“我喜欢这个何慕天,很够味儿!”
“什么叫味儿?”杨明远问,“我就讨厌他那股味儿!仿佛比别人高了一等似的,一副充满优越感的样子,是个标准的阔公子而已。别人买了票看话剧,他呢,好像是专门为了看那个李小姐的!”
“你怎么知道他在看李小姐?”小罗问,“敢情你也没看话剧,一直在看他们,是不是?”
“哼!”杨明远哼了一声,“别逞口舌之利!反正我不喜欢他这个人,尤其他那眼睛,像女孩子!”
“有一对漂亮的眼睛有什么不好?”小罗说,“我就喜欢他那对眼睛,又黑又深,又特殊,给人一种——”他想了半天,跳起来说,“对了,诗意的感觉!”“诗意?”杨明远皱皱眉,“你什么都是诗意,别肉麻了!”
“好了!”王孝城打断他们说,“别吵了,我维持中立。不过,我有个发现,李梦竹长得很像今天的女主角。”
“舒绣文?”小罗问,点点头说,“确实有一点!”
杨明远不再说话,他脑中浮起的是两对眼睛,一对属于梦竹的,沉静温柔。另一对属于何慕天的,深幽含蓄。他似乎看到这两对眸子在相迎相接……他甩了甩头,管他呢,想这些做什么?无聊!迈开大步,他下意识地加快了行路的速度,仿佛有谁在催促他一般。
13
车子停在沙坪坝,梦竹杂在一大群中大学生群中下了车,站在停车处,她看了看那些仍然在笑闹不停的学生们。夜已经很深了,风从旷野中吹拂过来,带着田野和夜露的气息。天边上,一弯下弦月在云层中掩映。她深吸了口气,夜色使人头脑清醒,精神振作,和那些人点了点头,她说:
“我回去了,谢谢你们今天的请客!”
事实上,应该只谢谢何慕天,但她一笼统地都谢了进去。那些学生们都是回中大的。只有梦竹住在镇上。她正想走,何慕天走了上来,以一副安闲的态度说:
“我送你回去。”
然后,在一大串的“再见”声中,他们分成了两路。何慕天傍着梦竹,缓缓地向镇上走去。月色淡淡地涂在青石板的路上,附近的水田里,蛙鸣正喧嚣着。梦竹低着头,凝视着石板隙缝中偶尔长出的几丛青草,和路边时常飞掠过来的一两只萤火虫,静静地向前走着。走了一段,感到身边的人过于沉默,她好奇地抬起头来,有些诧异地望望何慕天,后者脸上有种深思的神情,显得专注而严肃,仿佛在考虑什么问题,而对周遭的一切——包括梦竹在内,都漠不关心。觉得没有什么话好说,梦竹又低下头去,继续浏览着路边的小飞萤,一面用她的全神,去领会着夜色中的一切:神秘的、美好的和幽静的。就这样,他们一直走到了梦竹的家门口,梦竹站住了,抬起头,对何慕天沉静地一笑,轻声说:
“到了。”
“到了?”何慕天收住步子,似乎有些惊讶,茫然地抬起头来,凝视着梦竹。
“谢谢你送我。”梦竹说。
何慕天继续凝视她,嘴唇微微地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梦竹有些困惑,他想说什么吗?她下意识地等待着,而没有立即打门。但是,好长的一段时间,他就一直默默地望着她,始终没有开口。那对深而黑的眸子里,闪烁着一些特殊的东西,似乎有一簇小小的火焰在跳动。这深沉的凝视使梦竹又一次地心跳,多动人的一对眼睛!然后,突然间,他甩了甩头,好像猛地振作了起来,说:
“那么再见了!”
梦竹怔了怔,还来不及答话,何慕天已经掉转了头,向来时的路上大踏步而去。夜风里,他的绸质长衫飘飘荡荡,颀长的影子投在石板地上,别有一股飘逸的风度,望着他昂着头,潇潇洒洒地独自消失在月光下,梦竹感到一份奇异的困惑和迷惘。倚着门框,她呆呆地伫立着,一直忘了打门,直到门猛地开开了,一个梳着髻,穿着短衫的小脚老妇人,拦门而立,她才惊醒过来。回过头,她对老妇人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无精打采地说:
“是你,奶妈,你还没睡?”
“睡?我怎么睡?”老妇人没好气地说,“我的小姐,半夜三更还在外面和男人鬼混,我怎么能睡?我睡了,谁给你等门呀?”
“奶妈!”梦竹把眉头一皱,生气地说,“你越老就越喜欢胡说八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嘛!”
“我说错了什么?你别以为我没看到,我在窗子里看了你们半天了,两个人站在门口,面对面的……你不要以为我不懂,我的老眼睛比谁都看得清楚。我告诉你,好小姐,你要知道自己的身份……”
“奶妈!”梦竹跺了跺脚,“你怎么了?你这个啰嗦脾气到底改不改?”
“我啰嗦,我是啰嗦……”奶妈叽咕着,一面向里面屋子走去,“你不是吃我的奶长大的,我才不对你啰嗦呢!女孩儿家,半夜三更才回来,还和那些大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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