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夕阳红(校对)第3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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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藏得下好几个人!”
“把你藏进去,如何?我离开的时候,你就藏进去,别人也找不着你。我回来了,拍拍手,叫两声粉蝶儿,你就赶快飞出来陪我!”
“说得好!”梦竹笑着说,走到桌子旁边,注视着排列在桌子上的一些书,然后顺手抽出一本《花间集》来,翻开来,里面夹着一张照片,她凝视着那照片,浓眉毛,大眼睛,挺直的鼻子下是张丰满的嘴,一头浓郁的头发,卷曲地披散着,脸上带着一丝野性而充满自信力的笑。她把眼睛从照片上抬起来,望着何慕天,抿着嘴角对何慕天微笑。
“你笑什么?”何慕天不解地问,“你在书里看到了什么东西?那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书中自有颜如玉!”梦竹仍然在笑,把书递到何慕天面前来,“是谁?好漂亮!你的姐姐?妹妹?还是情人?”
何慕天的心脏一下子提升到喉咙口,面对着这张照片,他不能抑制地变了色。把书从梦竹手里拿下来,丢在桌子上,他迅速地在脑子里编织谎话,可是,抬起头来,他接触到的是一对坦白、无邪的大眸子,里面盛满的全是单纯的热情和百分之百的信赖。仿佛那张照片丝毫也没引起她的疑心和介意,就像书中的一页插画般那样自然。在这对眸子的凝视下,他感到强烈的自惭形秽,和强烈的自责。用牙齿咬住嘴唇,他背脊上冷汗涔涔了。
“怎么了?慕天?”梦竹收起了微笑,培异地望着他,“你不舒服?”
“梦竹,”何慕天喃喃地喊,走过去,把她的头压在自己的胸口,下巴紧贴在她的头发上,浑身颤栗地喊,“梦竹,我那么喜欢你,那么爱你,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得抑制住在血管中过分奔放的热情。梦竹,你不会知道,你不会了解,我爱你有多么的深切和狂热。”
“我知道,我了解。”梦竹仰起头来,水汪汪的眼睛热切地望着他,面颊上散布着一层兴奋而激动的红晕,“我都知道,慕天,我都知道。”
“要想压制住自己不去爱你,简直是一件无法做到的事!天知道我曾经压制过,尽我的全力去压制,可是一旦堤防崩溃,那汹涌的洪流可以淹没一切,那样强大的冲击力,那样不可遏制地奔腾流窜!”他注视她,在她的瞳人里,看到自己苍白的脸和燃烧着的眼睛,“梦竹,要不爱你是不可能的,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我完了。舒绣文的微笑,江村的演技,全引不起我的兴趣,你坐在那儿,宁静、安详而又美丽。你的眼睛里有梦想,整个脸庞都焕发着光彩,当戏演到最动人的地方,有两滴亮晶晶的泪挂在你的睫毛上,我竟冲动地想要去吻掉它。戏散了,我送你回家,你走在我身边,凝视着草里飞窜的萤火虫,安静得像个小小的、怕给人惹麻烦的孩子。到了你的家门口,你扶着门,看着我走开,温柔的眼睛像两颗黑夜里闪烁的露珠,我必须用全力去控制自己,不对你作过分的注视。然后,我孤独地沿着石板小路走回学校,心底有个小声音在对自己不断地说:‘这就是你所追寻的,这就是你所幻想的,这就是你曾梦寐中渴求的女孩子,是你一切的梦的综合,这个女孩子——李梦竹。’”
梦竹的眼睛里凝聚了泪珠,悬然欲坠地满盈在眼眶里,微仰着头,她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正在诉说的何慕天,微微扇动着嘴唇,无声地低喊着:
“慕天,哦,慕天!”
“然后,是磐溪的茶馆之聚,”何慕天继续说下去,沉湎在自己的回忆里,“你坐在一大群人中间,那样的超群出众,你以好奇的目光,探视着,领会着周遭的一切,除了微笑,几乎什么都不说。你不知道你那沉静温柔的态度,和那飘忽的微笑怎样强烈地吸引和打动我,为了抗拒这股引力,我喝下了过多的酒,但没有醉于酒,却醉于你的凝视和微笑。或者,是我那两句略带感伤味的词,引起你作诗的兴趣,即席而赋的‘雨余芳草润,风定落花香……’让我进一步地领略到你的才气和诗情……我已经太喜欢你了,喜欢得一看到你就心痛,喜欢得不能不逃避。于是,我逃避了,我躲开你的眼光,我把自己埋进酒杯里,我克制住强烈地想送你回家的冲动,而忍心地望着你孤独地走开……”
梦竹的泪珠沿着面颊滚了下来,微颦着眉梢,微带着笑意,她默默地摇了摇头。
“……南北社不成文地成立了,每周一次的聚会成为我生活中的中心,不为别的,只因为聚会中有你。看看你,听听你的声音。我告诉自己,仅此而已。但,一次又一次地见你,一次又一次地无法克制。每次望着你走开,我觉得心碎,听着别人谈论你,我觉得烦躁和嫉妒。特宝公开承认在追求你,使我要发狂。似乎任何人追求你,都是对你的亵渎,而我——”他长长叹息,“又有何资格?”
“慕天,”梦竹摇摇头,新的泪珠在眼眶中打转,“你太低估你自己了!”
“是吗?”何慕天蹙着眉问,痛楚而怜惜地凝视着梦竹那含着泪、而又注满了欣喜之情的眼睛,“是吗?梦竹?是吗?我配吗?”
“慕天!”梦竹发出一声喊,激动地用双臂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腰,把脸埋进他胸前的长衫里,声音模糊地从长衫中飘出来,“慕天,我爱你!我崇拜你!”
“是吗?梦竹,是吗?我值得你爱和崇拜吗?”何慕天呓语般地、不信任地问。
“你值得!”梦竹重新仰起头来,热情的脸庞上洋溢着一片光彩,“慕天,你为什么这样不安?这样没有自信力?”
“我怕命运!”
“命运?”
“是的,命运。”何慕天用手捧住梦竹的脸,深深地望进她的眼底,“我那样喜欢你,唯其太喜欢你,就生怕会伤害你。在镇口那个小茶馆中,我曾天天等待你,只为了看看你。咳,梦竹,梦竹,我到底还是忍不住,那天晚上,看到夜深霜重,你仍然伫立不走,我直觉你是在等待我,我依稀听到你的呼唤……”
“慕天,我是喊了你,用我的心!”梦竹微笑着说,“我也有个直觉,如果我站着不走,你一定会来,所以我就固执地等待着。结果,你真的来了,可见我们是心灵相通的,是吗?”
“但是,”何慕天呆呆地注视着她,“以后会怎么样呢?梦竹,我们怎么办呢?”他咬住嘴唇,深切地凝视她,内心在激烈地交战。“梦竹,”他的喉咙沙哑,“梦竹,你不知道,你那么善良,我要告诉你……”
“别说!”梦竹叫,“我知道你想些什么。知道你担心的是什么。但是,你别怕,我有勇气应付那一天的打击,我有勇气!我母亲不能强迫我!慕天,别为高家的事发愁,连我都有勇气,难道你还没有勇气吗?”
“高家?勇——气?”何慕天愣愣地说。
“是的,高家!我恨透了他们!可是,现在总是婚姻自主的时代,是吗?有谁能强迫我呢?我和高家订婚的时候还只是个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他们不能用这样的婚约来限制我!只是怕妈妈……但,总有一天我要面临和妈妈摊牌的,慕天,你会给我勇气的,是不是?”
“我——给你勇气——?”何慕天依旧在发怔。
“是的,是的,你会给我勇气!”梦竹像得到了保证似的说,“你别发愁,慕天,只要有你,我还怕什么呢?”她挺了挺瘦小的背脊:“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
“梦竹!”何慕天低低地叫,眼眶湿润了,“你不知道,我是说……我……”
“别说了!”梦竹甩了甩头,“最起码,现在别让他们的阴影来困扰我们!慕天,我告诉你一句话,”她望着他,用一种坚定的、果决的、严肃而不移的语气说,“今生今世,活着,愿做你家的人,死了,愿做你家的鬼!我是非你莫属!”
何慕天凝视着她,接着就深深地颤栗起来,他把她拥在自己的胸前,紧紧地环抱住她。泪溢出了他的眼眶,他用面颊依偎着她黑发的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记得《孔雀东南飞》里那两句诗吗?”梦竹轻轻地说,用柔和如梦的声调念:
君当如磐石,妾当如蒲草,
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她发出一声深长的、满足的叹息,紧偎在他胸前,幽幽地说:
“你是磐石,我是蒲草,我将坚韧如丝,但求你永不转移!”
何慕天无法说话,只更紧地揽住她。雨在窗纸上淅淅地滴着,风在树叶中穿梭。梦竹又是一声叹息:
“你的心在跳,”她说,“好重,好沉,好美!”
19
梦竹才跨进院子的大门,奶妈就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光,她压低声音问:
“什么事?妈醒了?”
“哼,当然醒了,现在还不醒,要睡到点灯才醒吗?而且,又来了客人。”
“客人?谁?”
“还有谁?当然是高少爷啦!”
梦竹咬咬牙,转身就想向门外溜,奶妈一把抓住她的衣服,急急地说:
“这算什么?见一见又不会吃掉你,再跑出去,我对你妈怎么交账?快去吧,人家高家少爷带了好多东西来送你呢!在堂屋里等了大半天了!”
“东西?我才不希罕呢!”梦竹嘟着嘴说,一面勉勉强强地向屋里走去。跨进了堂屋,立即看到李老太太坐在方桌旁边,用一对锐利而严酷的眼睛狠狠地盯了她一眼。她怔了怔,不敢和母亲对视,掉过头来,她望着坐在桌子另一边的高悌,肥头肥脑,小鼻子小眼睛,永远微张着合不拢来的嘴。看到他那副尊容就让人倒足胃口!她嫌恶地皱皱眉,高悌已经慌忙地站了起来,傻不愣登地瞪着小圆眼睛,结巴地说:
“回……回……回来了?”
“嗯。”梦竹打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我……给……妹……妹子买……买……了几块料……料……料子!”高悌胖脸上堆起一个傻瓜兮兮的笑,讨好地说,一面指着堆在方桌上的盒子。
梦竹瞟了那些盒子一眼,动也不动,和谁生气似的噘着嘴,眼睛望着桌子的边缘发呆。
“妹……妹……妹子,要不要……看……看?”高悌一个劲地瞎热心,打开盒子,抖出一大堆五颜六色的衣料。梦竹再瞟了一眼,嘴噘得更高了。
“梦竹,”李老太太冷冷地喊,“你高哥哥跟你讲话!”
“我听到了!”梦竹没好气地喊。
“听到了怎么不回答人家?”
“回答什么东西呢?我不会!”
“好!梦竹!”李老太太气得发抖,瞪着梦竹看了老半天,才点点头说,“脾气这么坏,只好等将来让你婆婆来管你!”说着,她转头对高悌说:“小悌,婚事准备得怎么样了?”
“我……我……我妈说,赶……赶年底……办……办喜事。叫……叫我……讨讨……讨一个……老婆……回……回家……过年。嘻嘻!”说着,就望着梦竹傻笑了起来。
“什么?”梦竹吓了一大跳,抬起头来盯着李老太太,脸色变得雪白,“妈妈你要把我——”
“嗯。”李老太太坚定地点点头,冷然地说,“今年年底,你就和小悌完婚,你现在大了,我也老了,管不了你。女大不中留,只有早早地把你嫁过去,让管得了你的人来管你,我也可以少操些心!”
“妈妈!”梦竹蹙着眉喊,不信任地张大了眼睛,摇着头说,“你怎么能这样待我?妈妈?你一点都不关心我的幸福?妈妈?你一定要把我嫁给他?嫁给这个活宝?你……”
“梦竹!”李老太太断然地喝了一声,“你怎么可以这样讲高哥哥?小时候你们也是一块儿玩大的,婚事是你自己同意的!君子一诺千金,你非履行这婚约不可!你心里有些什么窍我全知道!你以为那些大学生就比高悌强?他们只是和你玩,你别再做梦了!现在,好好地陪高悌谈谈。今天晚上,我还有话要对你讲!”
“妈妈!不要,不要,妈妈!”梦竹咬着嘴唇,默默地摇头。李老太太已经站起身来,狠狠地望了梦竹,就掉身回房了。这儿,留下了梦竹和高悌面面相对,高悌在母女争论的时候,就一直瞪圆了小眼睛,把一根大拇指放在嘴唇上,望望李老太太,又望望梦竹。这时,看到李老太太走了,他就又对着梦竹发了半天呆,然后,慢吞吞地把身子挪过去,轻轻地拉了拉梦竹的袖子,怯怯地叫了一声:
“妹……妹……妹子!”
梦竹正望着方桌上供的祖宗牌位出神,被他一拉,吓了一跳,顿时甩开袖子,跳到一边说:
“见你的鬼!谁是你妹子!”
高悌呆了呆,重新把大拇指放到嘴唇里,愣愣地说:
“你……你……你不是我妹子……谁……谁是我妹子?妹……妹……妹子,我妈叫我……来……来……来和你……你……讲讲话,我妈……妈说,你……你……八成……有……有……些不规矩……你……好多……中……中……中大的学生都……都知道你。妹……妹……妹子,你……你……你也讲……讲话呀!”
“我讲话!”梦竹浑身发抖,脸色雪白,瞪着一对乌黑的大眼睛,向高悌恶狠狠地大嚷,“我讲话!你听清楚了,你这个傻瓜蛋,马上给我滚出去!”
“什……什……什……什么?”高悌受惊地张大了嘴。
“我……我……我告诉……诉你!”梦竹恶意地学着他的口气说“你……你……你妹子……讨……讨厌死了你!天……天下的男……男人死绝了,也……也……不嫁给你!”眼泪涌上了她的眼眶,她向他逼近,把两条小辫子向脑后一甩,大嚷着说,“回去告诉你妈,李梦竹不规矩,没资格做你高家儿媳妇,让她另外去给你这个白痴找老婆!去!去!去告诉你妈去!”
“这……这……这……”高悌惊慌地向后面退,莫名其妙地说,“这……算……什……什么意思?”
“叫你滚的意思!”梦竹哭着说,“我哪一辈子倒了霉,凭什么会和你订上婚!你连一句整话都讲不清楚,根本……”
“梦竹!”李老太太及时出现在门坎上,打断了梦竹还没有出口的许多气话。她对梦竹瞅了好半天,才愤愤地吐出一口气来,先不管梦竹,而走过去对高悌说:“小梯,你先回去,对你妈说,现在是打仗的时候,儿女婚姻,能简单一点,就简单一点,我们也没准备什么嫁妆,你们也就别注重排场了。倒是日子,能提前一点更好,腊月里太忙,十一月里选个日子好了,你们家选定了日子,我们也就可以准备起来了。你懂了吗?听明白了吗?”
“懂……懂……懂。”高悌一个劲地点头。
“那么,你先回去吧,我也不留你吃晚饭了,黑地里头回去我不放心。你别把刚才梦竹和你说的话放在心上,她和你开玩笑呢!回去再跟你妈讲,我明天会到你家去拜望她,婚礼中的一切,明天再详谈。知道了吗?”
“知……知……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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