蜕第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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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死湖还是死湖!
里被土坝分划成多少块水田,东一块蒲,西一块莲,蒲叶密丛丛的遮住荷田,荷叶灰绿绿的掩盖着污水;旱风过来,蒲与荷都静静的往下低一低身,从水中发散出一股浓厚酸热的臭气。水田的外围,围着一道水沟,沟上有些秃敝的细柳,柳上没有鸣蝉,柳下没有倒影;沟水上浮着一层油腻而红白相间的泡沫,在烈日旱风之下略皱一皱,产出更多的碎泡。苇根处偶尔有一两条小鱼,却是死的;聚着多少多少金头的巨蝇。
湖岸上的小路中,有些红绿分明的瓜皮,和两三只癞狗;偶尔刮起一半片鸡毛,可以算作死湖上的蝴蝶,在灰尘中飞动。
湖北立着古老残剥的城墙,没有人,没有声音,没有卫城的巨炮,只长着些半死不活的青草,打着瞌睡。
湖东有一两座破庙,殿顶的黄琉璃瓦已破碎不全,在日光下勉强的闪烁,象一只眼的人那样没有神采。午间由庙内发出些钟声,象宣告着世界的末日。
这是死湖。任凭东海上波浪翻天,这里不会有一点动静。
3
湖是死湖,城也是死城。
阴城是个省会,住着至少也有五十多万人。人多城小,路窄房多,飞尘与炊烟永远在半空凝成老厚的灰雾,车马与行人时时挤擦成一团,显出不必要的热闹与叫嚣。在灯光下,那层灰雾变成暗红,象什么妖人摆下的一座迷魂阵,包罩着人喊马嘶与成群的鬼影。这魔阵中,有丑得出奇的妓女,穿着久已落伍的衣装,蜘蛛似的在各个角落结下密网;有阔得不知怎样才好的军阀儿女,在窄路上疾驰着最新式的汽车,似乎专为碰人与卷起灰土;有肥硕的各色商贾,浑身是大葱味儿,挤在那歪斜欲倒的戏园中,欣赏着半班戏;有贪官污吏的子孙,有钱而无事做,自称为遗少或隐士,拼着工夫去给歌女写些对联,或与二三知己品茗赛棋;有规规矩矩的秃头布鞋的公务人员,早早的到公所去睡觉,晚间抓工夫打几圈小牌;有土头土脑的老表与乡亲,住在没日光空气的旅馆中,等待着被派为县知事或什么专员;有豺狼般面孔的侦探,用铁镣与编床挤出嫌疑犯的金钱,没有钱便没有命;有成群的军人,佩带着古老的手枪,在街尘中喊着一二三四;有各乡的灾民,背着抱着或用筐挑着男女小孩,在街上慢慢的走,茫然全无所归;有……
平津失陷的消息来到,阴城偷偷的哆嗦一下。哆嗦只能把身上敛缩,阴城要象刺猬似的缩成一团;不,缩成一个小豆,好藏在什么安稳地带,或滚到远方,避免敌人的炮火。有钱的赶紧去到银行,惊喘不定的签了支票,取出法币,塞圆了皮包,紧抱在胸前。汽车都开了走,载着肥胖的男子与土气而娇贵的女人,还带着一些猫狗。火车站挤满了人,踩死了小孩;买了票的平民没有车坐,无票而有势力的上了车而把车门锁上。有房的把房契揣好,跑向乡间,有职位的请假把家属送走。路上挤满了车马,闹成一片,人人计算着自己的事情,抱着自己遇难成祥的希望;国事的危急全表现在几家报纸的特号字的标题上。城里空了许多,连天空的尘雾都小了一圈。那负着保卫国土之责实在没法逃脱的人们,都无可奈何的多吃顿好饭,多喝半斤黄酒,多洗洗澡,多听听戏;茶馆酒肆与妓院戏园反显出繁荣,活一天是一天,且先赚个快活。那高官与巨绅们除将金银财宝运走,还忙着在院中,在屋下,挖掘地窖,即使完全没用,往下看一看也是舒服的,黑洞洞的足以壮胆。有的实在想不出消忧解闷的办法,只好再娶个姨太太,以便显着人多势众。有些个市民,生在阴城,长在阴城,逃无处逃,走无处走,只好听天由命,拜佛烧香。整个的城里,有慌,有乱,有谣言,而全无办法。街上连一张虚张声势的标语也不见,大家都闭口不谈国事。这里不但没有抵抗的计划,连防守的安排也没人想到;热闹慌乱的出奇,在叫嚣与浮动之下却是彻底的空虚。有人而无心,有忧虑而无计策,有力量而自甘生以待毙。全城就这么哆嗦了一下,慌乱了一回,而后风平浪静,把一切都交给了命运。
4
大中华有亡国的危险,而没有亡国的可能。外侮仿佛是给大中华的历史种牛痘,每种一次,只能使它更坚强挺拔起来。不管阴城是怎样的稀松畏缩,究竟它不能把自己搬到海中,成为孤岛。半夜里,在它似睡非睡之际,疾驰的火车载着英勇的负伤将士来到城外的车站。车里没有声音,没有灯光,英雄们——河北河南的彪形大汉,湖南广西的短小结实的战士,还有些缄默而坚毅的陕西兵——都咬着牙,滴着血,忍着痛,挤在一处,把哼哼一声都视成最可耻的事。他们素不相识,言语不能完全相通。可是每个人身上的血痕象让他们感悟到都是黄帝的子孙,用同样的血肉去争取大家同享的自由与幸福;在默默无语中,彼此手握着手,腿挨着腿,把肉挤在一处,把血合流成一片,在他们会预言的心眼中看到个光明灿烂的新中国,象刚要降生的婴孩,正在血里挣扎。站台上,也没有声音;只有几盏空寂无聊的灯,照着这列灰硬血腥的车。车头前射出强烈的一道怒光,车下放出些抑郁的水气;一切静寂。车里车外的静寂象两股气流正在冲荡回旋,各不相容,没法互相让步:怯与怒,自弃与自强,苟安与牺牲,在空中,在地上,在人心里,默默的争斗。阴城的车站要拒绝这血腥的车,英雄的血肉要冲破阴城的死寂,激荡起民族生存或灭亡的无声之潮。
站台上几个巡警,困眼矇卑的看着那自战场附近开来的铁车。有阴城的饭食与思想在身中与心里,他们不敢多事,不敢探问,可是又似乎有些感触与轻微的激动。看着看着,忽然前面吼了一声,那灰黑坚硬的一条渐渐往前移动;一会儿,象一条巨蛇似的走出站台的灯火以外,尾上有一颗红星。他们还立在那里,可是困意已失;鼻子上挂着一些难以去掉的腥臭;眼望着远处。似追寻着一些什么难以说出的希望或恐怖,他们的心都跳得很快。同时他们也感到一些惭愧,心中责骂着自己为什么不到车上去看看,去问问,去献一点茶水;摸着袋中的一二毛钱,他们觉得自己是最没有同情的人。他们想不出那些伤兵是要到哪里才能下车,只呆呆的望着远处的大星。
第二天的夜晚,伤兵车到的更早了一些,车也更长了许多。车里照样的静寂,车外可是争吵叫喊象失了火似的那样杂乱。卖香烟水果的小贩,扛着邮包的绿衣汉,肩着行李的脚案,抱着娃娃的妇女,在灯光下挤成一团,前后左右的拥转,象最大的一个海星在浮动。他们都不敢靠近那血染的兵车,可是心中都微微的感到一些迫切的什么问题与朕兆,就是自己能以逃避,也不过是暂时的,那列车是铁一般的顽强,把人心扯住,静寂而严肃的给大家一个眼神——你们怎样都好,我却是不可屈服的!
忽然,站台前的铁栅关闭了,一群警察都赶奔了前去;一块小小的白旗在人头上晃动。暴厉的呼叱,尖锐的唤叫,坚决的反抗;人影乱动;声与形绞成一团无可分辨的嘈杂,混动,动摇……前一夕的相互冲荡的默潮,已在这里变成有声有色的冲突:阴城的梦境已被清醒的壮烈的一些力量击破,象一块石头投掷在死湖里,就是“死”湖也得溅起些泥点子。那面小白旗始终不倒,虽然阴城的黑影逼着它步步后退。白旗渐渐退到站外,旗下的二三十红似莲花的口中发出吼声,一直传达到那列长而多血的车中,两方面的心合成了一个,阴城哆嗦得更厉害了一些。
第二
1
已是夜半,灰暗嘈杂的阴城,变为死寂。路旁不甚明的灯,与天上不甚明的星,夹着一层灰黄的尘雾;城里到处静寂暗淡。有几处,还能听到女人的笑声,麻雀牌的轻响;可是都打不破全城的死寂,正象几声犬吠那样没有什么关系。十几个巡警,押着五六个学生,正在空寂的马路上走,走得很快。最末后的一个巡警,拉着一根竹竿,竹竿的末端有块白布,拉擦着地上的尘土。灯暗处,他们只是一群黑影,急速的移动。灯明处,照出巡警们的面孔,得意,轻蔑,蛮横,可是正好与阴城的暗淡相配合,地狱的阴暗正宜于鬼脸的狰狞。那几个学生都挺着身,眼向前直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象几面铜牌似的纪念着一些什么壮烈坚贞的精神。他们的头发都乱蓬蓬的,脸上带着血痕,象些匪徒,又象些烈士;不屑于表白,他们只挺身前进,一语不发。
到了一座衙门。旧式衙署的大门,把门楼去掉,用两列砖代替上,显出改造期间的因循。两扇黑大门,掩着一扇。门前立着一对武装的警士,不大怎么精神。门垛左右有两堵很长的白墙,墙上画着些大蓝圆光,圆光上的白字已被雨水冲去,只有些点儿固执的留存着,似乎为是引起人们猜谜的趣味。门上一盏极亮的电灯,青虚虚的显着惨酷而无聊。
巡警们进去两三个。学生们立在强烈的灯光下,脸上发青,相对无语。其中最高的一个,头发虽乱,仍勉强的竖立着;一张轮廓方硬的脸,到处见棱见角;粗眉,大眼,长嘴并成了一道线,腮上微动。他的旁边,一个矮子,头小,端着肩,露出一股傲气来;他的小圆眼斜射着高个子的下巴——碰破了一块,血已定好。矮子身后,一个女影,低着头,长而乱的头发在灯下放着些光。女影后面又是个高身量的,圆头圆脑,一支胖手摸着右脸上的伤痕。离这个高个子有一步多远,一个中等身材的扁脸少年,穿着蓝大褂,支手用力的在身前交插着,脸上没有任何动作,象是塑在那里。巡警们咳嗽,吐痰,前后移动,说话,掸掸衣上的土。五个学生一动也不动。
出来一位巡长,很响亮的道了几句白,又转身进去。待了半天,又出来一位巡官,等大家都给他行了礼,才过去看了看学生。看完,立了一会儿,莫名其妙,有些发僵,嗽了一声,转身走了进去。学生们还是不动。又待了好大半天,出来一位很矮很胖,满脸是油的长官。他的胖矮腿移动了半天,才把身上那一整团油肉运到学生跟前。顾不得看他们,他闭上眼猪似的喘了一阵;喘得稍微舒服了一点,他把眼更闭得紧了一些,仿佛是要以稳重自在表示出身份来。直到已无须再喘,他才睁开眼,懒洋洋的看了学生们一眼。而后,用最大的努力,抬起一支短粗的胳臂来,胖手大概的向门内一指。巡警们把学生押了进去。
2
一间小屋,没有灯,没有凳,没有任何东西;土地上只坐着五个人。疲乏使他们昏昏欲睡,可是饥渴与气氛令他们难以入梦。他们不愿说话,愤怒堵住他们的口;不说,心中又要爆裂。几次,他们想开口,屋中的黑暗象要乘机而入,噎死他们。阴城的深夜,静寂得可怕,他们觉得若是吐出一个字,就必定象炸弹似的把一切震碎。
他们所怀念的人不同,所想起的乡土不同,所追忆的家庭与学校的生活不同,所憎与所爱的也不同。可是,在这五颗幼嫩的心里都充满了同一的愤慨。虽然生长在各处,但是这次都来自北平。在北平,他们亲眼看见敌人杀进城来,亲身尝受了亡国奴的滋味。他们身在亡城,而心飞到南国。必须出来,必须出来!即使天津是鬼门关,他们也得闯出来,做个自由人,与同胞们携手杀回去,夺回失地,重到那文化之城。他们不在一个学校,可是这一点共同的情感与希望,使他们一齐闯出天津,结为难友,与四五十个青年,在一面流亡的旗下来到阴城。他们的书已烧掉,衣服放弃,没有多少盘缠,只凭一股热气,两条会赛跑的腿,扛着小小的铺盖卷,往东跑来。没有一定的地点,凡是未经侵略的地方都是故乡。没有一定的计划,只要不做亡国奴就有办法。他们的心还没被世故染成灰色;简单,所以乐观。忽略了历史的鬼影,同时极重视自己的一片热心。数着自己的脉跳,他们以为是找到了全民族共同的激情与义愤。他们的哭笑只隔着一层薄纱,彼此能看见而互相变化;哭着离了故都,笑着进了阴城。阴城是圣地,是不朽之城,他们恨不得跪在街心,去吻那最肮脏的灰土。到了这里,他们已经摘去亡国奴的帽子,换上自由的花冠,再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他们听说车站有伤兵来到,十二个人把小小的铺盖卷一齐送到当铺中,换来十四块钱。他们有说有笑,非常的快活。别人不去慰劳伤兵,他们必先去倡导。伤兵们是英雄,是同胞,为国家为民族流了血。阴城的人也是同胞,也都爱国,必定不甘落后,也来劳军。十二个小铺盖卷算得了什么,到处是家,人人是弟兄姊妹;离冬天还很远,而伤兵就在目前。拿着十四张钱票,他们讨论,争辩,欢喜;终于连一毛也不许留,都买了香烟,饼干,水果;扯了二尺白布,找了一棍竹竿,布上写好“流亡学生慰劳负伤将士”。一出发,在路上遇到些本城的学生,也自动加入队伍,有的空着手,有的临时买了几毛钱的东西;有男有女,有高有矮,排成两行,眼睛明亮如星,看着前面那个小旗;最后的两个才十一岁,也挺着胸,大踏着步。那面小旗在阴城的街尘与灯影中,象雾里一支白鸽,传来天国的消息。
3
巡警们挡住站台的入口,高个子——厉树人——的头发,本来很硬,几乎全要直立起来。方硬的脸上白了一些。可是他用尽力量往下按气,眯着眼假笑。把话在口中揉了几揉才敢往外说:“我们是流亡的学生,到这慰劳伤兵。”“什么学生?什么伤兵?”一位高大的巡长露出很长很白的牙,神气带出来他最讨厌学生:“有命令,不准你们进来!”白手套扬起一支:“走!不用废话!”
厉树人的脸热起来。他的大眼仿佛要一下子把巡长瞪碎,可是他又纳住了气,还想和平的交际。他还没把话想好,平日最自负的金山——那个圆眼睛的矮子——早已挤了过来,象个轻巧的小鬼戏弄个高大的魔王,他歪扬着头,斜着肩,圆眼在巡长的脸上转了一圈,而后尖锐的叫了一声:“谁的命令?”
高大的巡长的眼往下面扫射;还没找到金山,后面好几声“谁的命令”一齐打入他的耳鼓。他的眼立刻往后望,左脚不由的往前迈了一步,全身抖出些威风来。他不怕学生,阴城所给他的粮饷与思想,至少有一部分是为揍好闹事的男女青年们。见了学生,他不由得感到一种仇恨:“谁的命令?我的话就是命令!”他又往前凑了一步;隔着短木栅栏,他的鼻子几乎要碰上了厉树人。
平牧乾那头长发极快的由厉树人腋下钻了出来,紧跟着一张长俊的脸扬入巡长的视线里,腮上笑出两个小而深的酒窝,顶齐白的一排牙温和爽洁的在他眼中一闪:“巡长!我们已经买来东西,怎好白白的回去;我们决不叫巡长为难。若是站台上太乱,好不好我们举几位代表,把东西送上车去,马上就出来?那里不就是兵车?”她的手向站里指了一下。
巡长的眼并没随着她的手转动,非常的坚定,他的眼盯住学生,决不放松。他听见了平牧乾的话,也觉出话很温和有理。但是他不能因此而减降自己的威风。再说,他对女学生应当特别厉害一些,平日一见到她们,他就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厌恶,她们的服装,举动,活泼或严肃,都使他莫名其妙,如同见了洋人那样不可了解。隔阂产出了轻视与厌恶;一旦落在他手,他愿叫她们现一现丑:把她们的头发扯乱,短衣撕破,粉脸打伤,才足以消消他的渺茫而必须发泄的恶气。“我说,我不叫你们进去!”巡长把哨子掏出来。“走不走?”他把哨子放在唇边。
“你太不通人情了!”扁脸的青年——易风——用手指指着巡长的胸部。
“一定要进去!非进去不可!”曲时人圆头圆脑的没有什么高明的话语,只求能把一句话变成几样来说:“不叫进去,不行!”
哨子响了。
4
其实呢——高大的巡长想——设若学生们略通人情,先把他请到一边,送他两包点心,哪怕只是两包点心呢,又何尝不可以叫他们进去呢?可是他们一点人情不懂,而且说话很难听;可恨就在这里,一点人情不懂,可恨就在这里!非揍不可!
厉树人们根本没想到,这样的事也居然会发生冲突。没工夫去细想,就是去想也想不出任何道理来。气忿与伤心激出来热泪,而青年的血气,又不能被眼泪浸软;血在沸腾,脑子成了空白,手脚不由的动作起来。他们被怒气催着,只管往前冲,不管有什么作用,不管要吃什么亏。这时候,那面小白旗成了个什么神圣的标徽,大家紧紧的跟着它,忽前忽后,忽左忽右,没目的而有无限的热情,乱冲乱扑。顾不及想胜负,顾不及想安全,前冲就是前冲,一面白旗,一个心眼,为劳军而来,就必须闯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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