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概论讲义(校对)第1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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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归纳批评的好处,我们引莫尔顿——他以归纳批评为解释的批评——几句话:“解释的批评是极清楚的去规定,它是与判断批评相反的。心智在检讨与解释有结果之前,不能开首就去评判;‘应当怎样’的意见是检验东西的真象的一大障碍;心中有固定的爱好对于扩大的爱好是不利的;我们不能同时维持标准以反抗革新,又能留心于新文学的进行;我们不能同时使文学趋就我们的思想,又能使我们的思想趋就文学:总之,我们不能同时是判断的,又是归纳的。好象油与水,这两种批评各有价值;象油与水,这两样不能搀合……如批评,依着遗传下来的看法,是与判断相同,则文学史当是文艺胜过批评的。现代对文学的态度并不把估量与判断除外。但是它承认判断的批评必须有极自由的归纳的检查为先驱;若是,归纳的批评实为批评的基本要件。”
这一段话里指明:归纳批评,假如能作得好,是极公正的,没有阻止文学发展的毛玻同时也暗示出(在末一句里):理论的批评也是由归纳的手续提出原理;那就是说,批评必基于分析观察以便解释,而后才能有文学理论的形成。
三、判断的批评:判断的批评便是批评者自居于审官的地位而给作品下的评判。要这样作,批评者必须有一个估量价值的标准。因此,在历史上,理论批评便往往变成文学的法典,批评者用这个法典去裁判一切。理论的批评原是由观察文学而提出原理,这种原理是为解释文学的,不是为指点毛病的。以亚里士多德说,他从古代希腊文艺中找出原理,是极大的贡献;他并没叫后人都从着他。假如他生在后代,所见的不只是希腊文艺,他的文学原理一定不会那样狭窄。不幸,在文艺复兴后,文士拿这一时代的原理,一种文艺的现象,作为是给一切时代、一切文艺所下的规法。于是文艺批评便只在估定价值上用力,而其范围便缩小到指点好坏与合规则与否,这是文艺批评的一个厄运。
指点毛病是很容易的事,越是没有经验的人越敢下断语,这在事实上确是如此。指点毛病必须对同情加以限制,但是,了解文学不能只以狠心的判断为手段;对文学的了解似乎应由同情起,应对它有友谊的喜爱,而后才能欣赏。自然,在文学批评中“客气”是没有必要的,因为没有坏处也显不出好处来,就是极伟大的作品也不能完全——世界上哪有一本完全的作品呢?但是,这指点毛病,就是公平,也不是批评的正轨;因为这样的批评者是以一种规法为准,而不能充分的尽批评的责任:对欣赏上,他不能由成见改为是否他自己——不管规法标准——爱某个文艺作品。对学理上,他限制住文学创作的自由。
指出判断批评的缺欠正足以证明理论的与归纳的批评之优越。塞因司布瑞在论新古典派与浪漫派交替时代的文学批评指出来:美学的研究与观察历史为浪漫派胜过古典派的两点。对美学的研究,他说:“以更宽广的更抽象的美学探讨来重新组织批评,其利益与重要是很显然的……。美学普通理论之组成——对各种艺术及一种艺术的枝别的探讨无论如何偏畸,或如何奇幻——它不能不(无论如何间接的,无论怎样与本意相反)把已成的意见及理论给动摇了,有时候且打碎了。‘为什么’和“为什么不’一定会不断的来找这样的研究者;已经说过两三次了,这‘为什么’与‘为什么不’是攻击一切成见的批评的利器……”
对于历史的研究,他说:“文学史的研究大体的是,比较文学史的研究绝对的是,一个新东西……历史是批评的——和几乎是一切的——材料的根源。要评判必先要知道——不但必须知道所谓想过的、做过的、写过的之最好的(假如你不知道其余的,怎能知它是最好的?),而要把那活动的变化的动物,所谓人者的所写过的、做过的、想过的全取过来,或全部的一样取一些。他的活动和他的变化还要与你耍坏招数,因你永不能知道极广;但是,你越知道广些,那错误的区域越狭窄一些。我们所知的最完善的批评作品——亚里士多德的和郎吉纳司的——其好处是由于作者对他们所见到的作品有精详的知识;其实有缺欠也不能完全是由于他们未能看见一切。”
理论的批评的理论必须由归纳法而来,它的目的不是在规定法则,而是陈述研究的结果,从事于指导。归纳的批评是公平的检查,为理论的批评的基矗这二者是与时间俱进的,不是一成不变的,因为他们是要看得多,知道得广,随着历史进行的。判断的批评只是在批评史上有讲述的必要,实在不是批评应有的态度。判断的批评不接受新的作品,不看新的学说,也没有历史观,所以它是极褊狭的,而且很有碍于文学发展的。
四、主观的批评:判断的批评是指出对不对多于爱不爱,对不对是以一定的法则衡量作品的自然结果,爱不爱是个人的,不管法则标准。爱不爱是批评中的事实,而主观的批评便基于此。这种批评是以批评者为主,于是批评者成了一个作家,他的批评作品成为文艺作品。这种作品纵在批评上没有什么贡献,但是它的文字是美好的,使人不因它的内容而藐视它的文学价值。
因近代好自由的精神,这种批评颇风行一时。严格的说起来它并不是批评,而是个人借着批评来发表心中所蕴。佛朗士(AnatoleFrance)说得很有趣:“批评,据我看,正如哲学与历史,是一种小说,借以表现精细与好奇的心智。凡小说,正确的明白了,都是自传。好的批评家是个借杰作以述说他心灵的探险者。
“客观的批评,没有这么一回事,正如没有客观的艺术。那夸示将自己置于作品之外的是最虚假的欺人。真理是这样:人不能离开他自己。这是我们的最大烦恼……。要打算真诚爽直,批评家应当说:‘先生们,我要说我自己对于莎士比亚,或阿辛(Racine),或巴司克尔(Pascal),或歌德——这些题目供给我很美的机会。’”(The
Adventure
of
the
Soul)
克尔(AlfredKerr)说:“作一个批评者,假如只限于此,是个笨营业。演义的道理比早晨的烧饼还陈腐得快。我相信,那有价值的是批评的自身也成为艺术,就是当它的内容已经陈腐,还能使人爱读。批评应当视为与创造同类……。什么是生产的批评?批评者还没有生过一个诗人!生产的批评在批评中创造出一艺术品。别的一切解释全是空的。只有批评家中的诗人才有评论诗人的权利……。将来的批评者必均坚持此理:去建设一个系统只能引起迷惘;能持久的必是叙说得好的。”这种印象派或欣赏派的主张是有趣的,刺激的,而且含有只有艺术家才能明白艺术,和爱文学而不爱文学的规法的意思。但是,这种批评不是全无危险的:从批评者说,批评者应当拿什么作他的主旨?自然还是归之于多读多看,而后才能提出主旨。假如批评者完全自主,以产生文艺为目的,而以批评作为次要的,批评的自身便极危险了;因为这样主张的人可以不下工夫多读多看,而一任兴之所至发为文章,这岂不是把批评的原旨失了么?批评必须比较,设若只以爱与不爱立言,便无须比较,因为爱这个便不爱那个,用不着比较了。这主观的批评是自己承认不是科学的,可是不用科学方法怎能公平精到呢?再从读者方面说:“这样的批评有三个危险:但不是主观批评的,是现代读者对于这种批评的态度的。第一是容易以这种批评与别种批评相混。读批评文字,不注意讨论,而专看它的结论怎样出来。这是两重的不公道。对文学本身不公道,因为不看它的诚实的解释,而易以现成的宣言——纵使是出于最大的注释家的。对于如约翰孙、剖蒲,爱迪森等人也是不公道的,以他们的文学意见估量他们——他们的文学意见一部分是他们的时代产物——而不看他们使那意见立得住的力量……;第二是多量的批评文学对于文学研究的通病是应该负责的,因为人们只读关于文学的作品,而不去读文学本身……;第三是带点理论性质的。据我看,注重主观的批评使文学研究从对诗的艺术的要点移到细小之点上去了……现在的普通批评文学很少注意于考拉瑞芝所谓诗的‘全部的欣赏’,而多注意于‘组成部分的美好’。”
从上面的四种批评的短长,我们看出来,批评有两个原素:哲学的与历史的。我们还是引莫尔顿的话吧。哲学的与历史的是:
“一个是打算得到文学的原理;一个是批评文学的继续。哲学的批评是有基本的重要;批评史的重要首先在能帮助文学的哲学。”
由这两句话我们看到,文学的哲理是把部分和全体联络起来;那么,批评的任务必是由检考文学、由特别的而达到普遍的。这样,批评史所记载的批评意见只是历史上的演进,把这些进行的方向分划出来,也是文学的哲学的一部分工作;那就是说,用历代的批评学说作我们的哲学的参考;专研究一时代的批评作品的历史是不很重要的。它们的重要只是因为它是文学原理的一枝,借着它们可以看到理论的全体。这样,我们明白了文学批评与文学批评史的分别,批评史对文学批评的重要,不在乎历史,而是在文学方面。文学批评,那么,是解释文学的,是理论的。由此我们可以提到文学批评的功能的另一方面了。
因为文学批评是解释文学的,所以它也可以由解释文艺到解释生命上去。这并不是说以道德的标准去批评文艺,而是以文艺和文艺时代的生活相印证。这是阿瑙德的主旨。他不但批评文学,也批评生命;他批评文艺,也批评批评者。他以为文化的意义便借求知而进于完善,求知便能分辨好坏善恶,这便是批评。因此批评的事务是“要知道世界上所知所想过的最好的,然后介绍出去,以创出一个真的新的思潮。”批评的根本性是要公平无私。这样,批评家是有所为的:社会有了好的知识与文化,才能欣赏文艺而帮助文艺发展,批评家必须给文艺造一个环境与空气。批评者是制造这空气的,也就是社会改造者。我们看多数的批评作品是解析文学的,于此我们又看见一个解析批评者的。批评者,据他看,好象是施洗的约翰,给一个更大的人物预备道路。在这里,我们晓得文学批评的功能,在它本身是要作成文学的哲理,在它的宣传是要指导文学与社会;它并不是指点错误和挑毛病的意思。中国的文学很吃没有用这整个的理论来批评和指导的亏,而养成公平无私的批评尤为今日之急需。
“唯有批评,不承认有不易的定理,不肯为任何教门派别的肤浅陈腐之谈所束缚,能养成那沉静哲学心境,能为真理而爱真理,虽明知真理不易达到,也一样的爱她。”(王尔德《批评家即艺术家》,林语堂译。)
谁是批评者呢?在批评史上我们看见许多创造者也是批评家,也有许多批评家不是创造者。我们也常听到批评家指摘创作家的短处,和创造者的诟骂批评家。到底谁应当作批评者呢?这几乎永远不能规定,我们只能就事实上说。那就是说,在事实上,艺术家自己明白自家艺术的底细,自然,他假如乐意,会写出最有价值的批评来,因为他是内行。但是,艺术是广泛的,创造家不易多才多艺,他所会的他自然可以说明了,但是他不能都会,不能件件精通;于是他便不能不把批评的事业让给一些专门的批评家。况且,一个文艺作品创造出来,是要交给别人读的,而读者是要对它说话的人。自然,一个公平的科学的批评者是要从文艺本身下手,设身处地的为那创造者设想,但是他所见的设若是很广,他一定会指出创造品的缺欠,或是发表与创造者相反的意见;要使创造者与批评者完全气味相投,毫无抵触,是极难的事;创作家的自傲,与批评者的示威,往往是不易调处的。但是,无论怎说,艺术家既不能全兼作批评家,批评家还是很重要的。况且,批评家的成功,不单在他的意见上,而是须有文学天才的帮助;他的批评文字假如也是文艺,这是无疑的文艺界的幸运。
谁是批评者似乎是在艺术家与批评家的争执中不易解决的;我们只能说,艺术家而能作批评的事业是极好的;但事实上不能人人如此,那么,批评家便产生了,这在事实上是必然的,而且是很好的事。我们现在说怎样成为批评家,和批评家当有的态度:
要成个批评家必须有天才和象王尔德所谓的“一种有锐敏感觉美及美所给予我们的印象的性情”,是无须多说的;他也必须有相当的训练,塞因司布瑞对于爱迪森的批评作品说:“……真的,他的三四十篇文章里,继续增加对于何为批评的了解……。批评是,从一方面说,一种艺术,其中很少见到可靠的简单节要——它比一切的创作艺术都需要更多的读书与知识——而且头一件是在作对过以前,必须有许多错误,也许没有一个有地位的批评家,不是在作完了比初作时更好的。”这是个很显然的事实,不必多说。至于他应有的态度,他第一应当站在创造者的地位去观察:“艺术家可以比作一个探看荒林的探险者,自家去开出一条路。批评者象第一个检查者去考察这条路。他看见这条路在丛荒之中开过去;他判断这筑路的材料如何坚实,和作的时候费了多少力。他也许愿意有些地方应当改换方向,指出如何可避免某个险坡,某个急转,某个不必要而没道理的桥。但是,这并无关紧要,这路已这样修好,他只好随着它走;他必须估定的路的价值,在它已成为通衢大道,四围的榛莽已被剪除,已成为繁华的、普通的以前。假如他来得太晚了,这路已成了通用的大路,他必须把后来加添的东西除去,用心眼去设想它的原形,想出那荒林还在路的两旁时的光景。”
这样,便合了以我就文艺的道理,而不至于武断。这种态度才能真实的去看文艺,而把文艺所带着的注解和陈腐无谓的东西都放在一边。这种态度能叫批评者对新的旧的作品都一视同仁,不拿成见硬下判断。这样,他不但只是了解文艺,他也一定要明白文艺中所含的生命是怎样,那就是说,他必明了人生,才能明白文艺所表现的是什么。这样,批评家所具的天才,所忍受的苦,所有的道德,才能与艺术家媲美,而批评便成了一种艺术,而是“诗只能被诗人摩抚”。艺术家是比批评家多一些自由的,批评家的难能可贵也就是因为他能真了解艺术家;他决不是随便批评几句便可成功的。
批评家也必须对创造家表同情;批评不只是挑毛玻没有同情,便不会真诚,因为他以批评为对作家示威的举动。“对于青年人我须这样说,以缺点判断任何作品永远是不智慧的:第一个尝试应当是去发现良美之点。”这是句极有意思的话。
天才,审美心,训练,知识,公平,精细,忍耐,同情,真诚……这么些个条件才能作成个批评家!
第十三讲 诗
在第六讲与第九讲里,我们谈过诗是文艺各枝的母亲。在第八讲里,我们看清了诗与散文的分别。现在应讲:(一)诗与其他文艺的区别,这是补充第八讲。(二)诗的分类。(三)诗的用语。
一、诗与其他文艺的区别:在第八讲里,我们看到诗与散文的所以不同。因为这么一划分,往往引起一些误会:诗的内容是否应与戏剧小说等根本两样呢?现代的文艺差不多是以小说为主帅;诗好象只是为一些老人,或受过特种教育的有闲阶级预备着的。一提到诗,人们好似觉得有些迷惘:诗的形式是那么整齐,诗的内容也必定是一种不可了解的东西。可是,我们试掀开一本诗集,不论是古代的还是当代的,便立刻看到一些极不一致的题目:游仙曲,酒后,马,村舍;假如是近代的,还能看到:爱,运动场,洋车夫,汽车……;这又是怎回事呢?游仙曲与汽车似乎相距太远了,而且据一般不常与诗亲近的人推测,汽车必不能入诗。及至我们读一读汽车这首诗,我们所希冀的也许是象小说中的一段形容,或舞台上的布景;可是,诗中的汽车并不是这样,十之八九它是使我们莫名其妙。这真是个难题:诗与戏剧小说或别种文艺在内容上根本须不同吧,这诗集里分明有“汽车”这么一首;说它应与别种文艺相同吧,这首汽车诗又显然这么神秘!怎么办呢?
诗的内容与别种文艺的并没有分别,凡是散文里可以用的材料,都可以用在诗里。诗不必非有高大的题目不可。那么,诗与散文的区别在哪里呢?在第八讲里说过,那是心理的不同。诗是感情的激发,是感情激动到了最高点。戏剧与小说里自然也有感情,可是,戏剧小说里不必处处是感情的狂驰。戏剧小说里有许多别的分子应加以注意,人物,故事,地点,时间,等等都在写家的眼前等调遣,所以,戏剧家小说家必须比诗人更实际一些,更清醒一些。他们有求于诗,而不能处处是诗。“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红楼梦》的作者是可以写首长诗补救散文之不足的。至于诗人呢,他必须有点疯狂:“诗要求一个有特别天才的人,或有点疯狂的人;前者自易于具备那必要的心情,后者真能因情感而忘形。”(亚里士多德《诗学》十七)诗人的感情使他忘形,他便走入另一世界,难怪那重实际的现代的侦探小说读者对诗有些茫然。诗是以感情为起点,从而找到一种文字,一种象征,来表现他的感情。他不象戏剧家小说家那样清楚的述说,而是要把文字或象征炼在感情一处,成了一种幻象。只有诗才配称字字是血,字字是泪。
诗人的思想也是如此,他能在一粒沙中看见整个的宇宙,一秒钟里理会了永生。他的思想使他“别有世界非人间”,正如他的感情能被一朵小花、一滴露水而忘形。“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李商隐《无题》)他的思想也许是不科学的,但“神女生涯原是梦”是诗的真实;诗自有诗的逻辑。况且诗是不容把感情,思想,与文字分开来化验的。诗人的象征便是诗人的感情与思想的果实,他所要传达出的思想是在象征里活着,如灵魂之于肉体,不能一切两半的。他的象征即是一个世界,不需什么注解。诗也许有些道德的目的,但是诗不都如此,诗是多注意于怎样传达表现一个感情或一思想,目的何在是不十分重要的;诗人第一是要写一首“诗”。诗多注重怎么说出,而别种文艺便不能不注意于说些什么。
这样,我们才能明白为什么诗能使我们狂喜,因为它是感情找到了思想,而思想找到了文字。它说什么是没有大关系的,马,汽车,游仙曲,都是题目;只要它真是由感情为起点,而能用精美的文字表现出,便能成功。因此,我们也可以看清楚了,为什么诗是生命与自然的解释者,因为它是诗人由宇宙一切中,在狂悦的一刹那间所窥透的真实。诗人把真理提到、放在一个象征中,便给宇宙添增了一个新生命。坡说:诗是与科学相反的。诗的立竿见影的目的是在愉快,不在真实。诗与浪漫故事是相反的。诗的目标在无限的愉快,而故事是有限的。音乐与愉快的思想相联结,便是诗。我们不是要提出诗的定义,我们只就这几句话来证明为什么诗能使生命调和。因为诗的欣悦是无限的,是在自然与生命与美中讨生活的,这是诗之所以为生命的必需品。“诗的力量是它那解释的力量;这不是说它能黑白分明的写出宇宙之谜的说明,而是说它能处置事物,因而唤醒我们与事物之间奇妙、美满、新颖的感觉,与物我之间的关系。物我间这样的感觉一经提醒,我们便觉得我们自己与万物的根性相接触,不再觉得纷乱与苦闷了,而洞晓物的秘密,并与它们调和起来;没有别的感觉能这样使我们安静与满足。”(MatthewArnold)醒着,我们是在永生里活着;睡倒,我们是住在时间里。诗便是在永生里活着的仙粮与甘露。雪莱赠给云、叶、风与草木永生的心性;他们那不自觉的美变为清醒的可知的,从而与我们人类调和起来。在诗人的宇宙中没有一件东西不带着感情,没有一件东西没有思想,没有一件东西单独的为自己而存在。“二年鱼鸟浑相识,三月莺花付与公。”(苏轼)这是诗人的世界,这是唯有诗人才能拿得出的一份礼物。
我们不愿提出诗的定义,也不愿提出诗的功用,但是,在前边的一段话中,或者可以体会出什么是诗,与诗的功用在哪里了。
二、诗的分类:这是个形式的问题。在西洋,提到诗的分类,大概是以抒情诗,史诗,诗剧为标准的。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差不多只是讨论诗剧,因为谈到诗剧便也包括了抒情诗与史诗。史诗,抒情诗,诗剧是古代希腊诗艺发展的自然界划。这三种在古代希腊是三种公众的娱乐品。在近代呢,这三种已失去古代的社会作用,这种分类法成为历史的、书本上的,所以也就没有多少意义。就是以这三种为诗艺的单位,它们的区划也不十分严密。史诗是要有对话的,可是好的史诗中能否缺乏戏剧的局势?抒情诗有时候也叙事。诗剧里也有抒情的部分。这样看,这三种的区别只是大体上的,不能极严密。
对于诗的分类还有一种看法,诗的格式。这对于中国人是特别有趣的。中国人对于史诗,抒情诗,戏剧的分别,向来未加以注意。伟大的史诗在中国是没有的。戏剧呢,虽然昌盛一时,可是没有人将它与诗合在一处讨论。抒情诗是一切。因此提起诗的分类,中国人立刻想到五绝、七绝、五律、七律、五古、七古、乐府与一些词曲的调子来。就是对于戏剧也是免不了以它为一些曲子的联结而中间加上些对话,有的人就直接的减去对话,专作散曲。大概的说起来呢,五古、七古是多用于叙述的,五绝、七绝是多用于抒情的;律诗与词里便多是以抒情兼叙事了。诗的格式本是足以帮助表现的。有相当的格式更足以把思想感情故事表现得完美一些。但是,专看格式,往往把格式看成一种死的形式,而忘了艺术的单位这一观念。中国人心中没有抒情诗与叙事诗之别,所以在诗中,特别是在律诗里,往往是东一句西一句的拼凑;一气呵成的律诗是很少见的,因为作诗的人的眼中只有一些格式,而没有想到他是要把这格式中所说的成个艺术的单位。这个缺点就是伟大诗人也不能永远避免。试看陆游的“利欲驱人万火牛,江湖浪迹一沙鸥,日长似岁闲方觉,事大如山醉亦休。”是多么自然,多么畅快,一点对仗的痕迹也看不出,因为他的思想是一个整的,是顺流而下一泻千里的。但是,再看这首的下一半:“衣杵相望深巷月,井桐摇落故园秋。欲舒老眼无高处,安得元龙百尺楼?”这便与前四句截然两事了:前四句是一个思想,一个感情,虽然是放在一定的格式中,而觉不出丝毫的拘束。这后四句呢,两句是由感情而变为平凡的叙述,两句是无聊的感慨。这样,这首《秋思》的前半是诗,而后半是韵语——只为凑成七言八句,并没有其他的作用。这并不是说,一首七律中不许由抒情而叙述,而是说只看格式的毛病足以使人忽略了艺术单位的希企:只顾填满格式,而不能将感情与文字打成一片,因而露出格式的原形,把诗弄成一种几何图解似的东西了。
再说,把诗看成格式的寄生物,诗人便往往失去作诗的真诚。而随手填上一些文字便称之为诗。看苏轼的《祥符寺九曲观灯》:“纱笼擎烛迎门入,银叶烧香见客邀。金鼎转丹光吐夜,宝珠穿蚁闹连朝。波翻焰里元相激,鱼舞汤中不畏焦。明日酒醒空想象,清吟半逐梦魂销。”这是诗么?这是任何人所能说出的,不过是常人述说灯景不用韵语而已。诗不仅是韵语。可见,把格式看成诗的构成原素,便可以把一些没感情,没思想的东西放在格式里而美其名曰诗。灯景不是个坏题目,但是诗人不能给灯景一个奇妙的观感,便根本无须作诗。
由上面的两段看出,以诗艺单位而分类的,不能把诗分得很清楚。但是有种好处,这样分类可以使诗人心中有个理想的形式,他是要作一首什么,一首抒情的,还是一首叙事的;他可以因此而去设法安排他的材料。以诗的格式分类的容易把格式看成一切,只顾格式而忘了诗之所以为诗。研究格式是有用的,因为它能使我们认识诗艺中的技巧,但是,以诗而言诗,格式的技巧不是诗的最要紧的部分。
再进一步说,诗形的研究是先有了作品而后发生的。诗的活力能产生新格式,格式的研究不能限制住诗的发展。自然,诗的格式对于写家永远有种诱惑力,次韵与摹古是不易避免的引诱,但是,记住五六百词调的人未必是个词家。这样,我们可以不必把诗的格式一一写在这里,虽然研究诗形也是种有趣的工作。研究诗形能帮助我们明白一些诗的变迁与形式内容相互的关系,但这是偏于历史方面的;就是以历史的观点看诗艺,它的发展也不只是机械的形体变迁;时代的感情,思想,与事实或者是诗艺变迁更大的原动力。
三、诗的用语:刘禹锡作诗不敢用“糕”字,因它不典雅。现代一位文人把“尿”字用在诗中,而自夸为创见。诗的用语到底有没有标准呢?这是个许久未能解决的问题。在大诗人中,但丁是主张用字须精美,Wordsworth是主张宜就日常生活的言语用字。欧·亨利幽默的提出这个问题,而未能加以判断(看ProofofThePuddin
g)。我们应怎样解决呢?
由文字的本身看,文字都是一样有用的,文字自己并没有天然的就分为两类:诗的字与非诗的字。文字正象色,会用色的人才会画图,颜色本身并不是图画。文字自己并没有诗意,是在诗人手里才成为诗的组成分子。这样看,诗人用字应当精细的选择。他必须选择出正好足以传达他的思想与感情的字——美的是艰苦的。这是无可推翻的道理。专顾典雅与否是看字的历史而规定去取,这与自我创造的精神相背,难免受“刘郎不肯题糕字,虚负诗中一代豪”的讥诮。主张随便用字的人,象Wordsworth以为好诗是有力的情感之自然流泻,只有感情是重要的,文字可以随便一些。只雕饰文字而没有真挚的感情是个大错误。但是,有了感情而能呕尽心血去找出最适当的、最有力的字,岂不更好?这样,我们便由用什么字的问题变为怎样用字的问题了。用什么字是无关重要的,字本来都是一样的,典雅的也好,俗浅的也好,只要用的适当而富有表现力。作诗一定要选字;不是以俗雅为标准,而是对诗的思想与感情而言。诗是言语的结晶,文字不好便把诗毁了一半;创造是兼心思与文字而言的。空浮的一片言语,不管典雅还是俗浅,都不能算作诗。中国的旧诗人太好用典了;用典未必不足以传达思想,但是,以用典为表示学识便是错误。有许多杰作是没有一个典故的。中国的新诗人主张不用典,这是为矫正旧诗人的毛病,可是他们又太随便了,他们以为随便联串上一些字便可以成诗。诗不是那么容易的东西。白话是种有力的表现工具,但是,诗人得抓住白话那“有力”之点;能捉住言语的精华不是一般人所能作到的,就是诗人也要几许工夫而后才能完全把言语克服了。“红杏枝头春意闹”的“闹”字,“云破月来花弄影”的“弄”字,都是俗字,可是这两个俗字要比用两个典故难得多了。王安石的“春风又绿江南岸”中“绿”字原是“到”字,后改为“过”字,又觉不好而改为“入”字,最后定为“绿”字。这些字全是俗字,为何要改了又改,而且最后改定的确比别的字好?天才的自然流露是确有其事,但是,“自昔词人琢磨之苦,至有一字穷岁月,十年成一赋者。白乐天诗词疑皆冲口而成,及见今人所藏遗稿,涂窜甚多。”(《春渚纪闻》)这足以给新诗人一些警戒。用白话写的与用典故写的都不能算诗,假如写的人只是写了一段白话,或写了一堆典故;美的是艰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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