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海集(校对)第1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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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乃久几乎跳了起来。怎么莲霞这么早就上来?他往后扫了一眼,几个摆棋的老头儿已经停住,其中一个用小乌木烟袋向台上指呢。“啊,这群老家伙们也捧她!”林乃久咬着牙说。老不要脸!他恨,妒;他没钱,老梆子们有。她,不过是个玩物。
莲霞扭了出来。她扭得确是好。只那么几步,由台帘到鼓架。她低着点头,将将的还叫台下看得见她的红唇,微笑着。两手左右的找跨骨尖作摆动的限度,两跨摆得正好使上身一点不动,可是使旗袍的下边左右的摇摆。那对瘦溜的脚,穿着白缎子绣红牡丹的薄鞋,脚尖脚踵都似乎没着地,而使脚心揉了那么几步。到了鼓架,顺着低头的姿式一弯腰,长,慢,满带着感情的一鞠躬。头忽然抬起来,象晓风惊醒了的莲花,眼睛扫到了左右远近,右手提了提元宝领,紧跟着拿起鼓槌,轻轻的敲着。随便的敲着鼓,随便的用脚尖踢踢鼓架,随便的摇着板,随便的看着人们。
林乃久低下头去,怕遇上她的眼光。低着头把她的美在心里琢磨着。老何确是有见识,女学生是差点事的,他想。特别是那些由乡下来的女学生:大黑扁脸,大扁脚,穿着大红毛绳长坎肩!莲霞是城里的人,到底是城里的人!她只是穷,没有别的缺点;假如他有钱,或是哥哥的钱可以随便花……他知道她的模样:长头发齐肩,拢着个带珠花的大梳子。长脸,脑门和下巴尖得好玩,小鼻子有个圆尖;眼睛小,可是双眼皮,有神;嘴顶好看……他还要看看,又不敢看;假如他手里有五块钱!
莲霞的嗓音不大,可是吐字清楚,她的唇,牙,腮,手,眼睛都帮助她唱;她把全身都放在曲子里,她不许人们随便的谈笑,必得听着她。她个子不高,可是有些老到的结实的,象魔力的,一点精神。这点精神使她占领了这个大厅:那些光,烟,暖气,似乎都是她的。林乃久只有一块钱,什么也不是他的。
可是,她也没有什么,除了这份本事。林乃久记得她家里只有个母亲和点破烂东西。她和他一样,财产都穿在身上。想到这儿,他真要走了;他和她一样?先前没想到过。先前他可怜她,现在是同病相怜。与一个唱鼓书的同病相怜?他一向是不过火的自傲,现在他不能过火的自卑。况且她的姐姐——史莲云——原先下过窑子呢!自己的哥哥至多不过是个乡下老,她的姐姐下过窑子。他不能再爱她;打算结婚的话,还得娶个女学生;莲霞只能当个妾。倒不是他一定拥护娶妾的制度,不是,可是……“莲霞,再唱个《大西厢》!”
林乃久连头也没抬。往常他只点她一个曲子,倒不专为省钱,是可怜她的嗓子;别人时常连点好几个曲儿,他不去和人家争强好胜;一连气唱几个,他不那么残忍。他拿她当个人待,她不是留声机。今天,他冷淡,别人点曲子,他听着,他无须可怜她。她受累,可是多分钱呢;他只有一块钱。他读书不完全为自己,可是没人给他钱,是的,钱是一切;有钱可以点她一百个曲子,一气累死她,或者用一堆钱买了她,专为自己唱。没有什么人道不人道。假若他明天来了钱,他可以一气点她几个曲子。谁知道世界是怎么回事呢;钱是顶宝贝的东西,真的。明天打哪儿会来钱呢?
莲霞还笑着,可是唱得不那么带劲了。
他看了台上一眼,莲霞的眼恰恰的躲开他。故意的,他想。手中就是短几块钱!她的眼向后边扫,后边人点的曲子。林乃久的怒气按不住了:“好!”他喊了出来。喊了,他看着莲霞。她嘴角上微微有点笑,冷笑,眼角撩了他一下,给他一股冷气。“好!”他又喊了。莲霞的眼向后边笑着一扫。后边说了话:
“我花钱点她唱,没花钱点你叫好,我的老兄弟!”大厅里满了笑声。
林乃久站起来:“什么?”
“我说,等我烦你叫好,你再叫;明白不明白?”后边笑着说。
林乃久看清,这是靠着窗子一个胖子说的。他没再说什么,抄起茶碗向窗户扔了去。花啦,玻璃和茶碗全碎了。他极快的回头看了莲霞一眼。她已经不唱了,嘴张着点。“怎么着,打吗?”胖子立起来,往前奔。
大家全站起来。
“妈的有钱自己点曲呀,装他妈的孙子。”胖子被茶房拦住,骂得很起劲。
“太爷点曲子的时候,还他妈的没你呢!”林乃久可是真的往前奔。
“小子你拍出来,你他妈的要拍得出十块钱来,我姓你姥姥的姓!”
林乃久奔过去了。茶房,茶客,乱伸手,乱嚷嚷,把他拦住。他在一群手里,一团声音里,一片灯光里,不知道怎的被推了出来。外边黑,冷,有风。他哆嗦开了,也冷静了。上哪儿去呢?他慢慢的下着楼。
走出去有半里地了,他什么也没想。霹雳过去了,晴了天,好象是。可是走着走着他想起刚才的事来,仿佛已隔了好久。他想回去,回到萃云楼下等莲霞出来;跟她说句话。最后的一句话似乎该跟她说,要对她说明他不是个光棍土匪,爱打架;他是为怜爱她才扔那个茶碗。可是这也含着点英雄气概:没有英雄气的人,至死也不会打架的。这个自然得叫莲霞表示出来,自己不便说自己怎么英雄。她看出这个来,然后,死也就甘心了。
可是他没往回走,他觉得冷。回宿舍去睡。想到宿舍更觉得有死的必要,凭林乃久就会只剩了一条被子?没有活着的味儿。好在还有一块钱,去买安眠药水吧。他摸了摸袋中,那块现洋没了。街上的铺子还开着,买安眠药水与死还都不迟,可是那块钱不在袋中了。想是打架的时候由袋里跳出去,惊乱中也没听到响儿。不能回去找,不能;要是张十块的票子还可以,一块现洋……自杀是太晚了,连买斤煤油的钱也没有了。他和一切没了关系,连死也算上。投河是可以不花钱;可是,生命难道就那么便宜?白白把自己扔在河里,连一个子儿都不值?
他得快走,风不大,可是钻骨头。快快的走,出了汗便不觉得冷了。他快走起来,心中痛快了些。听着自己的脚步声,蹬蹬的,他觉得他不该死。他是个有作为的人。应当设法过去这一关,熬到毕业他自然会报仇:哥哥,莲霞,那个胖子……都跑不了。他笑了。还加劲的走。笑完了,他更大方了,哥哥,莲霞,胖子都不算什么,自己得了志才不和他们计较呢。明天还是先跟老何匀几块钱,先打过这一关。
好象老何已经借给他了,他又想起萃云楼来。袋中有了钱,约上老何,照旧坐在前排,等那个胖子。老何是有势力的;打了那个胖子,而后一同到莲霞家中去;她必定会向他道歉,叫他林二爷,那个小嘴!就这么办。青春,什么是青春?假如没有这股子劲儿?
回到了宿舍,他几乎是很欢喜的。别的屋里已经有熄灯睡觉的了,这群没有生命的玩艺儿。他坐在了床上,看着自己的鞋尖,满是土。屋里冷。坐了会儿,他不由的倒在床上。渺茫,混乱,金钱,性欲,拘束,自由,野蛮与文化,残忍与漂亮,青春与老到,捻成了一股邪气,这股气送他进入梦中。
萃云楼的大厅已一点亮儿没有了,他轻手蹑脚的推开了门,在满盖着瓜子皮烟卷头的地上摸他那块洋钱……可是萃云楼在事实上还有灯亮儿;客已散净;只仗着着点“白面儿”活着的那个人正在扫地。花啷一声,他扫出一块现洋:“啊,还是有钱的人哪,打架都顺便往下掉现洋!”他拾起钱来,吹了吹,放在耳旁听听:“是真的!别再猫咬尿胞瞎喜欢!”放在袋中,一手扫地,一手按着那块钱。他打算着:还是买双鞋呢,还是……他决定多买四毛钱的“白面儿”,犒劳犒劳自己。
老年的浪漫
自慰的话是苦的,外面包了层糖皮。刘兴仁不再说这种话。失败有的是因为自己没用,有的是外方的压迫;刘兴仁不是没用的人,他自己知道,所以用不着那种示弱的自慰。他得努力,和一切的事与一切的人硬干,不必客气。他的失败是受了外方的欺侮,他得报仇。他已经六十了,还得活着,至少还得活上几十年,叫社会看看他到底是个人物。社会对不起他,他也犯不上对得起社会;他只要对得起自己,对得起这一生。六十岁看明白了这个还不算晚。没有自慰;他对人人事事宣战。
在他作过的事情上,哪一件不是他的经营与设计?他有才,有眼睛。可是事情办得有了眉目,因着他的计划大家看出甜头来;好,大家把他牺牲了。六十以前,对这种牺牲,他还为自己开路儿,附带着也原谅了朋友:“凡事是我打开道锣,我开的道,别人得了便宜,也好!”到了六十上,他不能再这么想。他不甘于躺在棺材里,抱着一团委屈与牺牲,他得为自己弄点油水。
哪件事他对不起人?惜了力?走在后头?手段不漂亮?没有!没有!对政治,哪一个有来头的政党,他不是首先加入?对社会事业,哪件有甜头的善事,不是他发起的?对人,哪个有出息的,他不先去拉拢?凭良心说,他永远没落在后头过;可是始终也没走到前边去。命!不,不是命;是自己太老实,太好说话,太容易欺侮了。到六十岁,他明白了,不辣到底,不狠到家,是不能成功的。
对家人,他也尽到了心。在四十岁上丧了妻,他不打算再娶;对得起死鬼,对得起活着的。他不能为自己的舒服而委屈了儿女。儿女!儿子是傻子;女儿——已经给她说好了人家,顶好的人家——会跟个穷画画的偷跑了!他不能再管她,叫她去受罪;他对得起她,她不要脸。儿子,无论怎么傻,得养着,也必定给娶个媳妇;凡是他该办的,他都得办。谁叫他有个傻儿子呢!
天非常的冷,一夜的北风把屋里的水缸都盖上层冰。刘兴仁得早早的起。一出被窝,一阵凉风把一身老骨头吹得揪成一团。他咳嗽了一阵。还得起!风是故意的欺侮他,他不怕。他一边咳嗽,一边咒骂,一边穿衣服。
下了地,火炉还没有升上;张妈大概还没有起来。他是太好说话了,连个老妈子都纵容得没有个样子,他得骂她一顿,和平是讲不通的。
他到院中走走溜儿。风势已杀了点,尖溜溜的可是刺骨。太阳还没出来,东方有些冷淡的红色。天上的蓝色含着夜里吹来的黄沙,使他觉得无聊,惨淡。他喊张妈。她已经起来,在厨房里熬粥呢。他没骂出来,可是又乾又倔的要洗脸水。南屋里,他的傻儿子还睡呢,他在窗外听了听,更使他茫然。他不信什么天理报应,不信;设若老天有知,怎能叫他有个傻儿子?比他愚蠢的人多极了,他的儿子倒是个傻子;没理可讲!他只能依着自己的道儿办。儿子傻也得娶个媳妇;老天既跟他过不去,他也得跟别人过不去。他有个傻小子,反正得有个姑娘来位傻丈夫;这无法,而且并非不公道。
洗了脸,他对着镜子发楞。他确是不难看,虽然是上了岁数。他想起少年的事来。二十,三十,四十,五十,他总是体面的。现在六十了,还不难看。瘦瘦的长脸,长黑胡子,高鼻梁,眼睛有神。凭这样体面一张脸,断了弦都不想续,不用说走别的花道儿了。窑子是逛的,只为是陪朋友;对别的妇女是敬而远之,不能为娘们耽误了自己的事;可是自己的事在哪里呢?为别人说过媒,买过人儿,总是为别人,可是自己没占了便宜,连应得的好处也得不到。自己是干什么的呢?
张妈拿来早饭,他拚命的吃。往常他是只喝一碗粥,和一个烧饼的。今天他吃了双份,而且叫她去煮两个鸡子。他得吃,得充实自己;东西吃在自己肚里才不冤。吃过饭,用湿手巾擦顺了胡子,他预备出去。风又大起来,不怕;奔走了一辈子,还怕风么?他盘算这一天该办的事,不,该打的仗。他不能再把自己作好的饭叫别人端了去,拚着这一身老骨头跟他们干!
他得先到赈灾会去。他是发起人,为什么钱,米,衣服,都是费子春拿着,而且独用着会里的汽车?先和费子春干一通,不能再那么傻。赈了多少回灾了,自己可剩下了什么?这回他不能再让!他穿起水獭领子的大衣,长到脚面,戴上三块瓦的皮帽,提起手杖,他知道他自己体面;在世上六十年,不记得自己寒碜过一回。他不老,他的前途还远得很呢;只要他狠,辣,他总会有对得起自己的一天。
太阳已经出来,一些薄软的阳光似乎在风中哆嗦。刘兴仁推开了门。他不觉得很冷,肚子里有食,身上衣厚,心中冒着热气。他无须感谢上天,他的饱暖是自己卖力气挣来的;假如他能把费子春打倒,登时他便能更舒服好多。他高兴,先和北风反抗,而后打倒费子春。他看见了他的儿子,在南屋门口立着呢,披着床被子。他的儿子不难看,有他的个儿,他的长脸,他的高鼻子,就是缺心眼。他疼爱这个傻小子。女儿虽然聪明,可是偷着跟个穷画画儿的跑了,还不如缺心眼的儿子。况且爸爸有本事,儿子傻一点也没多大关系,虽然不缺心眼自然更好。
“进去,冻着!”他命令着,声音硬,可是一心的爱意。“爸,”傻小子的热脸红扑扑的;两眼挺亮,可是直着;委委屈屈的叫。“你几儿个给我娶媳妇呀?说了不算哪?看我不揍你的!”
“什么话!进去!”刘老头子用手杖叱画着,往屋里赶傻小子。他心中软了!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虽然傻一点,安知不比油滑鬼儿更保险呢?他几乎忘了他是要出门,呆呆的看着傻小子的后影——背上披着红蓝条儿的被子。傻小子忘了关屋门,他赶过去,轻轻把门对上。
出了街门,又想起费子春来。不仅是去找费子春,今天还得到市参议会去呢。把他们捧上了台,没老刘的事,行!老刘给他们一手瞧瞧!还有商会的孙老西儿呢,饶不了他。老刘不再那么好说话。不过,给儿子张罗媳妇也得办着;找完孙老西儿就找冯二去。想着这些事,他已出了胡同口。街上的北风吹断了他的思路。马路旁的柳树几乎被吹得对头弯,空中飕飕的吹着哨子,电线颤动着扔扔的响。他得向北走,把头低下去,用力拄着手枚,往北曳。他的高鼻子插入风中,不大会儿流出清水,往胡子上滴。他上边缓不过气来,下边大衣裹着他的腿。他不肯回头喘口气,不能服软;喉中噎得直响。他往前走,头向左偏一会儿,又向左偏一会儿,好象是在游泳。他走。老背上出了汗。街上没有几辆车;问他,他也不雇;知道这样的天气会被车夫敲一下的。他不肯被敲。有能力把费子春的汽车弄过来,那是本事。在没弄过汽车来的时候,不能先受洋车夫的敲。他走。他的手已有些发颤,还走。他是有过包车的;车夫欺侮他,他不能花着钱找气受。下等人没一个懂得好歹,没有。他走。谁的气也不受。可是风野得厉害,他已喘上了。想找个地方避一避。路旁有小茶馆,但是他不能进去,他不能和下等人一块挤着去。他走。不远就该进胡同了,风当然可以小一些,风不会永远挡着他的去路的。他拿出最后的力量,手杖敲在冻地上,口邦口邦儿的响;可是风也顶得他更加了劲,他的腿在大衣里裹得找不着地方,步儿乱了,他不由的要打转。他的心中发热,眼中起了金花。他拄住了手杖,不敢再动;可是用力的镇定,渺渺茫茫的他把生命最后的勇气唤出来,好象母亲对受了惊的小儿那样说:“不怕!不怕!”他知道他的心力是足的;站住不动,一会儿就会好的。听着耳旁的风声,闭着眼,糊涂了一会儿;可是心里还知道事儿,任凭风从身上过去,他就是不撒手手杖。象风前的烛光,将要被吹灭而又亮起来,他心中一迷忽,浑身下了汗,紧跟着清醒了。他又确定的抓住了生命,可不敢马上就睁眼。脸上满是汗,被风一吹,他颤起来。他软了许多,无可奈何的睁开了眼,一切都随着风摇动呢。他本能的转过身来,倚住了墙;背着风,他长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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