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集第十四卷(校对)第7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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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此类推,尊家自己,尊夫人,令郎令媛,都有相片,都能得到好评,这够多么快活呢?!况且相片遮丑,尊家面上的麻子,与尊夫人脸上的小沙漠似的雀斑,都不至于照上;你自己看着起劲,朋友们也不必会问:“照片上怎么忘掉你的麻子?”站在一张图画前面,不管懂与否,谁都想批评批评,为表示自己高明,当着一个人,谁也不愿对他的面貌发表意见;看相片也是如此。
有相片就有话说,不至于宾主对愣着。
“这是大少爷吧?”
“可不是!上美国读书去了。”
“近来有信吧?”
打这儿,就由大少爷谈到美国,又由美国谈回来,碰巧了就二反投唐再谈回美国去,话是越说越多,而且可以指点着相片而谈,有诗为证:句句是真,交情乃厚。
最好是有一二相片本子。提到大少爷,马上拿出本子来:“这是他满月时候照的,他生在福州,那时先严正在福州做官。”话又远去了,足够写三四本书的。假若没有这可宝贵的本子,你怎好意思突乎其来的说:先严在福州作过官?而使朋友吓一跳,当是你的脑子有毛病。
遇上两位话不投缘,而屡有冲突起来的危险的客人,相片本子——顶好是有两本——真是无价之宝。一看两位的眼神不对,你应当很自然的一人递给一本。他们正在,比如说,为袁世凯是否伟人而要瞪眼的时候,你把大少爷生在福州,和二小姐已经定婚的照片翻开,指示给他们。他们一个看福州生的胖小子,一个看将要成为新娘子的二小姐,自然思想换了地方,一个问你一套话,而袁世凯或者不成为问题了。要不然,这个有很大的危险。假若你没有相片本子,而二位抓住袁世凯不撒手,你要往折中里一说,说二位各有各的理,他们一定都冲着你来了;寡不敌众,你没调停好,还弄一鼻子灰。你要是向着一边说话,不用说,那就非得罪一边不可,也许因此而飞起茶碗在你家里,茶碗自然是你的。你要是一声不出,听着他们吵,赶到彼此已说无可说而又不想打架的时候,他们就会都抱怨你不象个朋友。你若是不分青红皂白而把客人一齐逐出去,那就更糟,他们也许在你的门口吵嚷一阵,而同声的骂你不懂交情。总之,你非预备两个本子不可!
赶到朋友多的时候,你只有一张嘴,无论如何也应酬不过来,相片本子可以替你招待客人。找那不爱说话的,和那顶爱说话的,把本子送过去;那位一声不出的可以不至死板板的坐在那里,那位包办说话的也不好再转着弯儿接四面八方的话。把这两极端安置好,你便可以从容对付那些中庸的客人了。这比茶点果子都更有效。爱说话的人,宁可牺牲了点心,也不放弃说话。至于茶,就更不挡事;爱说话的人会一劲儿的说,直等茶凉了,一口灌下去,赶紧接着再说。果子也不行,有人不喜欢吃凉的,让到了他,他还许摆出些谱儿来:“一向不大动凉的,不过偶尔的吃一个半个的,假如有玫瑰香葡萄之类!”你听,他是挖苦你没预备好果子。相片本子既比茶点省钱,又不至被人拒绝,大概谁也不会说,“一向讨厌看相片!”
相片里有许多人生的姿体,打开一本照相,你可以有许多带着感情的话。假若你现在的事由不如从前了,看看相片,你可以对友人说:“这是前十年的了,那时候还不象这么狼狈!”这种牢骚是哀而不伤的,因为现在狼狈,并不能抹杀过去的光荣,回忆永是甜美的,对于兄弟儿女,都能起这种柔善的感情:“看,这是当年的老六,多么体面,谁能想到他会……”你虽然依旧恨着老六,可是看着当年的照片,你到底想要原谅他。看着相片说些富有感情的话,你自己痛快,别人听着也够味儿。设若你会作诗的话,顶好在相片边题上些小诗,就更见出人生的味道。
不过,有些相片是不好摆进本子去的,你应当留神。歪戴帽或弄鬼脸的,甚至于扮成十三妹的相片,都可以贴上,因为这足以表示你颇天真,虽然你在平日是个完全的君子人,可是心田活泼泼的,也能象孩子般的淘气,这更见英雄的本色。至于背着尊夫人所接到的女友小照,似乎就不必公开的展览。爽直是可贵的,可是也得有个分寸。这个,你自然晓得;不过,我更嘱咐你一句:这类的相片就是藏起来也得要十分的严密,太太们对这种玩艺是特别注意的。
载一九三六年九月《逸经》第十三期
母鸡
一向讨厌母鸡。不知怎样受了一点惊恐。听吧,它由前院嘎嘎到后院,由后院再嘎嘎到前院,没结没完,而并没有什么理由;讨厌!有的时候,它不这样乱叫,可是细声细气的,有什么心事似的,颤颤微微的,顺着墙根,或沿着田坝,那么扯长了声如怨如诉,使人心中立刻结起个小疙疸来。
它永远不反抗公鸡。可是,有时候却欺侮那最忠厚的鸭子。更可恶的是它遇到另一只母鸡的时候,它会下毒手,乘其不备,狠狠的咬一口,咬下一撮儿毛来。
到下蛋的时候,它差不多是发了狂,恨不能使全世界都知道它这点成绩;就是聋子也会被它吵得受不下去。
可是,现在我改变了心思,我看见一只孵出一群小雏鸡的母亲。
不论是在院里,还是在院外,它总是挺着脖儿,表示出世界上并没有可怕的东西。一个鸟儿飞过,或是什么东西响了一声,它立刻警戒起来,歪着头儿听;挺替身儿预备作战;看看前,看看后,咕咕的警告鸡雏要马上集合到它身边来!
当它发现了一点可吃的东西,它咕咕的紧叫,啄一啄那个东西,马上便放下,教它的儿女吃。结果,每一只鸡雏的肚子都圆圆的下垂,象刚装了一两个汤圆儿似的,它自己却削瘦了许多。假若有别的大鸡来抢食,它一定出击,把它们赶出老远,连大公鸡也怕它三分。
它教给鸡雏们啄食,掘地,用土洗澡;一天教多少多少次。它还半蹲着,我想这是相当劳累的,教它们挤在它的翅下、胸下,得一点温暖。它若伏在地上,鸡雏们有的便爬在它的背上,啄它的头或别的地方,它一声也不哼。
在夜间若有什么动静,它便放声啼叫,顶尖锐、顶凄惨,使任何贪睡的人也得起来看看,是不是有了黄鼠狼。
它负责、慈爱、勇敢、辛苦,因为它有了一群鸡雏。它伟大,因为它是鸡母亲。一个母亲必定就是一位英雄。我不敢再讨厌母鸡了。
载一九四二年五月三十日《时事新报》
当幽默变成油抹
小二小三玩腻了:把落花生的尖端咬开一点,夹住耳唇当坠子,已经不能再作,因为耳坠不晓得是怎回事,全到了他们肚里去;还没有人能把花生吃完再拿它当耳坠!《儿童世界》上的插图也全看完了,没有一张满意的,因为据小二看,画着王家小五是王八的才能算好画,可是插画里没有这么一张。小二和王家小五前天打了一架,什么也不因为,并且一点不是小二的错,一点也不是小五的错;谁的错呢?没人知道。“小三,你当马吧?”小三这时节似乎什么也愿意干,只是不愿意当马。“再不然,咱们学狗打架玩?”小二又出了主意。“也好,可是得真咬耳朵?”小三愿事先问好,以免咬了小二的耳朵而去告诉妈妈。咬了耳朵还怎么再夹上花生当耳坠呢?小二不愿意。唱戏吧?好,唱戏。但是,先看看爸和妈干什么呢。假如爸不在家,正好偷偷的翻翻他那些杂志,有好看的图画可以撕下一两张来;然后再唱戏。
爸和妈都在书房里。爸手里拿着本薄杂志,可是没看;妈手里拿着些毛绳,可是没织;他们全笑呢。小二心里说大人也是好玩呀,不然,爸为什么拿着书不看,妈为什么拿着线不织?
爸说:“真幽默,哎呀,真幽默!”爸嘴上的笑纹几乎通到耳根上去。
这几天爸常拿着那么一薄本米色皮的小书喊幽默。
小二小三自然是不懂什么叫幽默,而听成了油抹;可是油抹有什么可笑呢?小三不是为把油抹在袖口上挨过一顿打吗!大人油抹就不挨打而嘻嘻,不公道!
爸念了,一边念一边嘻嘻,眼睛有时候象要落泪,有时候一句还没念完,嘴里便哈哈哈。妈也跟着嘻嘻嘻。念的什么子路,小三听成了紫鹿,又是什么三民主义,而后嘻嘻嘻一点也不可笑,而爸与妈偏嘻嘻嘻!
决定过去看看那小本是什么。爸不叫他们看:“别这儿捣乱,一边儿玩去!”妈也说:“玩去,等爸念完再来!”好象这个小薄本比什么都重要似的!也许爸和妈都吃多了;妈常说小孩子吃多了就胡闹,爸与妈也是如此。
念了半天,爸看了看表,然后把小本折好了一页,极小心的放在写字台的抽屉里:“晚上再念;得出门了。”
“再念一段!”妈这半天连一针活也没作,还说再念一段呢,真不害羞!小三心里的小手指头直在脸上削,“没羞没臊,当间儿画个黑老道!”
“晚上,晚上!凑巧还许把第十期买来呢!”爸说,还是笑着。
爸爸走了,走到院里还嘻嘻呢;爸是吃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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