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声(校对)第1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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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订什么?当然是订婚呀!”母亲说。
“订婚?哈,你怕我嫁不出去吗?我才刚过二十岁,我劝你少操这份心吧!”
“话不是这么说,景嵩那孩子,论人才,论仪表,论学问,都是难得的。何况你们是表兄妹,亲上加亲,这事不是很好吗?你知道,你的婚事一直是我的一个心病,只要你的事定了,我也安了心了!”
“算了,别再说!我根本就讨厌景嵩,从他的头发尖到脚趾,就没有一个地方我看得顺眼,这事是完全不可能的!”
“贫嘴!”母亲生气了,“多少人夸他一表人才,只有你这鬼丫头挑鼻子挑眼睛,像他这样的男孩子你还看不上,你到底想嫁什么样的人?”
“老实说,妈,我宁可嫁给要饭的、拉车的、踩三轮的,等天下男人都死绝了,还轮不到景嵩呢!”
“你这是怎么了?景嵩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你了?让你恨得这样咬牙切齿!”
“不是恨,而是看到他就讨厌,这是无可奈何的!……而且,妈,”嘉媛靠近母亲,挤挤眼睛说,“根据优生学,亲上加亲最要不得,血缘太近会生出白痴儿子的,你总不愿意有个白痴外孙吧!”
“胡说八道!”母亲说,“我的父母是一连三代中表联姻,我也不是白痴呀!何况你和景嵩是表了又表,不知表了几千里了,还什么血缘太近!”
“唉!”嘉媛叹口气说,“总之一句话,我不嫁给他!”说完,为了怕母亲继续哕嗦,她一溜烟钻进了自己的卧房,同时倒在床上,拉开了被褥蒙头大睡。
这次谈话后的第二天,嘉媛从外面回家,一进客厅,就发现表姨坐在那儿。见到了嘉媛,表姨就一个劲儿把嘉嫒的生活情况兜着圈子问,弄得嘉媛一肚子的不耐烦,最后,表姨总算问到主题了:
“嘉媛,你年纪不小了,男朋友一定很多吧!”
“哦,多得很,”嘉媛立即说,“让我算算看,李梦潭、王家驹、张立祥、赵文、杨克强……”她背了一大串名字,跟着她的背诵,表姨的脸色越来越不对,母亲却气得在旁边干瞪眼。嘉媛假装看不见,继续说,“这些都是跳过舞,看过电影的,至于进过咖啡馆谈过亲热话的有张鹏,郑云岚、朱子明……”
“哦,我的天,嘉媛,一个女孩儿家,怎么这样交朋友的呀!”表姨皱着眉问。
“表姨妈,”嘉媛慢吞吞地说,“你不知道,现在时代不同了,父母做主的时代早已过去,现在要自由恋爱,您放心,我不会找不着婆家的!”说完,她知道母亲和表姨的脸色一定都不对,为了免得挨骂起见,她故伎重施,对着自己的卧房溜去。一走进卧房,嘉媛不禁瞪大了眼睛,原来那个“讨厌鬼”罗景嵩正大模大样地坐在她书桌前面。这还不说,他还捧着一本册子津津有味地读着,嘉媛立即认出是她的日记本,那上面还记载了昨日和母亲谈话的内容!嘉媛不禁抽了一口凉气,在一阵惊诧之后,愤怒立刻统治了她,她跳着脚大骂了起来:
“不经别人许可,擅入别人房间已经不对,乱翻别人东西更是可恶,偷看别人日记简直是罪大恶极!你这人根本就一点品德都没有……”
景嵩站了起来,抱着手静静地望着她,听任她一连串地骂下去,这种冷静而安闲的态度使她更冒火,她搜尽枯肠把能够骂人的句子都找了出来,足足骂了一刻钟之久,最后,当她看到他依然静静地站着,童年的口头语不禁冲口而出:
“讨厌鬼!”
骂完这一句,她安静了,觉得再也没有话可说。景嵩凝视了她一两分钟,才冷静地问:
“骂完了吗?”然后说,“如果你骂完了,就听我说几句,擅入你的房间是想和你私下谈几句,至于日记本,应该怪你自己不小心,它正摊开在桌子上,而内容又太吸引我,使我不能不看下去。现在,我向你道歉,不过,我庆幸我看了你的日记,才知道我在你心目中的地位。但,你也误会了我,我并没有意思要娶你,这完全是妈单方面的意思,我从没有转过要和你结婚的念头!”
“怎么?……”嘉媛呆呆地看着景嵩。景嵩紧紧地盯着她,两道浓眉微锁着,明澈的眼睛看起来深邃难测。
“嘉媛,”他缓缓地说,“我一直把你当作我的妹妹,并没有追求你的居心,但也没有料到你会如此讨厌我!”
嘉媛不由自主地垂下了头,心里涌起了一阵难以描绘的情绪。景嵩走近了她,轻轻地说:
“嘉媛,从小到现在,你仔细地、好好地看过我吗?再看看,把我从发尖看到脚趾,真的没有一个地方顺眼吗?真的吗?”
嘉媛感到脸在发热,心里充塞着懊恼和不安,景嵩那轻缓的、柔和的声音给了她一种压迫感,使她几乎无法抬起眼睛来。室内有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然后,景嵩轻轻地叹了口气说: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如此讨厌我,这给了我一个教训,我太疏忽,太忽略别人的感情。嘉媛,不要为这事烦恼,没有人会强迫你嫁给我,我呀,”他耸耸肩,脸上浮起了一个近乎凄凉的表情,这表情对嘉媛是陌生的,这完全不同于他往日的洒脱不羁。“我呢,我也再不会来麻烦你,从今天起,我不会来看你,直到你结婚的时候。”
嘉媛张着嘴,觉得一句话都讲不出来,心里莫名其妙地感到酸酸的,满不是滋味。景嵩看了她一眼,突然说:
“你的表情看起来像是要哭的样子,是我说错了什么话吗?还是——因为你有一点喜欢我了吗?真的,我觉得很奇怪,我发现我是真正地在爱你了!”
“见鬼!”嘉媛冲口而出地说。但是,立即,她发现自己被拉到了景嵩的身边,发现景嵩有力的手揽住了她,更惊异地发现自己并没有反抗,而是近乎满意地顺从着他,似乎早已忘记这是一个自己从小讨厌的人。
“怎样?嘉媛,让我们结婚吧,我教你怎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吗?”景嵩在她的耳边问。
“啊,你——你这个讨厌鬼!”嘉媛大声喊,一面却满足地阖上了眼睛。
尤加利树·雨滴·梦
雨,把天和地连成了混混沌沌的一片。
梦槐坐在窗子前面,用手托着下巴,呆呆地望着外面被暮色和雨雾揉成一团的朦胧的景物。那条两旁种植着高大的尤加利树的公路,在雨色里显得格外地寂静和苍凉。浴在雨中的柏油路面无尽止地向前伸展着,带着股令人不解的诱惑味道,似乎在对梦槐说:
“来,走走看。沿着我走,我带你到世界的尽头去!”
她歪歪头,斜睨着那条公路,好像必须考虑一下要不要接受这份“挑逗”。接着,她蹙蹙眉,用手揉揉鼻子。傻气!不是吗?谁会愿意在这斜风细雨的天气出去漫无目的地闲逛?给幼谦知道了,会说什么?发神经?她坐正了身子,好像幼谦的指责已经来了,四面望望,空空的房子盛着浓浓的寂寞,幼谦还没有回来。向窗子更加贴近了一些,前额抵着窗玻璃,手腕搁在窗台上,下巴放在手背上。雨滴正在玻璃上滑落,外面是一片白茫茫的,鼻子里呼出的热气在玻璃上凝聚,视线被封断了。她扬扬头,移开了身子,望着玻璃上那一大片水气。下意识地,她用手指在那片水气上划着字,随意划出的,竟是尘封在脑子里的一阕朱淑真的词:
斜风细雨乍春寒,
对樽前,忆前欢,
曾把梨花寂寞泪阑干,
芳草断烟南浦路,
和别泪,看青山。
才写了上面半阕,一声门响使她陡地惊跳了一下,回过身子,房门已开,幼谦正大踏步地跨进来。她站起身,感到面庞发热,好像自己是个正在犯错的孩子。下意识地,她趔趄着用背脊遮住那写着字的玻璃窗,赧然地凝视着正摘下雨帽,脱下雨衣的幼谦。
“回来了?”她嗫嚅着从喉咙里逼出一句话来。
“嗯。”他哼了一声,抬头不经心地望了她一眼,就是这样,她会问出一些毫无意义的话来。“回来了?”当然回来了,否则,站在这儿脱雨衣的是谁呢?他带着份模糊的不满,自顾自地脱下那笨重的雨靴,然后把自己的身子沉沉地扔进沙发椅里,用手蒙住嘴,打了个呵欠。
“累了?”她又问。
累了?当然啦!一天八小时上班,从早忙到晚,那么多档案要处理,那些女职员全笨得像猪,只知道搽胭脂抹粉,涂指甲油。他望望靠着窗子站着的梦槐,一张苍白的脸,嵌着对黑黑的,朦朦胧胧的眼睛,她就不喜欢化妆,与众不同!是的,五年前,他也就看上她这份与众不同。可是,似乎是过分地与众不同了!
“做了些什么?这样一整天?”他问,懒懒地。一天不见面,回来总得找些话讲。
“没做什么,”她轻轻地回答,转过身子,玻璃上的字迹已经幻散了,窗外的暮色更重了些,尤加利树成了一幢幢耸立的、模糊的影子。“只是看雨。”
“看雨?”他望了她一眼,看雨,看雨!这就是她的生活。她从不想使自己活跃,例如出去应酬应酬,打打小牌;只是把自己关在小斗室中,连带使他的生活也限制在这幢精装的坟墓里。
“雨很好看吗?”
“嗯,”她哼了一声,又用手指在玻璃上无聊地乱划。雨很好看吗?他何曾真的“看”过雨,透过了玻璃窗,她凝视着雨雾中的公路,那样长长地平躺着,连尤加利树上都挂着雨,一丝丝、一点点、一滴滴,像个梦。
“今天公司里新来了个女职员。”他的话打破了一份宁静,似乎连雨意都被敲碎了。“是总经理介绍进来的,有后台老板。对谁都是一副笑脸。”
“嗯。”她又哼了声。
新来的女职员!他皱皱眉,吴珊珊那副样子又浮现在眼前,做得蓬松得像个大帽子似的鸡窝头,画得浓浓的两道黑眉毛,有一句诗说过,怎么说的?对了,“双眉入鬓长!”那才是真真正正的双眉入鬓长,眉梢一直飞进了头发里,人工涂过的睫毛,和那张索菲亚·罗兰似的嘴!见了人就笑,“咯咯咯,咯咯咯……”仿佛满屋子都被她的笑声充塞满了。笑起来,连那胶水胶得牢牢的鸡窝头的发丝也颤动不已。从早上到下午,她的笑声就没有停过。
“喂,”他喊,“今晚吃什么?”
“哦,”她把眼睛从雨雾深处调了回来,有一抹惶惑。“我不知道,让我去问问阿菊。”
眼看着她走出房间,他对她的背影发愣。她不知道,一个妻子竟不知道晚餐吃什么。但是,你就没办法对她苛求,这也是她与众不同的地方嘛!可是,她一定还有些地方不对,他愣愣地想着,接着,像灵光一闪,他想出来了,她竟然不会笑!一个不会笑的妻子,这似乎比不会做任何事更糟糕,但她就是不会笑!
晚餐过后,雨仍然在檐下滴滴答答地低吟,单调得像支没有伴奏的歌。梦槐习惯性地倚着窗子,凝视着窗外的公路。尤加利树之间的路灯亮了,一盏又一盏,耸立在阴黯的雨雾中。她几乎可以看到灯罩上所挂着的水珠,可以感觉到尤加利树的枝桠上所垂着的寂寞。路灯平行地伸展,像两串永远环绕不起来的珠链。柏油路面的雨水迎着路灯闪烁,诱惑的味道更浓重了:
“来吗?我带你到世界的尽头去!”
世界的尽头?世界的尽头又在何方?她出神地凝望和凝想,鼻子在玻璃上压挤着。
“看什么?窗子外面有什么稀奇的东西?”幼谦的声音突然响了,她吓了一跳。
“哦,没什么,”她怯怯地、犹豫地说,“只有雨。”
只有雨,那亲切而遥远的雨。仰起脸来,她几乎可以感到雨丝迎面扑来的那种凉丝丝的味道。披上一件雨衣,把手插在雨衣的口袋里,沿着尤加利树夹道的公路,缓缓地向前走,把路灯和树木一株株地抛下。望着两个人的影子从前面移到后面,又从后面移到前面。是的,两个人的影子,还有一个他!那个他,是多少年前的事?记不清了,那个他已不知跑向何方,留下的只是虚虚幻幻的一串影子。
“让我们这样走,一直走到世界的尽头,好不好?”
这是他说过的话,于是,他们一起走着,脚踩进水潭里,奏出的是最优美的乐章,尤加利树的枝头,挂满了雨滴,每一滴雨里包着一个梦;像相士的水晶球,你可以从它看出未来,每一滴雨包着一个梦,瑰丽神奇,而当它从枝头跌落,雨滴碎了,梦也碎了!就这么短暂,他说过:“这是人生。”
这是人生?她从不想费神去了解人生,只因为这两个字太过虚幻繁复了,她也不相信他能了解。他是个艺术家,落魄的艺术家是世界上最可悲的一种人,因为他们都有那么高、那么多的不被赏识的才华!他们不能像世界漠视他们那样漠视自己,于是,你可以在他们身上找到过多的苦闷的痕迹。他也一样,她还能记得他那件破破烂烂的、藏青色的外衣,晴天是他的工作服,雨天是他的雨衣,上面积满的是各种各样的油彩和各个季节的雨滴。
“但愿我有一支笔,能画出你的眼睛!”
他说过,他给她画过那么多张像,却没有一张画的是她!
“我太平凡,我画不出你!”
她还记得他眼中的沮丧。于是,有一天,他试着画雨、画尤加利树和雨滴。然后,他凝视着她,猛地跳了起来,像新发现似的抓住她的胳膊说:
“我知道你的眼睛像什么了,像两滴雨,每一滴里包着一个梦!”
每一滴包着一个梦,只希望它永远不要从枝头跌落,让它悬在那儿,梦也悬在那儿。他,那个他!他画不出她的眼睛,但他却找得到她的梦。
“如果你愿意,把它珍藏起来吧!”
她几乎脱口说出来了!喉咙里的一声模糊低吟,已使她自己惊跳,回过头去,还好,幼谦正躺在沙发中,一张报纸掩着大半个脸。她感激上帝造人,把“思想”深锁在每个人的脑海深处,不必担心别人发现,否则,这世界是不是还能如此安宁?
报纸放下来了,幼谦的视线射了过来,她有些惊惶,好像犯了什么过失被他抓到了。但,他只是瞪了她一眼,伸了个懒腰:
“雨还没有停吗?”他不经心似的问。
“还没有。”她低低地回答。
废话!幼谦想着,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就只有废话可谈了。他努力想着他们有没有谈过不是废话的话,几乎想不出来。除了他向她求婚的时候:
“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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