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声(校对)第1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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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他准时来了,而子欣却迟迟未归。她在过度的紧张和昏乱中迎接他。他们坐在客厅中,彼此默默注视,时间在两人的凝视中冻结。虽然谁也没有开口,他们却已交谈了过多的言语。好一会儿之后,他轻轻地说:
“你的小说一如你的人。”
“是吗?”她慌乱地说。
“是的。”他注视着她,“只微微有一点不同。你的小说中总有三分无奈和七分哀愁,而你的人却有三分哀愁和七分无奈。”
她悚然而惊,他的话刺进她的内心深处,一针见血地把她分析得纤毫毕露,似乎比她自己分析得更清楚。没有人能了解她那镇定的外表后面,藏着一颗多么怯弱畏羞的心,也没人能体会到她比一般人都细腻而容易受伤的感情。她始终像一只把头藏在翅膀里的小鸟,深深地躲藏着,害怕别人会伤害了自己,却妄以为自己那脆弱的小翅膀就能抵御住所有外界的力量。她生活在子欣的旁边,那夫妇之情早已像一口干涸的井,但她无力于逃出这环境,只一任岁月从她的手中流过,无可奈何地、被动地,让生命的浪潮推动着。
她给了他黯然的一瞥,他沉默了。看不到的情愫在他们身边流动,她知道,她再也逃不出去了,她一直害怕被捕获,而现在,她还是被捕获了。她望着他,他的眼睛在清清楚楚地对她说:
“别害怕,别逃避。”
她的眼睛立即答复了:
“我想要,但我不敢。”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去,他手上握着一个茶杯,杯里那橙色的液体迎着落日的光而闪耀。她瘫软在椅子里,注视着杯上的反光,那绚丽多变的彩色,一如这繁杂虚幻的人生。好一会,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
“你结过婚?”
“是的。”
“她?”
“在美国。”
“为什么?”
“她喜欢那种热闹而奢华的生活,那儿有她同类的朋友,她离不开跳舞和享受。”
“你们结婚多久了?”
“十五年。——你呢?”
“十年。”
“都够长了,是不是?”他的眼睛闪着异样的光。
“足以让我们从一个孩子变成大人,足以让我们从幼稚变成成熟,可是,成熟往往来得太晚。”她说,一瞬间,有些儿泫然欲涕。
她知道他明白她的意思,她不需要多说什么了,他了解得和她一样清楚。他们之间是永不可能的,该相遇的时候,他们没有相遇,而现在,“相遇”似乎已经多余了,变成生命上的“外一章”。
子欣及时归来,打破了室内那种令人眩晕的沉寂,也打破了两心默默交融的私语。他大踏步跨进室内,故意大声而爽朗地笑着说:
“抱歉抱歉,一个会议耽误了时间,让客人久待了!不过,李先生和内人一定很谈得来的!”
她不由自主地望望子欣,子欣的态度似乎有些不对,那份爽朗太近乎造作。随着她的眼光,子欣给了她狡狯的一瞥,好像在说:
“你别瞒我,我什么都知道。”
她顿时绯红了脸,好像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而被抓住了把柄。她甚至不敢再去看轫夫,整个晚上,她手足无措,神魂不定。吃饭的时候,她弄翻了酱油碟子,染污了衣服,当她仓促间预备避到内室去换衣服的时候,她接触了轫夫的眼光,那眼光里跳动的小火焰烧灼着她,使她心痛。她逃进房内,更换了衣服,又重新匀了脂粉,她延误了一大段时间,以平定自己沸腾的情绪,当她再走出来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已经很稳定了,但是,当轫夫的眼光和她轻轻一触,一切又是全盘地崩溃。
客人终于走了,这段时间,真像比永恒还漫长,却又像比一刹那还短暂,当她和子欣站在门口送客。轫夫伸出手来,和子欣握了握手,说:
“谢谢你,我永远不会忘记今天的宴会!”
子欣笑着,笑得神秘而令人不安。然后,轫夫把手伸给她,她迟疑地伸出手去。他给了她紧紧的一握,她下意识地觉得,她将永远被他这样握着的了。
“也谢谢你,你的盛情招待和其他的一切!”
他走了。她茫然若失,神魂如醉。
子欣拉了她一把,诡谲地笑着说:
“走都走远了,你也该进来了吧!”
她一惊,于是,她明白,子欣已经知道一切了,他原有猫般的嗅觉和感应。所有的事情不会逃过他的眼睛的。她不想解释,一来不知如何解释,二来不屑于解释。回进了卧房,她对镜卸装,慢慢地取下耳环,镜子里反映出子欣的脸,他仍然带着那诡谲的笑,好像他有什么得意的事似的。忽然间,她发现子欣是那样猥琐庸俗,而又卑劣!她诧异自己在十年前怎会看上了他?是的,觉悟是来得太晚了,撞进了网罟的鱼说:
“早知道我不走这一条路!”
但是,它已经走进去了。
子欣站在她的身后,正从镜子里凝视她的眼睛。他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出于本能地退缩了一下,他狞笑了,握紧着她的肩膀说:
“你别躲我,你躲不掉!”
这是真的,她知道。她永远只是一个脆弱得像个玻璃人似的小女孩,稍稍加重一点力量,她就会立即破碎。她从没有力量去反抗挣扎。两滴屈辱而又怅惘的泪水升进了她的眼眶,子欣嘿然冷笑了。
“你心里能容纳多少秘密?”子欣说,“你见他第一眼的时候,你就向全世界宣布你的感情了,那晚和今晚,你表现得都像傻子!可是,你却美丽得出奇!原来,你眼睛里的光是从不为我而放的!”他扭转她的头,冷酷地吻她,一面欣赏从她眼中滚出的泪水。
她阖上眼睛,木然若无所知。却一任泪泉迸放,畅流的泪洗不去屈辱,也带不来安慰。
一个鸡尾酒会上,她再度碰到了他。
人那么多,那么喧嚣杂乱。可是,当她和他的眼光一接触,所有的人都不存在了,这世界上只剩下了她和他。
她端着一杯酒,悄悄地避到阳台上,阳台上飘着几点细雨。斜风细雨,雾色苍茫,她凝视着台北市的点点灯光,神思恍惚。一个脚步声来到了她的身后,凭那全身忽然而起的紧张,她知道是谁来了。她没有回头,那人靠在栏杆上,也握着一个酒杯。
“碰一下杯,好吗?”他问。
她回过头来,两人有一段长时间的痴痴凝视。然后她举起杯子,两人轻轻地碰了一下杯子。他说:
“祝福你!”
“也祝福你!”她说。
干了杯里的酒,他们并立在栏杆边上,望着雨夜里的城市。他说:
“快走了。”
“到哪里?”她问,淡淡地,好像毫不关心。
“美国。”
“去看你的太太?”
“还有孩子。”
她沉默了。又过了好一会儿,他说:
“我再去帮你倒一杯酒。”
他拿了酒过来,他们饮干了酒,这斟得满满的一杯,还不只是酒,还有许多其他东西:包括哀愁、怅惘、迷茫和无奈。然后,他说:
“我要先走一步了。”
他真的转身走了。她继续凝视着黑夜,她知道他不会再走回来了,永远!他们只见过三次面,三个刹那加起来,变成一个永恒。人生,有的是算不通的算术。
她想起前人的词:
满斟绿醑留君住,
莫匆匆归去!
三分春色二分愁,
更一分风雨。
花开花谢,
都来几许,
且高歌休诉。
不知来岁牡丹时,
再相逢何处?
“不知来岁牡丹时,再相逢何处?”她明白,她永不会和他再相逢了!永远不会!她只能再把他的影子,藏在心灵隐密的角落,然后像只牛似的,一再反刍着存积的哀愁,咀嚼那咀嚼不尽的余味。
泪慢慢地滑下了面颊,和雨搅在一起。她苦笑了,终日,她写一些空中楼阁的小说,而她自己,却用生命在谱一首无题诗。
夜深风寒,点点灯光在冷雨里闪烁,好像在嘲弄着什么。
落魄
冬天的太阳,暖洋洋地照着大地。那些青草,迎着风摇头晃脑,伸懒腰,一点儿冬的气息都没有感觉出来,仍然自顾自欣然地茁长着。
李梦真醒了,枕着头的手臂有些酸麻,他睁开眼睛,凝视着眼前一片开旷的绿,绿的草,绿的田野,和绿的树。一瞬间,他有点诧异,不知道自己正置身何处。但,马上他就想起来了,深呼吸了一下,他坐了起来,身子底下的草都压得瘪瘪的。
“唔,郊外,真好。”
他喃喃地自语,环顾着四周,又抬头看看身旁那棵高大的树,树叶稀稀疏疏地散布着,太阳从树叶的缝隙里钻进来。“冬天,原野还是绿色的,这是亚热带的特色。”他想,背脊靠在树上,手环抱在胸前。注视着田里种的卷心菜,卷心菜一棵棵铺在地上,像一朵朵睡莲,也像一朵朵女人用的珠花。他揉揉眼睛,身上那件破破烂烂的旧西装被太阳晒得干干燥燥的,像一张被火烘焦了的纸,碰一碰都可能碎掉。
站起身来,他拍拍身上的土,这是下意识的举动,事实上,他那件衣服上有许多拍不掉的东西;油渍、汗渍,和说不出名堂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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