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声(校对)第2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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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你们这些做儿女的怎么能了解母亲的心哪!”
下午四点不到,母亲就逼着绮珍换上了新衣服。那件尼龙纱是半透明的,颜色红得像一团火,上面还缀了许多银线,随便一动就是亮光闪闪的。绮珍愁眉苦脸地穿上了它;大大的领口,开得很低,露出绮珍瘦瘦的肩膀,腰和臀部裹得紧紧的,使绮珍本来不太丰满的身材更显得瘦削。绮珍觉得行动都不方便,手和脚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她别扭地望望母亲说:
“妈,你不认为这件衣服并不适合我穿吗?”
“怎么不适合?年纪轻轻的不穿红颜色,难道要老了再来穿红的吗?”
绮珍无奈地叹了口气,她简直不敢看镜子里的自己,母亲却又忙碌地在她脸上扑起粉和胭脂来,绮珍回避地转过头去,嘴里不住地喊:
“求求你,妈,我不要这些!”
但是,母亲却不由分说地帮她打扮着,不但给她擦了粉和胭脂,而且还画了眉毛,涂了口红,又强迫地在她的指甲上涂了猩红的蔻丹,脖子上还系上一条亮晶晶的项链。一面给她打扮,母亲一面不停地在她耳边说:
“赵振南不但是留学生,长得也挺漂亮的,你别失去这个机会,假如他请你出去玩,你可别傻里傻气地拒绝他呀!再找这个机会可不容易了!”
绮珍紧皱着眉头一句话也不讲,镜子里反映出她那张搽得红红白白的脸儿来,活像京戏中的丑旦。
到了赵家门口,绮珍的母亲又再度地帮绮珍整理了一下脑后的发髻,然后对绮珍左看看右看看地打量了一番,才满意地按了门铃。一个十八九岁的下女来开了门,对绮珍从头到脚地看了一遍,带着她们走进了客厅。绮珍看到许多男男女女的客人,坐满了一间屋子,在叽叽喳喳地谈笑着。绮珍母女一跨进来,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谈话,七八对眼光都像探照灯似的对绮珍射了过来。绮珍下意识地握紧手里的小提包,不安地看着室内陈设的东西。一个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四五十岁的女人突然从人堆里跑了出来,一把拉住了绮珍的手,就笑着对绮珍上上下下地看了看,一面用做作的尖锐的声调笑着说:
“哟,这就是绮珍吗?你看,大起来我都不认得了。记得以前我看到她的时候,她才十五六岁呢,现在就出落得那么漂亮了,真是女大十八变。”
绮珍慌忙叫了声赵伯母,就闭着嘴不再说话。赵伯母和母亲打过了招呼,就拉着绮珍到每个客人面前去介绍了一番,然后又拉着她在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亲亲热热地问她什么时候放假,毕业之后打算做些什么。然后又直着喉咙喊:
“振南!振南!这孩子跑到哪儿去了?”
绮珍看到个高高个儿的青年慢吞吞地走了进来,同时,门背后闪出一两个下女的脸孔,对自己看了一眼,神秘地笑着缩回头去,叽叽咕咕地不知道在议论些什么。赵伯母又大声地嚷了起来:
“振南,振南,快过来见宋小姐!”
绮珍望着走过来的振南,他穿着一件米色的西装,熨得笔挺的,领子上打着一条红领带,看起来非常地刺目。他鼻子非常地挺直,好像里面有根小棍子撑在那儿似的,眼睛很亮,但却总带着对什么都不大在乎的神情。他不经心地打量着绮珍,一面略微弯了弯腰,用生硬而不自然的语调说了一句:
“宋小姐,您好。”
绮珍慌忙也弯了弯腰,有点失措地不知道该怎么处置这个场面,赵伯母又在直着喉咙喊:
“振南,还不去给宋小姐倒茶来!”
其实下女早就倒过茶了,绮珍急忙说有茶,振南也站在那儿没有动,微微地昂着头,眼光漫无目的地望着窗外。绮珍觉得非常地不安,头上的发髻使她感到头重重的,虽然是刚到,已经觉得疲乏而厌倦了。忽然又听到赵伯母在对振南说:
“振南,你来陪宋小姐谈谈,我要到厨房去看一下。”
绮珍清楚地看到赵伯母在对振南递眼色,然后振南在自己的身边坐了下来,绮珍不由自主地坐正了身子,下意识地玩弄着洒着香水的小手绢。振南咳了一声,然后用过分客气的语调问:
“宋小姐抽烟?”
“不!我不抽。”绮珍说,于是空气中沉寂了一会儿。绮珍暗暗地看过去,只看到振南不住用手摸着裤脚管上的褶痕,眼睛在房间内东看看西看看,脸上充分地带着一副不耐烦的神情。半天之后,才又没话找话讲地问了一句:
“宋小姐在哪儿读书?”
“台大,中文系。”绮珍轻轻地回答。
“哦,我以前也是台大毕业的。”
“是吗?”绮珍漫应了一句,才觉得这句话说得非常不妥当,什么叫“是吗”,难道还不相信人家是台大毕业的?这样一想,就再也没有话说了。振南也默默地坐在一边,一直在无意义地抚摸着裤脚管。绮珍觉得振南显然是被迫地在这儿应付自己,而且非常勉强,就更感到别扭而不安起来。于是两人坐在那儿,谁也没有话说,两人都把眼光朝向别的地方,直到下女来通知吃饭,才算给他们解了围。
这一顿晚餐是绮珍有生以来吃得最不舒服的一餐,她的位子和振南的排在一起,振南只顾闷了头吃饭,而她也一直不开腔。客人们以母亲为首,谈话的中心都有意无意地集中在她和振南的身上。最使她难堪的,是赵伯母一直在对振南使眼色,而振南却一个劲地皱眉头。绮珍觉得自己虽然没有什么好处,但也不至于让他讨厌到这个地步,心里就暗暗地有了几分气。而且,振南那种好像别人该了他债似的样子,和那种目中无人的傲慢的神情,也实在让人看不顺眼,心想凭你这副样子,又有什么资格对自己皱眉头呢?
一直到深夜,绮珍和母亲方才从赵家告辞出来,绮珍早已呵欠连天,头痛欲裂,但母亲的精神却一直很好。一到了家,就急急地向父亲报告这次的成绩,得意得好像她征服了全世界似的,一口咬定振南已经对绮珍“一见钟情”了!她尖锐的声音一直打破了深夜的寂静,绮珍相信五里以外都可以听到她的声音,她一再重复地说:
“我和绮珍一到呀,赵家的客人眼睛全直了,振南那孩子更死盯着绮珍看,后来还和绮珍坐在一张沙发上面,低低地谈了三个多小时。看样子呀,他是完全被绮珍给迷住了。我告诉你,我包他不出三天,就会来请绮珍去玩。哎,这可了了我一件大心事了!”然后又摇摇头叹口气说,“唉!儿女的终身大事也真让人伤脑筋……”
“哦,妈,”绮珍紧锁着眉头说,“求求你,求求你别说了吧!”
父亲点着头,不禁对绮珍投去一个同情的眼光。
一个多月过去了,振南并没有像母亲预料的那样不到三天就过来,相反地,他却一直没有出现,这期间,绮珍倒觉得宁静了不少,但母亲却经常地问:
“他到底为什么不来呢?”
“告诉您,我们彼此都没有好感。”绮珍说。于是,母亲立刻瞅着她,好久好久,像在责备着她。
这天,母亲出去了,绮珍在家里帮着父亲大扫除,她把裙子挽得高高的,用一块绸巾包着头,在客厅里扫着灰尘。房间里堆得乱七八糟,桌子上堆满了从墙上拆下来的镜框,书架上的书也搬了下来,放在沙发和椅子上,地下到处都放着水桶和抹布。绮珍扫完了墙壁,又把発子架在椅子上,自己爬了上去扫天花板,正扫了一半,绮珍听到大门响了一声,她以为是母亲回来了,并没有留意。接着,却听到有个声音在问:
“有人在家吗?”
绮珍俯身看下去,看到一个人影犹疑地站在房门口,她仔细一看,出乎意料地竟是振南,他迟疑地站在那儿,仰着头望着站得高高的绮珍,满脸尴尬的神情,似乎不知道是该进来好还是出去好;发现绮珍在注视着他,他就讷讷地说:
“大门没有锁,我敲了门,你们没听见,我就进来了!”
“啊!”绮珍有点惊慌地“啊”了一声,匆忙地想跳下来,偏偏椅子高,她又拿着一把长扫帚,怎么都下不来,振南急忙跑上前去喊:
“不要忙,让我来帮你!”
他扶住了椅子,伸出一只手给绮珍,绮珍不假思索地按住他的手跳了下来,他再腾出了另外一只手去扶住了她。绮珍下了地,发现自己的手还按在振南的手上,不禁绯红了脸,马上缩回手,放下了挽得高高的裙子,一面抽掉了包住头发的绸巾,随便地拢了一下长长的头发,一面招呼着振南坐;这才发现全房间居然没有一个可以坐的地方,她红着脸微微地笑了一下说:
“真糟,我们正在大扫除。”
振南一瞬也不瞬地注视着她,好像从来没有看见过她似的,绮珍忙乱地从椅子上腾出一块地方来给他坐,又倒了一杯茶给他,有点腼腆地说:
“喝茶吧!”
振南接过了茶来,对她笑了笑,笑得很真挚,也很诚恳。绮珍看着他那挺直的鼻子和发亮的眼睛,心想他倒是真的很漂亮,为什么那天晚上自己并不觉得呢?振南握着茶杯,仍然望着绮珍的脸,半天没有开口,绮珍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也怔怔地望着振南;隔了好久,振南仿佛才发现自己的注视未免令人难堪,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
“我母亲叫我来送个信,请你们明晚到我们家去玩。”
“啊,好的,不过我恐怕不能去,后天要考试。”绮珍说,歉然地笑了笑。
“哦,你不能去吗?”振南说着,语调里带着几分失望的味道。不知道为了什么,绮珍觉得他今天和那天晚上有点不同,脸上的表情始终很真挚,眼睛里也没有了那种不耐烦的神情,谈话也很谦虚自然,不禁对他生出几分好感来,于是又笑了笑,不自觉地温柔地对他说:
“不过,我看情形吧,假如功课不太忙,我就来。”
“假如你能来的话,我来接你。”振南立即说。
“那倒不必,我不会迷路的。”绮珍笑了,举手拂开额上垂下来的几根短发,用发夹把头发都夹到耳后去,振南微笑地看着她弄,一面顺手在身边抽了一本书,正好是绮珍还没有还图书馆的《大卫·科波菲尔》。“你在看这本书吗?”振南问。
“嗯,好像翻译得不太好,许多地方不大对头。”
“你可以看原文本。”
“我的英文不行,你教我?”绮珍问,后来才觉得这句话问得天真,就又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我不见得能教你,但我们可以一起研究。”振南诚恳地说,一面深深地注视着绮珍。
他们在客厅里谈了很久,直到母亲回来的时候,母亲一看见了振南,立即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把手中买的大包小包的东西往椅子上一丢,就跑了过来,好像恨不得给振南一个拥抱似的,嘴里乱七八糟地嚷着:
“啊呀,原来是您啊,我早就知道您要来的,您怎么到现在才来呀?哎,绮珍,你看你怎么穿这样一件破衣服,头也没梳好,脸上也不抹点胭脂,这样子怎么见客人呀!”
“哦,妈妈,你这是怎么……”绮珍难堪地说,但,一转头,她发现振南以一种了解而同情的眼光看着她,不禁住了口,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振南也回报地对她笑了笑。忽然,她觉得振南变得非常地可爱了。
第二天晚上,当绮珍再度出现在赵家的客厅里时,她觉得那房间显得十分舒适;振南微笑地迎接着她,赵伯母依然亲热地拉着她问寒问暖,而且不断地给振南使眼色,下女们照样地探头探脑……但,这一切都使她感到说不出来地亲切和愉快了。
当然,最得意的还是绮珍和振南的母亲,当夜风轻拂,年轻的一对依窗细语时,两位母亲已在热烈地计划婚礼和婴儿服装了。
深山里
1
我们在山上迷了路。
所谓我们,是两男两女,男的是绍圣和宗淇,女的是浣云和我。
说起这次迷路,无论如何,都应该浣云和绍圣负责。本来,我们一大群二十几个同学都走在一起的,海拔一千七百多公尺也没什么了不起,太阳很好,天气凉爽如秋,大家一路走走唱唱都很开心。路,早有前人走出来了,我们不过是踏着前人的足迹向前迈进。和上山前想象的要吊着绳子爬过岩石,拿着刀子砍树枝葛藤开路,在荒烟蔓草里摸索途径的情况大不相同。发起这次旅行的小朱,穿着特制的爬山鞋,一路上嘻嘻哈哈地拿我们这几个女同学取笑。事实上,山路一点儿也不难走,我们一共有六个女同学,没一个落在男同学的后面。浣云还时时刻刻冲得老远地站着,等那些男同学。或者,干脆在树底下一躺,把草帽拉下来盖在脸上,等别人走近了,她才推开草帽,故意打个哈欠,揉揉眼睛说:
“怎么?你们才到呀?我已经睡了一大觉了。”
就因为浣云太淘气,我们才会和大队走散,而迷失在深山的丛林里。事情是这样,早上,大家从林场出发后(这已经是我们在山上的第二天,本来,山上有林场登山的蹦蹦车和缆车,但,我们存心爬山,所以并不乘山上的交通工具,而徒步上山。晚上,就在林场的招呼站投宿。)我们走到中午,吃了野餐,继续前进。由于小朱问了一句:
“小姐们吃得消吗?”
浣云不大服气,昂着头,她大大地发起议论来,批评这条山路简直太好走了,又“不过瘾”,又“不够味儿”,哪儿像爬山?和走柏油马路也差不了太远!她一个劲儿地穷发牢骚,信口开河地滥肆批评,图一时口舌之快,结果害我们吃了大苦头!当时,我们正走出一座小树林,眼前的路宽阔而整齐,是林场修的木柴运输道。在这条路的旁边,有一条窄窄的、陆陡的、坎坷不平的羊肠小径,深幽幽地通进一个树林里。也是小朱讨厌,不该指着那小径说:
“这是条上山的捷径,不过难走极了,许多地方路是断的,又陡又危险。我爬过五次这座山,有一次就走了这条路。浣云,你有种哦,别嘴巴上叫得凶,你要是敢从这条路上去,就算你伟大!”
小朱和绍圣都参加过什么登山协会的,对这座山都早爬熟了。浣云被小朱一激,顿时跺跺脚,毫不考虑地说:
“谁不敢?不敢的人是孙子!我就走这条路上去,到林场招呼站等你们!”
“别开玩笑!”小朱看出事态严重,他是领队,出了差错他得负责,立即换了口气,警告地说,“那条路不是你们小姐可以走的,摔死了没人收尸。”
小朱是个最不会措辞的人,一句话说得浣云火冒十八丈,大跳大叫地说:
“我就走这条路给你看!我今天走这条路走定了!包管不要你收尸!”说着,她转头看看我,命令似的说,“润秋,你和我一起去,让他们这群自命不凡的窝囊废看看我们的本领!”我望望那条路,可没这份勇气跟着浣云冒险。但,浣云的牛脾气一发就不可收拾,她愤愤地望着我说:
“怎么,你不去?好!你不去我就一个人去!别以为我一个人就不敢走!”
为了表示她的决心起见,她把大草帽的帽沿狠狠地向下拉了一下,把水壶的带子往肩膀上一甩,大踏步地就跨上那条小路。我正犹豫着要不要跟了过去,绍圣就挺身而出了。他嘻嘻哈哈地往浣云身边一站,满不在乎似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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