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声(校对)第2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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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小姑娘早就该受教训了!”
我在老汪肩膀上又踢又踹,大骂老汪是奸细,是浑蛋,是强盗,土匪!我咬老汪的肩膀,用指甲捏他的肉,但他毫不在意,把我扛进了家里。我的哭叫把祖父母和父母都引了来,老汪把号哭着的我放在地下,向祖父说了事情的经过。当父亲听完张哥哥说的那几句话后,脸色转成了苍白,他对祖父说:
“爹,没有孩子,比有一个给父母丢人的孩子总好些!”他满屋子转,找了一根鸡毛帚来。我猜到爸爸要打我了,就杀猪似的尖叫了起来,祖父对父亲厉声说:
“我活一天,就不许你打她!”
然后,祖父叫老汪把我扛进他的房间,父亲气得走出家门去了。到了祖父房里,祖父让我坐在书桌前面。拿了一张白纸,在纸上写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八个字,命令我把这八个字写一百遍。我想耍赖,但我觉得祖父的脸色很可怕。于是,咬着牙,我一面呜咽着,一面歪歪倒倒地写着,足足写了三小时,还没有写到一百遍,祖父说:“好了,我问你,你懂得这几个字的意思吗?”
我摇头。于是,祖父对我细心地解释这几个字,解释完了之后,他抚摸着我的头,叹了口长气,低沉地、语重心长地说:
“做一个好孩子,你希望别人怎么样待你,你就要怎么样待别人。”可是,这次的教训并没有把我改好,我把这次写字,和险些挨父亲的鞭子的仇恨,也都记在小翠的身上,而刻意计划如何去报复,如何强夺小翠的木偶。
张哥哥回长沙去了,小翠失去了她的保护神,我又变本加厉地虐待起小翠来,强迫她把木偶送我。但她固执地摇着她的小脑袋,一迭连声地说:
“不!不!不!不!不!”
这使我发火,我对她诅咒、打她、推她,但她仍然摇着她的小脑袋说:
“不!不!不!不!不!”
没多久,我们家里油漆房子,我突发奇想,装了一罐子红油漆,拿了一把小刷子,去找小翠。我把她带到没有人的地方,威胁她交出小木偶来,否则我把她漆成一个红人。她十分害怕,但她仍然摇着她的小脑袋说:
“不!不!不!不!不!”
我按住她,真的在她手腕上,脸上,漆起油漆来,她尖叫哭喊,我已经漆了她满脸的红,她连眼睛都睁不开,号叫着跑走。我的恶作剧立刻被老汪发现了,他对我大摇其头,我却嗤之以鼻。可是,第二天,小翠就害起病来,她浑身长满了因油漆而引起的漆疮,脸上也是。乡下没有医生,她只好贴了满身满脸的膏药,看到她那美丽的小脸变成那副怪相使我恐怖。当祖父知道事情的真相后,他把我叫进他屋里,我第一次看到他那样悲哀,那样沉痛,他对我点点头说:
“小苹,我们是太爱你了!”
然后,他对我怒喝:
“跪下。”
我害怕地跪了下去。祖父拿起了一把鸡毛帚,也就是父亲上次要用来打我的那一把。走到我身边,对我没头没脑地狠抽了十鞭。我生平第一次挨打,恐惧、懊恼、疼痛,使我哭叫不已,当祖父停了鞭打,我仍然大哭,在我心目里,以为祖父永远不会爱我了。祖父打完了,对我说:
“这是我第一次打你,希望也是最后一次!你要学习做人,更要学习爱人!知道吗?”
然后,祖父叫老汪来,说:
“明天你护送小翠到衡阳城里去治病,乡下的膏药治不好这种病的。”
第二天早上,我正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发呆,小翠来了。老汪给她雇了一顶小轿子,看到她满脸膏药,浑身溃烂的样子,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生怕她永远会是这副样子。生平头一次,我在内心做了个小小的祷告,祷告她快些好,快些恢复原来的美丽。
小翠上轿子的前一刻,突然跑到我身边,塞了一样东西在我手里,然后上轿子走了。我低下头来,赫然发现手里是那个小木偶!我捧着小木偶,哭了!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流泪,只模糊地想起祖父说的:
“你要学习做人,更要学习爱人!”
“大姐,这木偶给我好吗?”小妹打断了我的沉思。
我怜惜地抚摸这小木偶,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木偶对我的价值,它曾使我从暴戾乖张变得温柔沉静,曾使我认识了“爱”和“被爱”。如今,小翠和祖父母都陷在故乡,生死未卜,这木偶却陪着我远涉重洋,来到台湾。
“让我们把它放在书桌上,永远看着它!”我严肃地说着,把木偶供奉在桌上。

在一条长长的巷子里,高磊终于找到了竹龄所写的门牌号码,那是一栋标准的日式房子,有着小小的院落和矮矮的围墙。从围墙外面一探头就可以窥见房子里的一切。高磊停在门外,犹豫地想伸手按电铃,但,就在这一刹那,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紧张。缩回了手,他向围墙内张望了一下,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正抱着一只小白猫坐在假山石上晒太阳,他轻轻地叩了两下门,小女孩立即从石头上跳下来,抱着猫走过来拉开了门。
“你找谁?”小女孩仰着脸,一对灵活的大眼睛中带着怀疑的神情。
“请问,程竹龄小姐是不是住在这里?”他问。
“程竹龄?”小女孩重复着这一个名字,眼睛里闪耀着惊奇和诧异。一瞬间高磊以为自己找错了门,但小女孩紧接着点了两下头,同时转身向屋里跑去,一面跑,一面扬声喊:“妈!有人找二姐!”
二姐!高磊有点惊也有点喜,这女孩不过七八岁,她喊竹龄作二姐,那么这个二姐顶多只有二十岁左右。竹龄的信里从不肯写自己的年龄,每当他问起,她就写:
你可以当我七八十,也可以当我十七八,这对你我都没有重要性,是吗?
没有重要性?何尝没有重要性!高磊诚心希望她不是七八十。一年半的通信,虽然未谋一面,“程竹龄”却已经占据了他的思想和他的梦了。
走进了玄关,一个四十几岁的女人迎了出来,高磊和她迅速地彼此打量了一下。她穿着一件灰色的旗袍,外面罩着件紫红毛衣,头发松松地在脑后挽着一个髻,皮肤很白晳,眼睛很秀气,看起来很高贵儒雅。
“请问——”她疑惑地望着他说。
“我姓高,高磊。我来拜访程竹龄小姐。”他自我介绍地说,料定这人是竹龄的母亲。
“哦——”她仿佛有点犹豫,接着却点点头,“是的,您请进来坐!”
脱了鞋,走上“榻榻米”,高磊被让进一间小巧而精致的客厅里,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那四十几岁的女人对他温和地笑了笑说:
“我是竹龄的母亲。”
“是的,伯母!”高磊恭敬地喊了一声。
“你请坐一下,让我去喊她。”竹龄的母亲递给他一杯茶,转身走出了客厅,同时拉上了纸门。
高磊坐在客厅里,目送竹龄的母亲走出去,立即,一份难言的兴奋和紧张控制了他,终于,他要和她见面了,这一年半以来,他曾不止一百次幻想和她见面,幻想她将是怎样的长相,怎样的声音,怎样的神情,而现在,谜底要揭开了,他马上可以看到她,他不知道,他会不会使她失望?或者,她使他失望?
那还是一年以前,他偶然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篇小说,题目是“昨夜”,作者署名是“蓝天”。他不知道蓝天是谁,在文坛上,这仿佛是一个很陌生的名字。但,这篇小说却撼动了他。小说的情节很简单,描写一个不被人注意的少女,默默地爱上了一个风头很健的青年,却始终只能偷偷地爱,不敢表达自己的爱意。最后青年和另一个女孩结婚了,少女去参加了婚礼,等到宾客和新郎新娘都离开了,她仍然站在空荡荡的礼堂里,呆呆地凝望着窗外的月亮。故事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但描写却极其细腻,写少女的痴情尤其入微,整篇文字都布满了一种淡淡的哀愁,使人看后余味无穷。看完这篇小说,他做了一件生平没有做过的事,写了封信给杂志社,要求和这位作者通信,不久他收到了一封回信,信上只有寥寥数字:
高先生:
你的信是我接到的第一封读者的信,假如你不认为我肤浅,我诚恳地希望获得你这位笔友!
蓝天(程竹龄)上
这是一个开始,从这封信起,他们通了无数次信。由于高磊在台南工作,而竹龄却卜居台北,所以高磊始终没有来拜访过竹龄。可是,他们的信,却由淡淡的应酬变成了深厚的友情,又由友情进入了一种扑朔迷离而玄妙的阶段。所谓扑朔迷离,是因为高磊除了知道竹龄是个女性之外,对于她其他的一切完全不了解。每当他有所询问,她总是回避正面答复,一次他问急了,她回信说:
别问得太多,保持一些猜测,比揭露谜底来得更有味I如果你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你将对我们的通信感到索然无味了!
一年半以来,竹龄到底是怎样一个人,高磊始终无法知道。但,他却惊讶于她的才华,她的信中常有一份哲人的气息,她的思想深刻而透彻。由于,他曾估计她的年龄在三十岁以上。可是,有时她的信又显得很天真,仿佛出诸一个少女之手。她看过许许多多的书,包括新旧文艺小说、历史、地理和哲学书籍。他们曾热心地讨论过这些书,有些他看过的,有些他没有看过的。这使他震慑,因为她的阅读能力如此之高,而了解力又如此之强。“除非她在三十岁以上!”高磊想。他并不希望她在三十岁以上,因为他才只有二十九岁,远在通信的半年之后,这个谜样的女人就已经攻进了他的心坎,为他带来了一连串的幻想和美梦。那些或长或短的信,那些时而深刻时而天真的文句捉住了他,他不能制止自己不对她产生另一种友谊之外的感情。也因为有了这份分外的感情,他的信就不再冷静,对她身世和年龄的试探也越来越多,他曾问她要一张照片,她回了一封冷淡而疏远的信:
朋友!别使我们的友情变得庸俗,我相信你不在意我的长相!
他也曾表示想去探望她,她回了一封类似警告的信:
假如你想维持我们的友情,最好不要来探望我!
他知道这种正面的询问不会获得答复,于是,他换了一种方式,他热心地问她的兴趣,除了看书之外她还爱什么?电影?旅行?根据他的经验,年轻人多半爱看电影,爱旅行,而中年人则比较刻板和实际,她的回信来了,出乎他意料之外地写道:
我不看电影,也不旅行,除了看书之外,我最大的娱乐是幻想。我幻想各种不同的故事,然后把它写下来。我有我生活的王国,可能不同于你的,也不同于任何一个人的,我享受我的幻想,享受我的王国!
这使高磊糊涂,据他的估计,只有青年才爱幻想,才喜欢在幻想中去寻求快乐。但她的“不”看电影、“不”旅行似乎过分武断和肯定,他不相信有年轻人能不看电影和不旅行的,除非是个老太太!这令他不安而烦躁,他去了一封信,试探地问:
谁和你共享你的幻想和你的王国?
回信是:
和我共享我的幻想和王国的,白天有窗外的云和天,晚上有星星和月亮,下雨的时候有无边的雨丝和窗前的落叶。
他再问:
谁和你共享你的“生活”?
回信只有一句话:
你问得太多了
就这样,他们在通信里捉迷藏,他越追得紧,她就越躲得快。可是,她越躲得快,他对她越产生出一种更强烈的感情和好奇心。鉴于她近乎顽皮和捉弄的回信,他开始武断地认定她只是个少女,并且,逐渐在脑子里为她塑了一个像。这像是他所喜欢的那种典型:大而清秀的眼睛,小巧的鼻子和小巧的嘴,圆圆的脸,带着一种超俗的美。他一天比一天更崇拜于自己所塑造的这个竹龄的像,每当他收到了她的信,在潜意识里,他总把这个像和信混揉在一起看。他开始在信中透露他的感情,最初是含蓄地、试探地,但她技巧地回避了他。于是,一天,他冲动地写了几句话给她:
你对我一直是个谜,我不能责备你过分隐瞒的不公平,在情感上我不敢苛求什么,假如有一天我发现你是一个老丑的女人,请相信我仍然将贡奉我这份片面的感情!
这封信终于引出了一封稍带感情色彩的信:
你把感情投错了地方,但你令我感动。我自己都不知道你的感情是不是真正“片面”的,看了你的信使我想流泪,如果想维持我们的友谊,请别再对我要求比友谊更深的感情,我早已丧失可以谈恋爱的资格了!
“她结过婚?”这是高磊最大的恐惧和疑问。可是,由她的信看来,她却不像一个结过婚的女人。所谓“丧失谈恋爱的资格”是何所指?看样子谜是越来越猜不透了。他决定要找一个机会去打破这个疑团,他回了一封简短的信:
我将不再要求任何分外的感情,但请让那“片面”的感情继续“片面”下去!
同时,他上了一个签呈给他工作的公司,请求调到北部来工作,他的签呈被批准了,这也是他今天能够置身在这客厅里的原因。事先他没有给竹龄任何通知,存心要给她一个措手不及,免得她避开。而现在,当他坐在这小客厅里,他更加肯定了他的揣测,她只是一个顽皮的少女,一切的“谜”,不过是故意地捉弄他而已。
纸门被拉开了一条小缝,他紧张地转过身子,以为是竹龄出来了。但,只是给他开门的小女孩,睁着一对好奇的大眼睛望着他。他招了招手,女孩走了进来,他对她友善地笑笑,温和地问:
“你几岁?”
小女孩用手比了一个七,高磊又问:
“你有几个姐姐?”
“三个。”
“你二姐在读书吗?”
“不!二姐不读书,三姐读。”小女孩说。
“你二姐已经毕业了吗?”他不能控制自己地打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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