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声(校对)第6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6/33

“所有的公事我都处理好了,这是最后的几封信,你在签名前最好仔细看看。最后,祝你找到一个比我细心的好秘书!”
说完,我转身就向门口走,他叫住了我:
“等一下,吴小姐!”
我回过头来,他满脸的愕然和惶惑,怔怔地望着我。然后,他柔和地说:
“没这么严重吧?吴小姐!我看,你再考虑一下,这只是一件小事,犯不着为这个辞职。”他从桌上拿起我的辞呈,走到我的面前,想把辞呈退回给我。
可是,我固执的脾气已经发了,想到半年以来,他那股不苟言笑、趾高气昂的神气劲儿,和刚才骂我时那种锋利的言辞,现在我总算可以摆脱掉置之不理了!因此,我冷然说道:
“不用考虑了,我已经决心辞职。我很抱歉没有把你的工作做好。”
他皱眉望望我,然后说:
“我希望你能留下,事实上,你是我请过的秘书里最好的一位。而且,吴小姐,你就算在我这儿辞了职,也是要找工作的。我们这儿,待遇不比别的地方差,工作你也熟悉了,是不是?”
我直望着他,想出一口气,就昂昂头说:
“可是,我看你的脸色已经看够了!”
说完这句话,我掉头就走,他错愕地站着,呆呆地望着我。我已经走到门口了,他才猛悟地又叫住我:“吴小姐!”
我再度站住,他对我勉强地笑笑——这好像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
“既然吴小姐一定要走,那么,我也没办法了。这个月的薪水,我写张条子给你,请你到出纳室去领。”他写了一张条子给我,我接了过来。他又笑笑问,“吴小姐,是不是你已经另有工作了?”
“我?”我也笑笑,说,“不配做工作,除非找个金龟婿!”
我走出了他的办公室,到出纳室领了薪水,然后,沿着人行道,我向我的住处走。我的家在南部,我在台北读书,又在台北做事,一直分租了别人的一间屋子。走着走着,我的气算已经发泄,但心情却又沉重起来,以后,我又面临着失业的威胁了。
在心情沉重的压迫下,我的脚步也滞重了,就在这时,一个脚步追上了我,一个人走到我身边,和我并排向前走。我侧过头,是他!我的心脏不由自主地加快的跳了两下,他对我歉然地一笑,很温柔地说:
“吴小姐,请原谅我今天的失礼。”
我有些不好意思了,今天,我也算够无礼了。于是,我笑着说:
“是我不好,不该写错那个数字。”
“我更不好,不该不看清楚就签字,还找人乱发脾气。”他说。他这种谦虚而自责的口气是我第一次听到,不禁对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就在这一眼中,我发现他有种寥落而失意的神情,这使我怦然心动。他跟着我沉默地走了一段,突然说:
“吴小姐,允许我请你吃一顿晚餐吗?”
不知道是什么因素,使我没有拒绝他。我们在一家小巧精致的馆子里坐下。他没有客套地请我点菜,却自作主张地点了。菜并不太丰盛,两个人吃也足够了。吃饭的时候,我们异常沉默,直到吃完。他用手托住下巴,用一支牙签在茶杯里搅着,很落寞地说:
“我总不能控制自己的脾气,一点小事就失去忍耐力。”
我望着他,没有说话,因为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接着,他从口袋里拿出我那份辞呈,把它放在我的手边,轻轻地说:
“拿回去吧,好吗?”
“我……”我握住那份辞呈,想再递给他,但他迅速地用他的手压住了我的手,我凝视着他,但他的眼睛恳切地望着我,他压住我的那只手温和有力。我屈服了,屈服在我自己昏乱而迷惘的情绪中。
我依然在他的部门里做事。可是,我们之间却有些什么地方不同了。我的情绪不再平静,我的工作不再简明有效。每次去和他接头公事,我们会同时突然停顿住,而默默地彼此凝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我们凝视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凝视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久了。然后,他开始在下班之后会从人行道追到我,我们会共进一顿晚餐。然后,有一晚,他拜访了我的小房间。
那晚,他的突然到访使我惊喜交集,在我的小斗室之内,他四面环顾,凭窗伫立,他说:
“你有一个很好的环境。”
“又小又挤又乱。”我笑着说。
“可是很温暖。”他说。仰着头,对高悬在天际的月亮嘘了一口气。“好美的月亮!好像在你的屋里看月亮,就比平常任何一夜看到的都美。”
我注视他,想着他话里有没有言外之意,但,他那深沉的眼睛迷茫而朦胧,我什么都看不出来。
就是这一晚,我知道他有喝啤酒的习惯。
任何事情,只要有了第一次,第二,第三……就会接踵而来,逐渐地,他成了我小屋中的常客。许多个晚上,我们静静地度过,秋夜的阶下虫声,冬日的檐前冷雨,春日的鸟语花香,夏日的蝉鸣……一连串的日子从我们身边溜过去。他几乎每晚造访,我为他准备了啤酒和消夜,他来了,我们就谈天、说地,谈日月星辰,谈古今中外。等这些题目都谈完了,我们就静静地坐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而双方却始终只能绕在那个困扰着我们的题目的圈外说几句话,无法冲进那题目的核心里去。因而,一年过去了,我也养成喝啤酒的习惯,养成深夜不寐的习惯,而我们仍停留在“东边太阳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的情况里。
一夜,他到得特别晚,看来十分寂寞和烦躁。我望着他,他微蹙的浓眉使我心动,他那落寞的眼睛使我更心动,一年来困扰着我的感情在我心中燃烧,我等他表示已经等得太久了,我到底要等到哪一天为止?于是,当我把啤酒递给他的时候,便不经心地问:
“很寂寞?”
“在这小屋里不会寂寞。”
“离开这小屋之后呢?”我追问了一句。
“之后?”他回避地把眼睛调向窗子,“之后有许多工作要做,顾不得寂寞!”
“那么,你为什么烦躁不安?”
“我烦躁不安?”
“你看来确实如此!”
“大概是你看错了!”他走到窗子前面,神经质地用手指敲着窗棂,凝视着外面的夜空,故意地调开了话题,“夜色很美,是吗?”
我追过去,和他并倚在窗子上,我握着酒杯的手在微颤着,轻声说:
“三十几岁的男人并不适合过独身生活。”我的脸在发烧,我为自己的大胆而吃惊。
他似乎震动了一下,很快地,他说:
“是吗?但我早就下决心要过独身生活。”
“在这一刻也这样决心吗?”我问,脸烧得更厉害,心在狂跳着。
他沉默了一段时间,空气似乎凝住了,使人窒息。然后,他说:
“我不认为有另外一种生活更适合我。”他的声音生硬而冷淡。
我的心沉了下去,失望和难堪使我无言以对,我必须用我的全力去压制我冲动的情感。眼泪升进了我的眼眶,迷蒙了我的视线,我靠在窗子上,前额抵着窗槛,斟满的酒杯里的酒溢出了我的杯子。我把酒对窗外倾倒,酒,斟得太满了,我的感情也斟得太满了,我倒空了杯子,但却倒不空我的情感。
他走到我的书桌前面,把杯子放下,我悄悄地拭去泪痕,平静地回过头来。他望着我,欲言又止,然后,他勉强地笑了笑。
“不早了,”他说,“我要回去了!”
我的话竟使他不敢多留一步?他以为我会是枝缠裹不清的藤蔓?怕我缠住了他?我送他到门口,也勉强地笑笑,我的笑一定比他的更不自然。
“那么,再见了。”我爽朗地说。暗示我并不会对他牵缠不清。
他凝视我,眼睛迷蒙凄恻,微张着嘴,他说:
“小秋……”
我等待着。但是,他闭了一下眼睛,转过了身子说:
“再见吧!”
我倚在门上,目送他消失在走廊里,转回头,我关上房门,让泪水像开了闸的洪流般汹涌奔流,我的心被揉碎了。
从这天起,他不再到我的小屋里来了。我几句试探的话破坏了我们的交往。小屋里失去了他,立即变成了一片荒凉的沙漠,充满的只有寂寞、无聊,和往日欢笑的痕迹,再有,就是冰冻的空间和时间。
办公室里的日子也成了苦刑,每次与他相对,我不敢接触他的眼睛,怕在接触之中,会泄露了我自己太多的隐情。他也陷在显著的不安里。我敏感地觉得他的眼睛常在跟踪我,而我却在他的眼光下瑟缩。我努力振作自己,努力强颜欢笑,努力掩饰自己的失望和悲哀。可是,一切的努力都没有用,我迅速地消瘦了下去,苍白的面颊和失神的眼睛说明了我曾度过多少无眠的夜。“失恋”明白写在我的脸上,不容我掩饰,也不容我回避。
我的工作能力减退到我自己都不信任的程度,我写的信错误百出,终日精神恍惚,神智昏沉。终于,有一天,他拿着我的一张信稿,十分温和地说:
“我怕这封信有点错误,你最好查一查他的来信是写什么,再拟一个回信稿。”
我望着他,颤抖地接过了那张信纸,一阵突然袭击我的头晕使我站不住,我抓住一张椅子的椅背,头晕目眩。我挣扎地,困难地说:
“对不起,我……我……”我控制不住我的声音,眼泪迸出了我的眼眶,我说,“我不做了,我辞职了。”
他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的声音荡在我的耳边:
“小秋!小秋!”
我仰头望着他,他的眼眶发红,眉头微蹙,他的手摸着我的面颊,然后,他拥住了我,他的嘴唇轻轻地落在我的唇上,我闭上眼睛,让泪水沿着面颊滚下去。
他放开我,我问:
“你为什么要躲避我?”
他转开头,回避地说:
“晚上再谈,好吗?”
晚上,我又为他准备了啤酒和消夜,但是,他失约了,而且,是永远地失约了。第二天,我才知道他已于清早乘班机飞美国,把我这边的业务全部移交给他的合伙人。他并没有忘记我,他安排了我的工作,一份待遇优厚而永久的工作。同时,他留了一封信给我,里面大略写着:
“我早已被剥夺了恋爱的权利,从我有生命以来,我就带着与生俱来的缺陷,而被判定了该是独身。既然和你相遇而又相恋,我竟无法从这感情的网里脱出来,我就只有远走高飞了。小秋,我不能继续害你,请原谅我!但是,相信我,我爱你!为我,请快乐起来,振作起来,有一天,当我们再见的时候,我希望能看到你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夜深了,我从沉思和回忆中醒来,啜了一口啤酒,茫然地注视着夜空,和夜空中的几点寒星。我知道,我永远不会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如果他不回来的话。我不认为他离开我的理由很充分,我将等待着,等他回来的那一天,当他发现我仍然是一颗孤独的星,他会明白我的感情和他所犯的错误,那时候,他该会有勇气爱我了。
夜更深了,望着夜空,再啜了一口酒。这时,我仿佛看到我自己,一颗孤零零的星,寂寞地悬挂在天边。
复仇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6/33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