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第2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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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可以,你没有试,怎么知道不可以?”
可欣望着烟雾笼罩下的纪远,点了点头。
“你也知道不容易,是吗?不过,我是要去的,我一定要去一次!我——”
“但求心安?”纪远接了一句。
“但求心安!”可欣不胜感慨,“谁知道能不能心安?说不定会更不安心呢!怎样?你和我一起去?”她挑战似的看着纪远。
纪远惊跳了一下,出于反射作用,立即喊出一个字:
“不!”
“你害怕?没勇气面对嘉文?纪远,纪远!你也是个懦弱的动物。”可欣叹息着。
“我是的,我向来是的。”纪远涨红了脸。
“你不是,”可欣否定了自己的话,用手勾住他的脖子,吻他的嘴唇,“我明白你的心情,如果我是你,我会比你更懦弱。”她贴住他,低语,“我爱你,爱你的坚强,也爱你的懦弱。爱你是这样一个完全的你自己。但是,现在我不和你谈情说爱,我要趁我有勇气的时候,到杜家去一次,祝福我吧,祝福我不碰钉子。”
“你确实比我坚强,”纪远用欣赏的眼光注视着他的妻子,“假若我是你,我也没有把握能鼓起勇气去做这次访问。”
“男性和女性有某些方面是不同的,你知道。”可欣说,换上一件出门的衣服,再拢了拢头发,“尽管眼泪多半属于女人,但,在韧性方面,女性往往比男性还强些。”她望望窗外的阳光,挺了挺背脊,“我去了。”纪远望着她。
“早些回来!”
“我知道,我回来吃晚饭。”可欣说,走到雅真门口,拍拍纸门,说,“妈,我去杜家辞行。”
门内静了静,接着纸门“哗”地拉开,雅真伸出头来,疑惑而不信任地问:
“杜家?哪一个杜家?”
“当然就是杜伯伯家嘛!”
“杜伯伯家。”雅真机械化地重复了一句,用一种古怪的神色看着可欣,然后吞吞吐吐地说:
“好吧,是该去一去。见着了——你杜伯伯,告诉他我问候他,不去辞行了。还有嘉文嘉龄和湘怡。”
“你和我一起去,好吗?”可欣说,如果有母亲在,就不至于十分尴尬了。
雅真愣了愣,立即和纪远一般,冲口而出地说:
“不!”
可欣困惑地看看母亲,就点点头说:
“那么,我去了。”
走出家门,她回头看看,雅真还若有所思地站在房门口,纪远却在窗前喷着烟圈。她对他们挥挥手,置身在阳光下的大街上了。这又是冬天了,满街都挂着五彩缤纷的耶诞卡,和金光闪烁的星星和彩球。她慢慢地走过那些商店,注视着应景的各种商品,手杖糖、松果、耶诞树和耶诞礼物的彩纸及减价广告。多快!又要过圣诞节了,三年前的圣诞节还历历在目,嘉文家里的舞会,她细心的布置,耶诞树下的礼物包,和那个满身泥泞、从山上下来的纪远!造物弄人,世事变迁,她不能不感慨万千了。
杜家的大门遥遥在望,她加快地走了几步,又放慢了几步,但,终于停在那门外了。那熟悉的大门!那熟悉的花香!那熟悉的伸出围墙的榕树枝子!她深吸了口气,伸手按了门铃。
这天从早上开始,湘怡就觉得有点不大寻常,潜意识地感到有什么事将要发生了。早上送嘉文到大门口,她禁不住地叮了一句:
“中午回来吃饭哦!”
嘉文和杜沂的车子走远了,他没答应,也不知道他听到了没有。近来杜沂买了一辆私人的三轮车,又雇了一个车夫老王,上下班十分方便,可是,嘉文就不高兴回家吃午饭,事实上,他晚饭也不常在家吃。杜沂下午多半不去银行,所以总是回家吃饭。杜沂父子走了之后,湘怡照平常的习惯一样,提着水壶浇花,没浇多久,她感到非常疲倦,回到屋里,突然阴暗的光线使她不适,她渴望嘉文回来,到中午,这份渴望更加强烈了。
杜沂回来了,嘉文仍然没有回家,湘怡掩饰不住自己的失望。中饭她吃得很少,无情无绪而疲倦。午后,杜沂因为银行里要开业务会议而出去了。嘉龄和新认识的一个男朋友有约会,也出去了。偌大一幢住宅,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人影,无论走到哪儿,都冷落而寂寞。湘怡站在卧室的窗子前面,百无聊赖地逗弄着鹦鹉,吱吱啾啾,吱吱啾啾——它们有诉不尽的情话,而房间里只有被寂寞冻住的空气。
有一阵腰酸,接着是一阵抽搐,她站立不住,跌坐在一张椅子里,迷迷糊糊的,她还不太知道是怎么回事,那阵抽搐过去了。拿起一本杂志,她开始有心无心地翻弄,这是本强调“现代”的杂志,看了半天,她也“意识”不起来,或者是学历史的关系,她的脑子早与“古代”为伍得太久了,竟无法接受这些“现代”。放下了书,第二阵抽搐又来了,她弯下腰,痛得直不起身子,额上冒出了冷汗,然后,痛楚减轻而消失了。她站起来,有点心慌意乱,在心慌意乱之余,又有一层喜悦和兴奋,对着鹦鹉,她低低地说:
“他来了!或者是她!我已经期待了十个月的小生命哩!”
走出房门,她到客厅去打电话给嘉文,线拨通了,对方的答复却是冷冷的一句:
“杜先生下午没来上班!”
失望和懊丧尖锐地刺痛了她,她多渴望把这消息告诉他!而现在,她不知道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他了。痛楚又来了,这一次比前两次都更猛烈和长久。她咬紧嘴唇,不愿叫出声来,五脏六腑都被牵扯,汗从她的发根里冒出来。好了,又过去了。抓住听筒,她再拨到银行,请杜沂听电话,对方的回答是:
“杜经理开完会和董事长一起走了,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老王呢?老王在哪里?”她急急地问。
“不知道!”
电话挂断了,她明白,一定是董事长请杜沂吃饭,老王乘机会去拉黄牛车了。翻开电话号码簿,她想找董事长的电话号码,还没查到,痛楚又袭击过来。倒在沙发上,她方寸大乱,痛苦和恐怖征服了她,尖着喉咙,她大喊:
“阿珠!阿珠!”
阿珠带着围裙和满身油烟跑了出来,湘怡正缩成一团,在沙发里呻吟喊叫,阿珠大惊失色,嚷着说:
“太太,你怎么了呀!”
“阿珠,你——你——哎哟!”湘怡语不成声,痛得连胃都痉挛了起来,“你——你——打电话——哎哟,我要死了,哎哟!”
“太太!太太!”从未经过事故的阿珠吓白了脸,只能一迭连声地叫,“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我——我——孩子——要——要生——”湘怡捧着肚子,弓着膝盖,浑身抖颤,“哎哟!痛死我了,哎哟!嘉文,找嘉文!哎哟,哎哟!——”阿珠冲到电话机旁,要拨到银行去,湘怡猛摇着头。
“他不在,找董事长家,问老爷在不在?快!哎哟——”
阿珠吓得瞪大了眼睛,手脚都发软,捧着本电话号码簿,哆哆嗦嗦地翻,翻了半天也翻不着,急得湘怡拼命催促,好半天,阿珠才恍然大悟地喊:
“太太,董事长的名字叫什么?我不会査这个簿子呀!”
“哎——”湘怡拉长了声音叫,心中更乱成一团。好在那阵痛楚又减弱了,过去了,抢过电话号码簿,她翻到了号码,用不稳的手拨着电话,心中暗暗在祈祷,让我找到杜沂和嘉文,让痛楚慢一点袭来,孩子,忍耐点,让我找到你的爸爸!电话拨通了,对方的话却更令人泄气:
“董事长吗?他不在!杜经理?不,不知道。晚饭?董事长打电话回来说不回家吃饭了。在哪儿?我也不知道,不,都不知道……”
听筒从她手中滑下去,她倚着沙发,软弱、乏力、懊丧、难过、恐惧——各种情绪纷至沓来。这是一个女人在一生中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最害怕孤独的时候。腹部肌肉的紧缩使她知道另一阵痛楚又要来了,而现实的情况提醒她,没有多余的时间用来等待,她必须靠自己的力量了,咬住牙关,她勉强维持冷静,因为阿珠看来比她更恐惧和慌乱。她静静地说:
“好了,阿珠,现在只有你来帮忙了。首先去叫一部车,然后把房门锁好,送我去台大医院——”她的冷静没有维持太久,痛苦的浪潮涌上来,涌上来,涌上来……拉扯她,撕裂她,揉碎她……她的手抓住了沙发的靠背,徒劳地把身子吊在半空,一声恐怖的呼号从她唇中迸裂出来:“啊——”而这声呼号却吓得阿珠用手蒙住耳朵,逃进了院子里。“啊——”湘怡仍然叫着,一种垂死的挣扎和呼号。“我不行了,嘉文!嘉文!嘉——文!啊——”
阿珠在院子里发抖,几乎要哭出来,既不放心丢下湘怡一人去叫车,又不敢不去叫车。正在手足失措的当儿,门铃响了,她冲到门边去开门,有种被解救的感觉。门外,是出乎意料的可欣。阿珠张着嘴,怔了一秒钟,接着就如逢大赦地叫了起来:
“啊呀,唐小姐,你来得刚好,快快,我们太太要生了,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快!快!”
“怎么回事呀?”可欣愕然地问。回答可欣的,是湘怡一声抖肠挖肝的惨叫。这使可欣毫不迟疑地就直冲进客厅里。湘怡面白如土,整个身子都吊在沙发扶手上,冷汗大粒大粒地从眉心跌下,嘴唇已被咬破了。可欣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用手抱着湘怡的头,她摇撼着她说:
“湘怡,我来了,湘怡,别害怕!”回过头去,她对阿珠说,“这个家里的人呢?老爷、少爷和小姐呢?”
“都出去了,一个也找不到!”阿珠搓着手说。
湘怡侧过头来,看到了可欣,喘息着,她用汗湿的手拉住了可欣,挣扎着说:
“是你,可欣,还好你来了。哎哟,我要死了,我一定要死了,哎哟,可欣,可欣……”她攥紧了可欣,死命地拉着她,揉着她,“我要死了。可欣,我要死了!”
“别胡说!湘怡,马上就好了,我送你去医院。”望着阿珠,她命令地说,“快去叫车!”
阿珠飞奔着去叫车了。湘怡的头被可欣抱在怀里,她转侧着,呻吟着,一旦知道来了救兵,心情一放松,就只感觉到可怕的坠痛。她的神志恍惚不清,除了痛,什么都不清楚,迷糊中,她觉得可欣正用一条毛巾拭着她的汗,喃喃地说些听不清的、安慰的话。然后,车子来了,可欣架起她的手臂,温柔而鼓励地说:
“站起来,湘怡,勇敢一点,我们去医院了。”
阿珠和可欣一边一个,架起了湘怡,湘怡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进了车子,只模糊地听到可欣在吩咐:
“阿珠,你留在家里,老爷少爷一回家,就通知他们到台大医院来!”
可欣,好可欣,她多么坚强冷静呀!车子在颠簸着,医院仿佛永远不会到,可欣的手温柔地搂着她的脖子,可欣,好可欣,但愿能分得你的坚强!车子到了,停了,她被担架抬进了医院,可欣的手一直压在她的肩膀上,给了她安慰和力量。产房里有一盏红灯,剌目的红。可欣在和护士争执,只有丈夫可以进入产房?那个丈夫正流连何方?可欣胜利了,她没有离开她,那只手,那只温暖而坚定的手。时间过得多么缓慢,窗子上有一层朦胧的白,朦胧的,朦胧的,永远是那样隐隐约约的白。痛楚又来了,又来了,又来了……永不会饶过她的痛楚,永不会离开她的痛楚……又来了,又来了,还有多久才能结束?这就是一条生命的诞生?母体竟要支付如许多的痛苦?又来了,又来了……那撕裂的、狂扯的痛楚!于是,挣扎、号叫,许多不成声音的声音竟吐自自己的口中:
“救救我,可欣,救救我!嘉文,嘉文在哪儿?噢?哎哟,哎——啊——”
可欣的手,不住地把汗从她额上拭去,忍耐点儿,忍耐点儿……医生都具有一份难以置信的冷静……忍耐点儿……但这不是人能忍受的,还有多久?还有多久?第一胎都是这样的,早呢!午夜能生下来就是好的……噢!午夜!午夜还有多久?嘉文呢?嘉文在哪儿?
窗子上朦胧的白消失了,夜已降临,婴儿总喜欢选择黑夜出世,那盏红灯仍然亮着,川流不息的护士,白色的衣服,白色的帽子,婴儿出世第一眼会看到什么?那盏红灯?还是护士的白衣?可欣,可欣,把我的表拿掉,它弄痛了我的手腕!噢,好可欣,救救我!噢!这情况像什么?有一本小说里曾读到过,是了,你像给媚兰接生的郝思嘉,你也占据我丈夫的心……噢,可欣,原谅我,我并无意于责备你……噢,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朋友!当我在这生死存亡的一刻,只有你在我身边!噢,可欣,你好,你真好,但是,哎哟,我实在太痛了,太痛了,我要死了,要死了……而嘉文不来!我将死在这儿,等嘉文来了,我已经成了冰冷的尸体……噢,我的天!
时间那样缓慢地爬过去,当痛楚来临的时候,什么都停顿了,只有痛楚,痛楚,痛楚!湘怡的喉咙已经喊哑了,呈现出一种虚脱的状态,头发被汗湿透,可怜兮兮地贴在额上,她疲倦得无力再喊,只不住地找寻可欣,询问嘉文来了没有。十点多钟,杜沂赶来了,他在产房门口看到面容苍白的可欣,她那黑眼睛显得特别的黑:
“噢,杜伯伯,还没生下来。湘怡吗?她痛苦得很,她在找嘉文,您能把嘉文找来吗?那会使她得到些安慰。”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嘉文在哪儿。怎样?有危险吗?”杜沂焦虑地问。
“医生说很正常,不过,老天呀,我从不知道生命是这样降生的!”可欣受惊地张大眼睛,摇着头。每当湘怡喊的时候,她都觉得胃部跟着痉挛起来。
“还有多久可以生出来?”
“两小时,三小时还没一定!”
产房里又是一声锐叫,可欣立即钻进了产房。湘怡在枕头上摇着头,喘息着,泪和汗都混在一起,她拉住可欣的手,啜泣着,喊叫着说:“可欣,我快要死了,你答应我,如果我死了,哎哟——哎哟——我的天!又来了又来了,哎可欣,如果我死了,你答应我,照顾我的孩子,哎哟!哎——啊!”
“别胡说了,湘怡,你会好好的,孩子也会好好的!”
“我会死,我知道。嘉文,嘉文在哪儿?”
“他就要来了!他马上就会来!”
“他见不到我了,他来的时候,我已经冰冷了,”眼泪滑下她的眼角,她哭了起来,“告诉他,可欣,告诉他我多爱他!哎——哟——”
“湘怡,别傻,就会好的,什么都会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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