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第3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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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怡没有答复他,也没有人能够答复他。裹紧了大衣,他重新向前面走去,脑海里在搜索着能借钱的任何一个人名。最后,像灵光一闪,他想起了老赵,这个人曾在赌桌上赢走了他的万贯家财,虽然不是他一个人赢的,但他是那赌窟的老板,他赢得了大部分。现在,他总可以借给他一百两百吧?
有了一线新的希望,他的脚步就轻快多了,走过大街,穿进那条暗沉沉的小巷,他找着那家被掩护得很好的赌窟。可是,门口的门房挡了驾。
“你不能进去,我们老板交代的。”
“请他出来好吗?我要和他讲几句话。”他低声下气地说。
老赵出来了,用那对斜吊眼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嘉文,叼着香烟的嘴角带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嘲弄地说:
“怎么,嘉文,好久没看到你了。是不是又筹到了资本,要来玩一下?”
“我不是来赌的——”嘉文吞吞吐吐地说,“我需要一点钱用——大概两百元。”
老赵一语不发地望着他,半天才说:
“怎样呢?”
“想向你通融一下。”
“哈哈,”老赵干笑了两声,“两百元有什么关系,不过我今天手气不顺,已经输了两万多,实在没有钱来借给你了,你还是去和别的朋友借借看吧!”
“我——实在没人可借了,”嘉文恳求地望着他,“就借我一百吧。”老赵冷酷地摇摇头。
“那么,五十元!”
老赵再摇头。
“三十!求求你,就借我三十吧!”嘉文抹掉了全部的自尊,哀求地喊,“你从我手里拿走了那么多钱,把我弄到现在这样的地步,就向你借三十块,你难道都不肯吗?”
“笑话!”老赵的笑脸消失了,代替的,是一层冰冷的寒霜,“赌钱的时候有输有赢,你自己的运气不好,怪得了谁?我又没骗你的,抢你的,怎么说我从你手里拿走了钱呢?我输的时候也有呀,我可没说谁拿走了我的——”
“我不是这意思,”嘉文急忙赔罪,“只是我需要一点钱,你就借我一点吧!”
“我告诉了你,我今天没有!你去向别人借去!”
“几十块都不肯吗?”
“几块钱都不行,借钱出去要倒霉的,我手气正不好,你别烦我了!”
“那么,我和你再赌一次!”嘉文咬牙地说。
“你用什么资本来和我赌?”老赵冷笑地问。
“用我的生命!”
“哈哈哈哈!”老赵纵声大笑起来,“嘉文,你别傻气了,你的生命值什么钱?”
“我的生命是不值钱,”嘉文的眼睛冒着火,“我就向你借一点钱跟你赌!”
“我没兴趣,”老赵说,“你走吧,嘉文!老实告诉你,你已经不是我们的对象了,我们早调查过你,你没有一毛钱可以输了,现在,你还是趁早走吧!”
“好,我明白了,”嘉文重重地喘着气,“你们是一个骗局,你们骗走了我全部的财产,好,我明白了,”他掉转了身子,“我要去告发你们,我要去检举你们!”
“慢着!”老赵拦住了他,“你是聪明人,别做傻事,警察抓不住我们的,你也知道,对不对?你别给我们找麻烦,赌钱的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们可没扯着你的耳朵逼你赌,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假如你给我们找麻烦的话,你也知道那个后果是什么……”
老赵向身子后面看了一眼,于是,嘉文发现有两个彪形大汉,正慢慢地走了过来,这两人是嘉文熟悉的,在老赵赌钱的时候,他们总是斯斯文文地端茶倒水,侍候客人。嘉文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了解他们想做什么。血向他的脑子里冲去,他的眼睛发花,神志昏乱,体内每根血管都爆胀了。喘息着,他瞪着老赵,哑声说:
“你这个魔鬼!’
“你到现在才知道?哈哈!”老赵冷笑着,“是你自己要与魔鬼为伍呀!”
“我——我要你的命!”嘉文红着眼睛,扑了过去。
“你试试看!”老赵亮出了一把小刀。
嘉文什么都看不到了,他已丧失理智,丧失思考,只想扼杀面前这个人,这个魔鬼,这个毁了他一生前途的地狱使者。他扑了上去,用尽他浑身的力量。在他这一生中,这恐怕是他最勇敢的行为了,他扼住了老赵的脖子,死命地扼着,把他所有的悲痛、耻辱、仇恨都压在老赵的脖子上,直到他什么都不觉得了,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的手指失去了力量,身子向地下滑,躺倒在小巷的柏油路上。有一阵时间,他似乎还朦朦胧胧若有所知,意识浮在白云中,轻飘飘地忽远忽近,他仿佛看到了湘怡,她离他那么近,他几乎可以触摸到她。“湘怡!”他无声地呼唤,他的湘怡。他没想到可欣,或者他曾爱过可欣,但那是太遥远以前的事了。
他在送医院的途中死去,身上一共挨了二十一刀。
25
一九六三年,十二月。
这年的寒流来得特别早,十二月已经相当冷了,从月初开始,细雨就整日整夜地飘飞起来。雨季加上寒流,台北的冬天似乎并不可亲,但是,对于甫从美国归来的纪远和可欣而言,却是他们一生中见到过的最美丽的冬天。站在松山机场的大门前,望着一片雾蒙蒙的天和地,望着机场前那块圆形的新栽草皮,望着来来往往的本国人民,喜悦和兴奋使他们忘记了举步。可欣拉着纪远的手腕,大大地透了一口气。
“假若湘怡知道我们回来了……”
她没有把话说完,和湘怡不通音讯已经五年多了,虽然寄了无数的信,但都被退了回来。然后,因为忙碌,他们也不再写信了,直到动身归来前一星期,才又按原址寄出一封信,通知湘怡他们的归期,而现在,他们站在松山机场的台阶上,湘怡却渺无踪影。可想而知,湘怡一定又没收到这封信。雅真站在一边,她老了,鬓边已全是白发,但比去时还显得健康些,肤色红润,眼睛也奕奕有神。伸长了脖子,她四面张望着,喃喃地说:
“我没有看到杜家的人。”
“他们一定搬家了,我明天就可査出他们的地址来。”纪远说,一面拉住了正在台阶上跳上跳下的小威和小武。两个小家伙结实健康,长得一模一样,引得好些旅客们驻足注视。
一辆黑色的小汽车疾驰而来,停在机场前面,从里面走下一位四十几岁的、矮矮胖胖的男人。四面打量了一下,他就径自走向纪远,礼貌地问:
“您是纪工程师吗?”
“不错。”纪远点点头。
“我是陈经理,我来接您。”
“噢,不敢当。”纪远点了个头,微笑地把可欣和雅真介绍了一遍,又按着两个孩子的头,要他们叫陈伯伯。这次纪远回国,是接受国内建筑公司的聘请,膺总工程师的职位。大家客套了一番之后,就把行李搬上了车子。纪远全家上了车,陈经理愉快地说:
“你们的家已大致布置好了,公司代你们押了一幢房子,在中山北路,如果你们不满意,可以另外再找。家具是内人给你们选的,不知道合不合意。今天晚上,内人请你们全家到舍下便饭。”
“哦,真不好意思,让你们为我们忙,”纪远说,“我再也想不到,你们会连房子都帮我们准备好了!”
“我知道,你们全家回来,最需要的一定是先要找个‘窝’,所以我们就代你找了!”陈经理笑着。
可欣也笑了,这是个细心的人,这也是个充满人情味的世界,她没有多说什么,但她的感激挂在嘴角上,闪在眼睛里。噢!台湾,台湾,总算回来了。车窗外的树木飞驰着,一幢幢的建筑在后退,整洁的敦化北路,繁荣的南京东路……台北的变化很大,出租车取代了三轮车的地位,当年荒凉一片的南京东路已建筑了无数的高楼大厦,观光旅社比比皆是,连那些女士小姐们,也似乎比往年时髦漂亮了!
“妈!妈!你看!那辆车子好滑稽哦!”小威兴奋地大嚷大叫,指着一辆三轮车,“那个人坐在上面会不会摔下来?”
“还有那个!”小武指着辆手推板车喊。
“别叫了,像乡下人进城啊!”可欣低声地说,沉溺在自己的愉快和喜悦里,一切都那么可爱,一切都那么亲切!纪远和陈经理已经聊开了,谈公司的情况,谈台北的变化,谈国外的生活……可欣听不到那些,她只陷在那层逐渐汹涌高涨的喜悦浪潮里。见到湘怡,第一件事要告诉她什么呢?嘉文不知道改变了多少?应该成熟了,稳重了,是个大男人了。他还会恨她和纪远吗?湘怡还会介意她对嘉文的影响吗?还有杜沂,他和雅真这段故事的完结篇会是什么?孩子们呢?真真和念念一定很漂亮,因为她们有很漂亮的父亲和母亲。他们还有没有更小的孩子?五年没消息了,五年,足以发生许许多多事情呢!车子到达了目的地,两个孩子首先跳下了汽车,好奇地张望着他们的新居。陈经理开了大门,首先触进眼帘的,是一个面积很大的花园,原来的主人一定很爱花木,院子里一片绿荫荫,叶片被雨洗亮了,光洁清爽。房子意外的大,包括五间卧室和一间大客厅,已粗具规模,都有了若干家具,只要再添一些,就可以非常舒适了。可欣高兴地四顾着,不住地向陈经理道谢。陈经理没有久坐,知道他们新搬来,一定有许多东西要整理,叮嘱了吃晚饭的事,就告辞了。
陈经理走了之后,纪远脱下大衣,往沙发里一坐,深呼吸了一下,已开始在享受“家”的温暖了。两个孩子前前后后地奔窜,打开每间房子的门去“探险”。雅真也到处打量着,不肯休息。可欣看中了客厅里的电话,走到电话机旁边,她拿起听筒,迟疑了一会儿,纪远说:“想打给杜家?他们不会再用原来的号码了,你不妨先查査电话号码簿。”
可欣在茶几底下找到了电话号码簿,査了半天,纳闷地说:
“没有嘉文的名字,也没有杜伯伯的名字。”合上号码簿,她说,“姑且拨拨以前的号码看,我还记得。”
纪远嘴边掠过一抹微笑,可欣知道他是笑她对嘉文的号码记得那么清楚,就也冲着纪远微笑。这么多年来,“往事”仍然是他们彼此嘲谑的好资料。电话拨通了,她刚刚“喂”了一声,对方就问:
“什么地方?”
“什么?”她愣了愣。
“你们不是叫车吗?”
“你是哪儿?”可欣问。
“出租车行!”
“有没有一位杜先生?”可欣急急地问。
“没有!”
电话挂断了,可欣看了看纪远。
“不对了,是家出租车行。”
“我猜到不会是的,他们多半搬了家,也换了电话。”纪远说,走到可欣身边,从她手里拿过电话听筒,“让我来试试看,我有办法。”
他查了查电话号码簿,就拨了一个电话到杜沂的银行里,电话立即接通了,纪远说:
“请杜总经理听电话。”
“杜总经理?”接线小姐诧异地说,“我们的总经理姓谢,不是姓杜。”
纪远皱皱眉,这是怎么回事?
“那么,原来那位杜总经理呢?”
“我不知道!”这接线小姐显然是新来的。
挂断了电话,纪远看着可欣耸了耸肩,说:
“大概杜伯伯已经离开银行了。”
雅真慢慢地走了过来,她听到了整个打电话的经过,坐进椅子里,她轻声说:
“我们出国七年了,七年中的变化一定很多,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这两天心神不定,有种不祥的预感,或者,他们遭遇了一些什么……”“妈,”可欣打断了母亲,“不会的,他们不可能遭遇什么,您别多愁多虑,顶多是搬了家,杜伯伯退休了,嘉龄结婚了,湘怡生了一大堆儿女,忙得没有时间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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