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第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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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相配?”湘怡抬了一下眉毛,“我倒觉得他们非常相配!都属于外向型的,活泼、爱玩、爱动的典型。”
“是吗?”可欣淡淡地问,心不在焉地跨上了一条新的栈道。由于找道已经走得太多,胆量也训练出来了,对于栈道不再像刚走时那样害怕和顾忌。从一根横木上越到另一根横木上,她低垂着头,一步步地走着。突然间,她听到前面有人惊心动魄地大叫了一声:
“可欣!注意!有一根木条是断的!”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她的脚踏了一个空,在意识到危险以前,整个身子都翻倒了下去。接着,是木条折断的声音和发自自己嘴中的一声尖叫。本能地,她伸手想抓住点什么,却什么都没有抓到。整个人就以惊人的速度,像个皮球一般从山崖上向下滚。她咬紧牙齿,脑子里已无意识,连恐怖的感觉都没有,只能被动地、昏乱地、听天由命地一路滚着。可是,猛然地,有个人影迅速地从上面滑了下来,连滚带跌地扑向了她,接着,她觉得自己被人抓住又抱住了,有人把她的头压在怀里,用手紧紧地护住了她。下滚的速度依旧未减,不过,已不是她一个人向下滚,而是两个人。终于,她觉得像刹车忽然刹住一样,她不再向下滚了,但她依然蜷伏在地上,不敢抬起头来。
“好了,没事了!”她耳边有个镇静的声音,轻松地说,“站起来吧!检査检查有没有摔伤了哪儿。”
她慢慢地抬起头来,接触到的是纪远嘲谑和满不在意的眸子,闪烁着一丝轻蔑和不耐,冷冷地望着她。
“怎么?还舍不得站起来呀?”他蹙着眉说,“我想,这地上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她站了起来,双膝在剧烈地颤抖着,手臂上擦破了一块皮,正流着血。她喉咙里哽着个硬块,有种想哭一场的冲动,并不为了摔这一跤,只为了摔了跤后还要看别人的脸色。纪远对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点点头说:
“从那边绕上去吧。记住,以后摔跤的时候先保护头部,像你那样豁出去,一切不管的滚法,碰上一块石头就没命了!好了!你还不爬上去,在等什么?”
她咬住了嘴唇,一语不发地从另一边向上面爬。一个山地人已滑下来接应她,把她拉到了上面。大家立即包围了过来,嘉文苍白着脸,战栗地抓住她的手腕,抖动着嘴唇,喃喃地唤着:
“可欣!可欣!”
他的眼睛里凝着泪,看他的样子,好像可欣已经没命了似的。纪远走过来,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忍耐地说:
“什么事都没有,别紧张,谁爬山能够保证不摔跤?你倒是找出纱布绷带来给她包扎一下,最好上点消炎药膏!”
说完,他径自走到前面去了,和那几个山地人叽里咕噜地讲山地话,大概讨论栈道的安全问题。可欣站在那儿,竭力憋住胸头翻滚着的一股没来由的委屈感,卷起了衣袖,让湘怡帮她裹伤。嘉文站在一边,仍然不能抑制他的战栗,一面紧紧地握住可欣的手臂。嘉龄拍拍胸脯,深吸了口气说:
“还好没出事!可欣哦,你这一跤可把我哥哥的魂都摔掉了!”
“应该你摔这一跤的。”胡如苇对嘉龄做了个鬼脸,“你最皮,最不老实,摔的却是可欣!真是老天没眼睛!”
“呸!糊涂鬼!下次摔跤的准是你!看着吧!”嘉龄扬了扬头说。话刚说完,感到手臂上一阵痒酥酥,黏答答的,低头一看,不禁“哇”地大叫了起来,一面叫一面在地上跳着脚。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胡如苇没弄清楚,直觉地以为她要摔,就不经考虑地冲过去,出于反射作用地把她一把抱住,嚷着说:
“怎么了?怎么了?”
“一条蚂蟥!”嘉龄大喊大叫着,“一条蚂蟥!”
胡如苇这才看到,在嘉龄挽着袖子裸露的手臂上,一条吸血蚂蟥正在她的皮肤上面,黑色扭曲的身子已一半都钻入了她的手臂,剩下的一半还肉麻地蠕动着。胡如苇毫不考虑地伸手就去抓,希望能扯下来,谁知他越扯,那蚂蝗越往里钻,嘉龄就越发尖叫不停。纪远跑了过来,一把推开胡如苇,握住嘉龄的手臂,在蚂蟥吸住的部分敲了敲,然后用手指一弹,蚂蟥立即被弹掉了。纪远说:
“贴一块消毒胶布,要不然会一直流血!”抬头看看胡如苇,他又说,“蚂蟥不能拉扯的,只要敲一敲就可以敲掉了,要不然就用火烧,拉扯会使它更钻得深!”拂了拂额前的头发,他环视了一下所有的人,命令似的说:“好了吧!该继续向前走了吧!”
大家整理了一下,又都纷纷上路。可欣和嘉文走在后面。可欣始终咬着嘴唇,默然不语,脸色反常的苍白,眼珠却黑蒙蒙地瞪着前方。走了好半天,嘉文怜惜地摸了摸她的手,轻轻地问:
“为什么不说话?摔得很痛吗?”
“我恨你那个朋友,那个纪远!”可欣咬着牙,低低地说,“我不知道他神气些什么?我讨厌他!”
“但是,他救了你!”嘉文嗫嚅地说。
“是的,他救了我,”可欣咬了咬嘴唇,“我并没有要他救我,我也不领情,我讨厌他!”望着脚下的小径,她愤愤然地跨着步子。嘉文看着她,不解地蹙起了眉头。
太阳,已经逐渐偏西了,黄昏正慢慢地移步而来。
6
暮色从谷底向上升,缓缓地蒸腾弥漫,一忽儿的时间,日色已淡薄得像一层灰色的雾网,苍茫地笼住了山巅、树木和岩石。太阳掩映在彩霞堆里,透过了大堆大堆的云朵,射出一道道橘红及金黄的光线。天是糅合了苍灰的绿色,云是带着玫瑰紫的青莲色,还有山和树木,黝黑的墨绿色染上了橘红。摇曳在微风中的枝叶,像国画山水画中的介字点和个字点,一枝枝,一叶叶,全带着悠然宁静的飘逸气质。云在山腰中浮动,忽来忽去,忽聚忽散,忽隐忽现,如同出自魔术家的戏法。
大家都走得十分疲倦了,歌声久已不闻,代替的是吃力的喘息声和叹气声。随着暮色的加浓,天气也转凉了,湘怡接连打了两个喷嚏。嘉龄用棍子支着地,一步步向前拖着,仿佛自己的身体有着千钧之重。胡如苇擦去了额上的汗,喘息地问纪远:
“到底还有多远?”
“马上就到了!”
纪远头也不回地答了一句,答得挺轻松的。可是,所有的人中,已没有一个再是轻松的了。疲倦征服了每个人,连那黄昏的深山景致,都无人有那份闲情逸致去领会和欣赏了。嘉文走在可欣的身后,自从可欣摔了一跤之后,他就寸步不离开她,生怕她再滚落到山谷里面去。行程的艰苦使他有些丧气,他已没有来时的兴致和精神了。每当战战兢兢地跨上一条栈道,他就不由自主地在心中暗暗诅咒这次旅行。有次竟脱口说出一句:
“在家里放着好日子不过,跑到这山里来,简直是花钱买罪受!”可欣望了他一眼,轻声地说:
“你的老毛病又来了!”
嘉文耸耸肩,不再说话了。
耳边突然响起淙淙水声,像一串美妙的琴音流泻在这黄昏的山林里。绕过了一块巨大的岩石,眼前忽然一亮,一片绿茸茸的草,平坦得像经过了人工的修剪,山坡上面,零零落落地缀着几匹芦苇,迎着晚风摇荡。走了这么远的山路,这还是初次看到如此开旷的平地。纪远掷下了身上的背包,回过头来,用一种振奋人心的声音,嘹亮而有力地喊:
“到了!扎营!”
“到了?”嘉龄睁大了那对黑而亮的眼睛,惊喜地四面张望了一下,接着就吐出一口长气,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瘫痪地在草地上平躺了下来,伸展开四肢,仰视着被夕阳燃亮了的天空,大声地嚷了一句:“真美!真好!我现在懂了。”
“懂了?”胡如苇盯着她问,“懂什么了?”
“懂得什么叫做‘疲倦’了!”嘉龄说,又吐出一口气,真的阖上了那两排黑而密的长睫毛,似乎就准备这样睡到大天亮了!
纪远和那三个山地人已经匆匆忙忙打开了背包,找出帐篷和扎营的工具,开始分别竖起两个帐篷来。杜嘉文和胡如苇四面打量着,带着份新奇和终于到达目的地的喜悦,望着那炫目的太阳被对面的山岭所吞噬。纪远喊了一声:
“胡如苇!别尽站着,去收集一些干燥的落叶来!越多越好!”
“干什么?起火吗?”胡如苇问。
“不是。垫在帆布下面,睡起来会比席梦思床还舒服。”
落叶收集来了,帐篷也以惊人的速度架好了。三个山地人的刀子发挥了最大的功效,砍来了无数的树枝和木桩,并且立即生起一堆熊熊的烈火。在草地的四周,不乏燃烧的痕迹,许多石块上也残留着烟熏过的黑痕,证明这儿是山地人狩猎扎营的老地盘。可欣侧耳倾听,身不由主地跟着水声向前走,那清脆的、细致的、净净的声音使她的心灵深处有种奇异的震撼,仿佛那泉水声带着什么崭新的、令人感动的东西,流过了她的身体。她停在一堆岩石旁边,在这岩石之中,一条小小的山泉正从山坡上流下来,轻轻地滑过了那些凹凸不平的石块,流泻到不知有多深多远的山谷中去。她凝目注视着这道泉水,禁不住地看呆了。
一个山地人走了过来,她惊奇地看着他找到一根竹子,把它从头到底地劈开来,然后插进泉水的石缝中,水流过了竹子,立即做成了一个人工的水龙头。山地人接了一壶泉水,对她笑笑,走开了。她醒悟地拂了拂头发,走过去,用手捧了一捧水,洗了脸和手,水清凉而舒适,一些水流进了嘴里,带着沁人心脾的淡淡的甜味。用嘴凑着竹子,她干脆大喝特喝起来,那水那样的清澈,她觉得把自己的灵魂都涤清了,而且,把自从摔跤以后,就莫名其妙地有着的那份不快也带走了。站直了身子,她愉快地走回到营地来,发现他们已经在火上面架了一个三脚架,用铁丝吊着锅,开始煮起晚餐来了。她拍拍湘怡的肩膀:“去不去洗洗脸?那边的泉水真清凉极了!”
“是吗?”答话的是嘉龄,她像个弹簧般从草地上弹了起来,闻着刚开锅的饭香,她突然间精神百倍了,“走!湘怡,我们洗脸去,回来吃饭!我已经饿得眼睛发花了。”
湘怡从背包里找出了毛巾和肥皂,和嘉龄到水边去刷洗了。可欣学着嘉文和胡如苇的样子,在火边坐了下来。但是,纪远并没有坐,他正用石块架着砧板,在那儿忙碌地切着肉和菜,嘉文推了推可欣,说:“总该你去忙忙做菜的事吧,这原来是女孩子的工作!”
纪远从砧板上抬起头来,眼睛里有着谐谑的笑意,说:
“算了,不必!现在的女孩子未必会做菜,而且,我对自己的手艺非常骄傲,还是让我来吧,何况她刚刚洗干净手,又——刚刚坐下去!”
可欣原也预备站起来去帮纪远,听到他这样说,就又坐了回去,笑笑说:
“既然如此,我乐得吃现成!”
“好意思吗?”嘉文说。
“你觉得不好意思,你去帮忙吧!”可欣笑着说。
“那可不成,那一定越帮越忙,”嘉文转向了胡如苇,“胡如苇,你对做饭怎么样?去帮帮纪远吧!”
“我?”胡如苇吓了一跳,急忙说,“我怎么行?我只能和他分工合作,他做,我吃!”
“好了,你们都等着吃吧!”纪远咧了咧嘴,夸张地切着菜,弄出一片叮叮当当的响声。
湘怡洗过脸回来,一眼看到砧板上的肉,和神气活现的纪远,她伸头看了看,问:
“你准备烧什么?红烧肉?”
“不,炒肉片!”
“你切的是肉片呀?”湘怡问。
“怎么不是?”纪远说,“节省时间,马虎点,切厚一些免得麻烦!”
湘怡不自觉地抿着嘴角笑了起来,从纪远手里接过了菜刀,她温柔而小心地说:
“我帮你修改一下如何?我会弄得很快,决不耽误你吃饭的时间。”
纪远皱皱眉,把菜刀交给了湘怡,嘴里仍然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我打过那么多次猎,每次自己做饭,从没有说切了肉片还要修改的!和女孩子一起出来,就有这么些莫名其妙的名堂!”
这回轮到可欣来微笑了,她唇边浮起的那个有趣似的笑容,竟下意识地模仿了纪远的微笑——带着三分优越感和两分谐谑。
天色似乎突然间就由明亮转为黑暗了,那些绚丽而发亮的云,都在刹那间变成深灰色,接着就无法再辨识出来了,暮色潮湿而滞重地挂在树梢,浓得再也散不开来。黑夜无声无息地来临,把山和树,云和一切,都一股脑儿地掩盖住了。
火烧得很旺,映红了每一个人的脸,他们围着火坐着,经过了一顿饱餐之后(他们都吃得那么多那么香,菜是湘怡炒的,连纪远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肉片”经过湘怡“修改”之后,确实颇不“平凡”),他们的疲倦都已恢复了不少,而“火”是天然使人振奋的东西,纪远摸出了预先带来的口琴,吹着舒伯特的《小夜曲》。琤琤然的泉水声成了他天然的伴奏。湘怡已在三脚架上悬着的水壶中,煮了一大壶的咖啡。嘉文宣称,他从没有喝过这么香、这么美的咖啡。湘怡被大家的称赞弄得红了脸,带着个静悄悄的、羞怯怯的微笑,坐在嘉龄的旁边。嘉龄正热衷地啃着牛肉干,一边用脚给纪远的口琴打着拍子。
天空由黯淡再转为明亮,第一颗星星穿出了云层,接着就是第二颗、第三颗……月亮在云背后游移,是半轮明月,再过几天,月亮该圆了,再过几天,又该缺了。可欣斜倚着一棵不知名的小树坐着,仰视着天上的星光和月光。嘉文坐在她身边,有股懒洋洋的文静。她把视线从天上落回到地面,接触到他默默凝视的目光,不禁嫣然一笑,轻轻地问:
“看什么?”
“你。”
“想什么?”
“你。”
她心头掠过一阵暖烘烘的热流,多美的夜!多奇妙的夜!属于谁呢?她环视着火边这年轻的一群,也包括那三个山地人。这时,那几个山地人都坐在离火很近的地方,靠在一堆儿打盹。火光照亮了他们的脸,这三个山胞都很年轻,脸上没有野性的代表——刺青。显然他们也被文明所陶冶了。在这火光之下,以黑夜的山林为背景,她觉得他们都很漂亮。或者他们混杂了一些荷兰人的血统,眼眶微凹而额角和颧骨都比内地人高些,但他们确实是很漂亮的!调过眼光,她看到了纪远。锁锁眉,再睁大眼睛,她望着那个满不在乎的男孩子——不,他不该是个“男孩子”,而是个标准的“男人”——她有些惶惑,这张脸,和那伸向着火的长长的腿,都比那些山地人更像个山地人!说不定他也是个山地人呢!她摇摇头,又微笑了。
“笑什么?”这次是嘉文问她。
“没什么,”她掩饰地看看天,“只是觉得很开心,很满足。”
“真的?”他问,握住了她的手,“不再为摔那一跤的事别扭了?”“噢!”她失笑了,“怎么会呢?又不是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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