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校对)第2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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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动声色的微微拉开距离,同样转望向九洲池。
深秋的九洲池园景实在不算美,因为疏于打理,水中浮藻不少,上面又飘着一些干枯的荷叶,湖中心殿堂也灰蒙蒙的、色彩并不鲜明,站在廊桥上一股腥腐的湖风扑面而来。
时令更迭,景物兴衰,最能撩拨诗人情思。如果身边站着的是上官婉儿这个女文青,李潼倒不介意即兴吟咏,但韦团儿实在是引不出他的诗兴。除了这个女人本身的躁动与恣意,其人与武则天过于亲近,也让李潼须臾不敢松懈。
湖景不美,湖风熏人,也大大驱散了韦团儿的伤秋情怀。她抬袖掩鼻,皱眉道:“禁中宫役实在懒散可恼,坐望苑渠败坏,冒犯贵人!稍后一定归告神皇陛下,请肃清宫事!”
李潼听到这话,心里不免酸溜溜的。他本来也不觉得跟武则天疏远有什么,如果有可能更愿意躲得远远的。但是听到韦团儿言及神皇那种随意,还是颇觉吃味,不能免俗于恨人有我无。
韦团儿美眸一转,抬手摘下缠在腰间罗带的承露囊,递到了李潼面前说道:“丝囊不巧,只是手制拙物。囊中合香,却是远藩奇珍,宫匠妙配调和,妾借物转赠,愿大王起居怀馨。”
这动作吓了李潼一跳,下意识再退一步,然而韦团儿却已经伸手将香囊塞了过来,并不待他拒绝便转身离去。只是在离去几步之后,她又回首笑道:“请奏慈乌台者,宪台格辅元。先王余眷仍在,大王不必长忧。”
如果说韦团儿解送香囊只是让李潼感到不自在,可是在听到这话后更觉猝不及防,后背冷汗直沁,更觉这女人胆大恣意的过分。
韦团儿已经渐渐行远,李潼却仍然没有从那震惊中舒缓过来,以至于久久立在廊桥上没有动弹。
刚才韦团儿的冒失举动,明显是在对他释放善意。原本依照李潼目下的处境,任何的善意释放对他而言都是弥足珍贵,更何况是武则天身边宠婢,想得香艳一些更是最难消受美人恩。
可是,这个女人实在太大胆,不知分寸。且不说李潼一家被幽禁大内,外廷种种讯息本就是被有意隔绝。单说他们一家与武则天的血缘关系,如果武则天真想改善与孙子的关系,何须一个婢女自作主张的透露消息?
李潼这么想不是不知好歹,抛开利弊的权衡,韦团儿对他的善意甚至让他颇为感动。特别在这样一个敏感的时局背景下,并不是想对你好便是对你好。
北门学士中最为知名的刘祎之,因恶武则天而入狱,皇帝李旦为之求请,结果刘祎之感慨必死。果然之后不久便被赐死家中,而刘祎之的死也拉开了北门学士这一集体的遭殃。
想得脏一些,李旦求请究竟是真的想救刘祎之,还是想借此离间而报复这些武后的旧日爪牙,实在说不清。
李潼倒不觉得韦团儿有害自己的心机,但越是如此,他反而越要与这女人拉开距离,彼此身位都敏感,若再走得近了一些,那是逼着武则天收拾他呢。
李潼并不清楚韦团儿在武则天面前究竟有多受宠,以至于让她恃此忘形,但以常理论,无非一个花瓶、一个工具。这样的工具对武则天而言实在是不少,若不合用了,随手抛弃实在不值得可惜,这种例子在她人生中实在举不胜举。
眷恋女色、知恩图报,又或者借此窥望禁私,这些对眼下的李潼而言都太奢侈。眼下的他,仍是小胳膊小腿,实在是做不了太多骚操作。
而且韦团儿所透露出的这个消息,自以为能让李潼安心,但却更加让他感觉到处境的不妙。
原本他还以为修筑慈乌台是武则天自己的意思,如此就算会对时局产生影响,但也还需要一定时间的酝酿,李潼也能有时间准备,尽量规避不好的影响。
但他却没想到,这件事从一开始便是外廷在推动,本身便起自外廷的政治暗涌,当中所蕴藏的凶险无疑会更大。
光宅年间,御史台分为左右肃政台,长官御史大夫则称肃政大夫。左肃政大夫格辅元,本身与故太子李贤没有什么直接联系,但是他的兄长格希元却是李贤担任太子时期的门下学士。之后李贤被废,格希元自然也受到了影响打击。
凡有存在,必有存在遗留。李贤虽然死去经年,但是曾为大唐储君的影响残余却还未完全消除。稍加勾引,顿时便显出了痕迹。
李潼对他这个奶奶的政治手腕真是佩服的近乎麻木,能够将事件中所蕴藏的价值发挥到极致。修筑慈乌台对她而言只是一件小事,但却并不自己决定,而是绕一圈让外廷朝臣建言,由此便将仍然心念李贤的人勾动出来。
眼下这件事对武则天而言仍有价值,虽不至于直接下手清除,但这个格辅元肯定是被武则天列在了考察行列,待清洗的范围之中。
韦团儿以为这件事说明李贤在朝中仍有遗泽,可以视作嗣雍王一家的外廷援助。这想法即便不是天真,但也太浅薄。
当时高宗仍在,李贤还是太子,但说收拾就被收拾了。如今女主临朝,改革在即,就算是满朝遗老、凭着几个孙子又能折腾出什么来?
更何况,这个格辅元究竟是真心想要帮助雍王一家,还是希望借此走出他们一家在李贤事件中遭到的影响与波及,尚未可知。
虽然这二者本身并不矛盾,但用意的多寡所带来的不同选择在关键时刻才会显现出来。他们一家现在连自由都没有,本身便是带不动的猪队友。
如果武则天决定针对于此进行一次清洗,那些人是选择攀咬雍王一家来减轻自己的罪过,还是以死明志来表达对大唐的孤直,这一点无从判断。
武周时期,皇嗣李旦被诬谋反,乐工安金藏当众剖腹,以此证明皇嗣并无谋反,李旦才得以躲过这一场灾祸。一个乐工的生死并不能证明皇嗣清白与否,但这种行为却彰显出世道中仍然有人愿以死捍卫李唐法统所系。
李潼自问没有那种资格与感召力,也不愿意让无辜者通过这种壮烈的手段来保全自己。可是眼下的他对于纷扰的时局仍然没有半点影响力,但时局的纷扰暗潮却已经将他包裹其中。
这更让他生出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要在真正的风暴来临之前积蓄足够自保的力量。
至于那个拎不清的韦团儿,他倒是想劝劝对方稍作收敛,但想想对方若是一个听劝且懂得自省的人,也不会是那种结局。如今这种局面,谁也难奢求予旁人什么关照,唯是自求多福。
想到这里,李潼又是怅然一叹,看看手中被韦团儿强赛过来的承露囊,转手收入袍袖中,才又转身往仁智院行去。
一边走着,李潼也在打量周遭。他来到仁智院的时候还是盛夏,如今已经到了深秋,宫苑中景致大不相同。而他在住进仁智院之后,也少有机会步出院外,哪怕在与那个百骑军士郭达私下联络的时候,也都隔着一堵宫墙。
李潼在抛出回信后,那个郭达便不再往仁智院传递什么讯息,彼此这一条联络的线便断了。好奇之下,李潼也去问过掌直徐氏,得知百骑番期是一个月,早在多日前便换了另一批将士番上宿卫。
此前的联络不乏冒险,但到现在都没有什么风波生出,也让李潼逐渐相信对方并没有欺骗自己。就此断了联系,心中还是略感可惜。
他大概也能想象到对方在收到自己回信时的失望,但就算是不能预知后事而重来一次,他也不会将自己的性命、前途付予一个苦心复仇的禁军士兵。
前路虽然仍是混沌,但在经过几个月的缓冲与冷眼旁观,对于之后该要怎么走,李潼大体上也有了一定的思路。
未来必然曲折艰难,难得快意,但唯有熬到最后才能享受甘甜。在此之前他不为任何人而活,人能仰仗的唯自强而已。
如果他所料不差,世道已经开始注意到他,新的变数将会纷至沓来,而他也要准备以合适的姿态踏入时局之内。那么,就较量一场吧。谁敢扒拉我,我就刺挠谁!
第0037章
春官武承嗣
仁智院一行,让韦团儿心情颇为轻快,一路返回仙居宫时,脑海中仍然不时泛起当她解囊相赠时,永安王那稍显慌乱的神情。
禁宫生活,单调乏味,这一点就算她是神皇宠婢也不能免俗。特别神皇在移居大内仙居宫后,气氛变得凝重且繁忙,宫人之间一些消遣闲戏都能免则免,日常生活也变得更加苦闷且寂寞。
事后想来,韦团儿也不知自己怎么就做出那种稍显冒失的举动。但她向来也不是什么瞻前顾后的性子,当时有那种冲动,下意识便做了。
也不必有什么确定的目的,但想到日后永安王贴身佩戴那承露囊,共沐此香,彼此间仿佛有了一种微妙联系,枯燥的生活似乎也因此稍添色彩。
仙居宫格局要比上阳宫本枝院局促许多,返回宫内后韦团儿便摆手屏退随从人等,不敢过分招摇。
入殿复命前,她特意绕行到左侧廊殿,看到上官才人与一众女官俯首案牍,微笑颔首回应路过招呼的几名女史宫人,这才往神皇所在集仙殿而去。
李氏诸王作乱,神皇由上阳宫迁入大内,只在贞观殿举行过一次大朝会,之后便入住仙居宫,偶或前往宜政殿与宰辅公卿议事,其余多数时间便居集仙殿中。
当然,神皇驻跸所在,也只有韦团儿这种贴身近侍的宫婢才能清楚了解,甚至就连那些随驾待诏的女官都不知神皇具体夜宿何处。
有时候,韦团儿也羡慕那些女官们在神皇御下多得重用,但一想到自己这种心腹亲近,那些许羡慕之情也就渐渐被冲淡。
当韦团儿行至集仙殿阶前时,看到一名紫袍中年人降阶行下,乃是太后的侄子春官尚书武承嗣。韦团儿不敢抢阶争道,便侧立殿阶外侧等待武承嗣行过。
武承嗣将近四十岁的年纪,中等身材、挺胸凸腹,中年发福而脸颊肥大,显得两眼越发细长,脸色傅粉显白,整个人都显得神采飞扬,志得意满。
他手搭玉带阔步而行,远远便见到恭立阶前的韦团儿,眸光顿时一亮,脚步更轻盈几分,居高临下垂首而望,视线滑过韦团儿那玲珑身姿曲线后才落在娇艳的脸庞上,笑语道:“刚才入殿奏事,不见韦娘子芳踪迎送,心情正觉怅然,不知娘子何事奔劳?”
不谈与神皇的亲近关系,武承嗣本身还是台省大员,但在与韦团儿讲话的时候,语调姿态都亲近有加,少于庄重。
一则自是爱屋及乌,韦团儿乃神皇昵爱宠婢,左右相伴比他这个侄子还要亲近一些。二则便是这女人本身自带的魅惑,二十出头正当娇艳,饶是武承嗣如今权柄名位炽热、诸多色艺供其取乐,但也仍是颇有垂涎。
因有神皇这一层关系,韦团儿与武承嗣也算熟不拘礼,有的时候武承嗣入见待召之际,多是由她接待。那热忱的眼神让她有感自身魅力之大,也乐得闲聊中听对方讲述坊间趣闻种种。
不过今天武承嗣那油滑调侃的眼神却让韦团儿感觉有些不自在,下意识退后一步继而抬头看了对方一眼,俏脸正色道:“尚书已经省事禁中了吗?妾既不在陛前,自然有事要做。”
听到这回答,武承嗣笑容僵在脸上,肥胖的脸颊微微一颤,片刻后神色才又缓和过来,讪笑道:“娘子戏我,外廷诸事繁芜,我倒想并侍陛前,可惜不能遂愿。”
说话间,他降阶两步,这才站在韦团儿一同高度,顿了一顿后衣袖一抖,一个锦囊自手心翻出,笑道:“日前门下巧艺者小进雅用,此一鹊丝穿织羽囊颇衬娘子仪态,随身出入几日,盼予娘子赏用。”
韦团儿很快便被那色彩斑斓的绣囊吸引了注意力,抬手接过把玩片刻,却突然又想起刚才相赠永安王只是她自己闲来织造,远不及手中此物精巧可爱,一时间心内又泛起几分羞涩,得人馈赠的喜悦都淡了几分。
之后韦团儿又与武承嗣闲谈几句,然后才拾阶而上。
武承嗣立在原处,含笑看着韦团儿窈窕背影进入殿中,而后才转过头行离此处,脸色却瞬间阴冷下来,唇齿之间嘣出低骂声:“贱婢!”
殿中宦者、宫婢各捧器物群立角落,但却并没有什么异声发出。韦团儿行入殿中后,先看了一眼端坐御床、批阅卷章的神皇陛下,又从宫婢手中接过漆器木托,平举饮品膝行入前。
“回来了?”
武则天视线从卷宗移开瞥了韦团儿一眼,顺便调整一下坐姿让出案侧的玉杯,视线便又移了回去。
韦团儿并没有发声回答,先往杯中注入半满酪浆,拿起象牙麈尾退到御床一侧,扫出博山炉里积攒薄薄一层的香灰。
做这些的时候,视线也一直挂在神皇身上,待见神皇放下卷宗端起玉杯,她这才皱眉薄嗔道:“婢子真是不愿外行,不是懒惰惜力,只是心里牵挂陛下役事不能妥帖周全。”
武则天闻言后便笑起来:“少了你这小恶婢眼前招摇打扰,我倒能耳目清静一些。”
韦团儿上前手搭神皇腰际,顺背轻抚指敲,脸上虽是幽怨委屈状,口中却说道:“雍王太妃并三王、县主都承口谕,泣谢恩典……”
她讲得很细致,甚至就连雍王一家神情如何都有言及,但是因为过于繁琐了,神皇饮完杯中酪浆之后都还没有讲完。
武则天也并没有让她住口,继续垂首批阅卷宗,耳廓间或一张表示仍然在听。
见神皇没有示意终止的意思,韦团儿只能继续讲述,但她在仁智院也没有待多长时间,能记住、能讲述的实在有限,主要内容讲完之后,索性便讲起了她对三王的感官,也是务求客观,但在言及永安王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多作溢美。
人的眼缘真是很奇怪,永安王虽只十四五岁的年纪,韦团儿却是一见难忘,甚至眼下再讲到眉眼长相,描述起来都不自觉的要比其他二王要更加具体详细。
武则天虽然一心两用,但这一点描述间的差别还是敏锐注意到。她在纸面上划动的视线顿了一顿,又开口问道:“那个孩子还有宿疾缠身?”
“婢子又不是扁鹊华佗,哪能一眼望知。但见大王言谈雅正,眼光有神,只袭了陛下一分的神采,却已经超过世间大半的男儿……”
韦团儿口中正说着,突然发现神皇正向她望来,眼神并不凌厉,却透出几分颇感兴趣的意思,但她心弦仍是陡然一颤,转而垂首道:“婢子可不是空口邀宠,虽然不见多少人间俊彦,但推想也能知俗色难企天颜。”
武则天嘴角微微一翘,转又叩案问道:“还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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