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校对)第53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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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这一番絮叨所言及诸事,有的皇太后已经知晓,有的则就是刚刚知晓,比如庐陵王私逃归国一事。毕竟她对外界情况的了解最主要渠道便是太平公主,而最近这段时间,太平公主本身行动也受到了限制,母女两人都是近乎与世隔绝,甚至就连雍王将要归国这样一桩大事,都是在皇帝诸子女送入上阳宫后才知道。
所以在听到皇帝这一番絮叨后,皇太后也才了解到神都局势居然已经混乱到了这一步,心情也变得复杂起来,望向皇帝的眼神转为冷峻。
“内外失衡、竟已如此严重……满朝人心浮动,朝事尽废,雍王一言递入都中,顷刻间门下聚书数百、议论西迁……这些人本身已经全无君父大义,可笑竟然还……”
皇帝两眼茫然、思路也是混乱至极,想到什么便随口漫言。
“够了!”
皇太后终于忍不住,拍案冷哼一声,等到皇帝收声望来,她才望着皇帝叹息道:“四郎,治国从来不是一桩易事。你入朝之后所历诸事如何不说,眼下内外已经如此忧困,却仍在此闲苑絮语,于事何益?你母一介失势老妇,除了几分耐心,更能助你多少?
若眼下连相与共权论事二三人都无,那我给你只有一个建议,顺势而退。大位所在,唯势力固有才可称尊,若权柄已失,唯从善如流、藏身于众,才或可谋于一线生机。你从来也不是擅弄权势之人,这并不是小觑你,只是你母不愿白发丧子的一点切念。退下来吧,家国乱事推给慎之……”
“阿母,我还有退路吗?我……”
“有的,你从来也不失退路,哪怕此时此刻。慎之以威吓众,发议尊驾西迁,这就是在助你拢合朝情、化解纷争,让朝士群情不迷失于邪情之内。大义之内,即便你三兄归国,不为大祸,制访于野,迎其入朝,共待宗家少壮归朝定礼……”
武则天望着失魂落魄的儿子,苦口婆心的说道:“事情如果再纵容恶化下去,纵情于野,那才是真正的不可收拾。慎之虽有咄咄之态,但至今仍然不失恪守之礼。你三兄流落江湖年久,家国难归,怨情积聚,才会受到邪情裹挟。但诸事若能白于制敕,则邪情无从隐遁,慎之强势于归途,诸阴谋构计者必然不敢擅发,你兄弟仍有生归祖庙之期。”
“可若真这么做的话,阿母,我是将自己性命、将一家祸福全托别者一念……我将再无自保之力啊!阿母,我知你偏爱三兄,是不是恐他……所以乱计授我?我不是责怪你,阿母,我生性不能讨喜,在情在事,在家在国,都已经深受教训……旧年二兄身在巴中远乡,阿母尚且不能容他,如今我大位久享,雍王他真的会、真的会放过我一家?”
皇帝默然半晌,突然垂泪悲声道。
武则天听到这话,一时间也是默然,过了好一会儿才叹声道:“当年确实势有不得已,但如今形势并不同当年,不需因鉴旧辙而作裹足。你并非仁德归心之主,慎之也无需因你背负罪孽杀业,大位可以顺势而取,又何必要……”
“我、我自知有负家国,但阿母、阿母,我生人晓事以来,你口中可曾发一令声称许?若我果真罪业深重,就让苍天降罪施罚,让我这人间败类死于非命!阿母你又何必、何必再教我丑态毕出,向一儿辈谄媚求活!人间并不公道,阿母啊,你权热逞凶、败坏家国,雍王他也绝不是什么人道善类,偏偏能得人势迎合!这是一个什么世道?这是一个……”
“儿啊,你母是有罪孽,但此际教你,只是盼你能活……我儿绝非孽类,你于人情中长有敦厚,只是不幸生在这样门户。不擅权变,这不是你的过错、但切勿再逆势而行……你信阿母这一遭,阿母能保你、保你父子平安……”
眼见皇帝一脸泪水纵横,皇太后一时间也感怀流涕,自席中颤颤巍巍起身,想要去拉住皇帝。
然而皇帝也离席而出,退后几步然后再拜于地并悲声道:“阿母,儿终究是要让你失望了……往年失位于母,尚不失推脱之辞,而今再推位儿辈,纵能活、天下人何以视我?有史以来,岂有如此亵弄公器之人君?若不搏命一遭,纵有生机、儿无颜苟活!今日知我母情中有我,儿死亦无憾……
日前隐而不发,只因仍有后顾之忧,今雍王使甲入都,老母、妻儿不失守护。我并不恨阿母,也、也不恨慎之,但儿既然生人一世、假得大权,却被狼心贼子弄如玩物,此恨绝不能忍!既为唐家天子,纵然不才,亦非奸邪能侮!贼子食我爵禄,却反害我,儿今日便要痛快杀贼!阿母,你、你珍重……”
说完这话,皇帝再作叩拜,然后便无顾皇太后的呼喊,洒泪出殿。
太平公主退殿之后便徘徊于殿侧,及见皇帝一脸怒容的行出殿堂,并听到殿中悲声,脸色顿时一慌,匆匆疾行上前,指着皇帝大声道:“你把阿母怎么了?阿兄,你究竟……”
“妹子,阿兄此前使巧陷你,确是对不住你!但、但是你生人即在权势之内,人心险恶终究洞见太少,把你拘禁起来,也是希望能包庇你于事外。此番别过,若仍有生见之期,则余年仍长,阿兄一定修补前错。若、若是……相见无期,请你代我照料一下庭中不器的儿女!”
皇帝站在远处,对太平公主摆了摆手,说完这番话后便又阔步而行,很快便走出了甘露殿。
此时甘露殿外,雍王使派的杨放等西军精卒们已经被引了过来。皇帝摆手将杨放招至面前来,沉声说道:“尔等虽不食我禄,但既然号为唐家忠勇,一定要精忠宿卫此处!若外间有一丝动乱扰及皇太后,必杀尔等!”
“臣等一息尚存,便绝不容皇太后陛下身受惊扰!”
杨放闻言后,脸色也是一肃,叉手凝声说道。
“万骑甲徒,随朕归宫,酒食盛饮,助朕杀贼!”
杨放等人接手甘露殿宿卫后,皇帝便率领原本留直此处的近千万骑甲众们直返大内。此时则天门前已经颇聚甲兵,等候于此的宰相韦巨源见皇帝气势汹汹而来,连忙趋行迎上,并说道:“南衙在府诸军,已经奉圣人所命集结待用!”
皇帝闻言后便点点头,然后直登则天门南侧的西朝堂,于朝堂中直宣制敕,分遣禁卫严守神都诸门,更持笔怒声道:“诸忠勇健儿为朕入坊搜捕秘书监韦承庆,韦贼恃恩弄权,沽卖名器,劫弄宗家骨肉,藏恶都畿之内!执其入朝,必以极刑戮之,正我唐家威严!”
第0763章
国之武库,藏恶纳奸
神都洛阳天街东崇业坊,韦氏宅邸中。
朝廷已经黜朝多日,秘书省本为病坊,韦承庆也是因病告假多日,只是卧居坊邸、不就衙堂。
上午时分,子侄入舍请安,韦承庆只于病阁接待,诸子侄问候之后,只将从子韦洪基留于内堂近侧。
韦洪基年在三十岁许,官任门下省符宝郎。宝即玺也,门下省因掌封驳大权,皇帝六玺俱置门下,不由二省、不称制敕,换言之,中书虽造制敕、门下署而行之,两省之外,俱为乱命。
韦承庆前为中书侍郎,雍王以外、乃当朝第一宰相。但其职权仍有制衡,便是门下省诸官佐。符宝郎虽不入五品,但凡所制敕颁行,俱能得悉。所以这个门下省的符宝郎,就是韦承庆除了本职之外,为自身施加的第二层保障。
就算韦承庆如今不在中书,但因从子官任符宝郎,所以朝廷凡有制敕,韦承庆也能在第一时间有所知悉。这样的人事安排,当然不合规矩,自贞观明相马周以来,两省官长其所族裔便不得就任两省官佐已成定制。
但规矩终究是由人执行,韦承庆拜相之后,凡所营就、俱取义众欢,所涉利害深切,哪怕为了提前一天知悉自家所受封犒,朝士们也鲜有攻讦韦承庆这一点人事授给违规之处。
更何况,符宝郎只是司库官职,于门下诸官佐中论及话语权,甚至不如更加卑品、但却职在供奉的诸拾遗、补缺并起居郎,所以尽管韦承庆已经被罢相,但其从子韦洪基的符宝郎官职仍然被保留下来,六品卑职即便是要作改换,也要等到今年的冬集铨选。当然,前提是如今的朝廷仍能维持到入秋。
“叔父奏书拟未?昨日傍晚,雍王言训入都,至于今早,门下所录奏书已达四百余份。诸久不参朝的旧臣,亦紧急赶制,唯恐悖于王教……”
待到众人退出,韦洪基便入前低声说道。
韦承庆听到这话,眸子便闪了一闪,然后便问道:“门下所录诸声,附从雍王者有几?”
听到这个问题,韦洪基便低头不语,见从子如此神态,韦承庆便叹息一声:“雍王生在权势之内,此中门徒,凡所操议,确是不凡啊!未召而入,本是悖逆大罪,凭此一论便成反复,本身又势力拥聚,天命矫得,人莫敢忤……”
“朝士持论该当西归者,十之七八。雍王究竟是否得道,或仍存疑,但群情所趋,略有可见……叔父,庐陵久处于野,是否真能恃此逆势,确是可疑啊!”
韦洪基沉吟片刻,壮着胆子开口说道:“雍王于宗家或仍少,难免气骄,然其入世以来,所事多孚……”
“住口!儿辈能知人事几深?你祖你父几世所谋,能为你一言抹杀!”
韦承庆本来还半卧榻中,这会儿则拍床坐起,望着韦洪基怒声道:“少辈或壮年成人,矜傲几分才志,自忖能投幸少壮。但世道才流几许,岂你拙眼能度?身长六尺,衣食不出祖荫之外,恩授皆仰门中枯骨,若非生在如此门户,安能解褐在事?
长辈如此厉声,并非小觑尔等才器,能有三分缘幸可以自谋于时,不至于今日尚且傍榻谋生!你父祖或许短志,尚且能于此世谋得寸土立足,若放由儿辈为我家门执掌去向,人间知我门户有谁?幸在幸在,百斤血肉投生此庭,否则尔等为谁鱼肉,未可知也!
天道无情,寒暑侵蚀、岂分贵贱!人间百姓,多是豚犬,唯见权门之煊赫,岂知忠勤之是非?雍王问道于众,不恤名门,其失道远矣!天下大势,若不决于几家,田舍农夫、能当社稷之重?”
“我、我不敢……但唯今雍王率众而来,不日便抵都畿,都畿之内实在没有强徒抗御……”
韦洪基见叔父如此恼怒,一时间也是惊惧不已,忙不迭离席叩拜道。
一番怒吼之后,韦承庆也自觉有些失态,特别在听到从子那惊惧言语后,稍作沉吟才又继续说道:“雍王东行、或有无敌之姿,然凡所诉求,仍要聚合群众声势,虽然不能洞其虚实,但想来仍有忧虑之处,或陕西群情并不能统合于一。今其宣于朝士之论,可以借势杂言其间,今上本非天皇正嗣,其所得立、概无祖训片言可凭,既然要归祀祖陵,此中幽隐可以长作申辩。”
“叔父的意思是?”
韦洪基听到这番话,仍有几分不解,忍不住开口发问。
“这并不是我的意思,而是雍王教令如此。礼不辩不明,义不申不正。唐家养士甲子有余,三代先王垂制礼义所聚,岂雍王短时桀骜能够尽作垄断把持!既然雍王要勒求众声,那不妨让雍王见一见神都朝士真正声愿如何。”
讲到这一点,韦承庆还是颇具信心的。如今雍王虽然势力独大,但也仍然还没有达到只手遮天的程度,想要凭其一纸教令便操弄都畿群声仍然远远不够。
韦承庆长叹一声,望着从子继续说道:“儿辈少经风霜考验,难免为雍王眼前之强势所吓,竟生投诚之想。但这对我家而言,绝不是一条生路。更何况如今庐陵已经……唯有继续向前,险中求活!”
韦洪基闻言后连忙点头,表示绝不敢再有此类想法,并低声请示道:“若要操议于朝中,那后日大计是否……”
韦承庆正待要再作交代,突然有心腹家人匆匆入舍并疾声道:“郎主,大事不好!坊里街前有人投书示警!”
“书在何处?”
韦承庆闻言后顿时一惊,接过家人呈交上来揉成一团的帛书稍作阅览,脸色顿时一变并疾声道:“速速招聚家人,分发器杖,夺门出坊!”
讲到这里,韦承庆也顾不上再卧榻装病,直从席榻中一跃而起,自有闻声赶来的家人为其披挂甲防。所谓的甲防自然不可能是真正的铁甲,只是绢绸层叠密缝、可以稍阻流矢锋锐。
“叔父不是说,外有雍王进逼,内有庐陵潜伏,圣人绝不敢贸然挑衅……”
韦洪基这会儿也是慌了神,上前拉住韦承庆颤声说道。
韦承庆闻言后白了他一眼,只是顿足疾声道:“速向南曲废宅放火为号,传告在都诸众情势有变,速来救我!”
说话间,韦承庆便已经疾行步入了中庭,而此时庭前也已经聚起了为数不少的族人并家奴,且所持刀剑棍棒不在少数。
虽然绝大多数韦氏族人并不知祸由何发,但韦承庆既然窥谋鼎器,当然也要常设应变的方案。虽然在此之前他也确有乐观之想,认为当今圣人在内忧外患的现状下并不敢直接向他发难。
此时眼见众家人们聚集起来,韦承庆便快速吩咐道:“女眷速入内庭,不得擅出!五服之内男丁随我夺取东坊门,诸寄居亲友可以各捡细软分头出逃,风波定后归来聚首!”
且不说已经乱成一团的韦氏宅邸,皇城中诸禁军将士们在受命之后便各自引众纵马驰出皇城,皇城门前各依所使分头行事。
皇城端门南侧,本来近日由于朝事荒废而行人颇少,但是随着雍王教令入都、催促在朝群臣参议西迁事宜,所以不乏朝士归朝进书,眼见南衙诸军杀意腾腾的奔驰出宫,自然群众惊疑,惶恐间进退失据。
须发灰白的宰相韦巨源披甲行出端门,身后自有近千甲徒聚集簇拥,于端门前布设战阵。视线掠及天津桥北岸那些惊恐朝士,韦巨源便抬手示意甲员喊话道:“奉圣人命,今日朝中诸事悉罢,唯是闭门杀贼!食禄诸员,各自归邸自守,非皇使持敕就邸传唤,凡所叩扰,不得启门应之!”
听到甲员们如此喊话,左近徘徊的朝士们不免更加心慌,也顾不上入前细问,或是催促家奴,或是亲自策马,快速的离开这一片区域。
除了分向各边城门的兵众之外,另有一路近千甲徒直沿天津桥冲入天街中。然而这一路甲士们在天街上驰行未远,突然一名兵长引着近百士卒直向天街西侧冲行而去,并不理会率队将领的呼喝阻拦。
“贼子果然无从隐遁,凡违背皇命者,杀!”
率队的南衙将官见喝阻无效,抽刀在手,拍马喝道,直向那一路违命卒众杀去。霎时间,天街上已是人马哗噪,杀声成片。
不独天街这一路人马,其他几路南衙军众在冲出宫门之后,也都爆发出不同程度的混乱。
南衙本就派系杂多,且多勋贵子弟就事府职,早已经被阴谋者渗透无算,变故未生之前,谁都不能确定身边袍泽是忠是奸。
皇城中圣人虽然下令诛杀韦承庆,令预谋者惊觉阴谋败露,但当时身在皇城,并没有能够主持大局者,自然不敢擅动。直至冲入城中坊间,约束大大减少,相关涉事者才各自作乱求活。
很快,各路人马所爆发的混乱便快速的反馈到端门前坐镇的韦巨源处。
韦巨源在听完各路回报后,一时间也不免闭目长叹一声,恨言道:“南衙国之武库,竟成藏恶纳奸之所,悖逆群出,焉能不乱!不破不立,圣人既然奋此壮志,立朝老臣舍命而已,不负此禄!横刀于此,敢犯端门宫禁者,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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