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校对)第57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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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段时期,算是吐蕃赞普王室与孙波贵族们的蜜月期,为其出谋划策、兼并孙波的娘氏更是居功至伟。可是很快,这种亲密的关系便被打破了。
松赞干布身为高原上一代雄主,自然不满足于仅仅只是吞并孙波,很快又将视线转移到了后藏地区的象雄。相对于孙波,象雄要更加强大,而且也没有国之将亡的各种闹乱迹象。
为了成功兼并象雄,松赞干布也是手段频出,一方面对象雄维持军事上的封锁打压,一方面将自己的妹妹嫁入象雄、影响其上层决策,还有就是积极笼络象雄的豪酋贵族们。
由于松赞干布见异思迁、有了新的目标,此前助其兼并孙波的功臣娘氏便受到了冷落,娘氏的代表人物更死在了松赞干布的新欢、助其平定象雄的后藏豪酋琼保邦色手中。
虽然很快松赞干布又借下位贵族噶尔东赞之手除掉了琼保氏,但从那以后,孙波系贵族们与赞普之间的关系便不像最初那么甜蜜了。
尽管近年来由于噶尔氏已经渐成大患,赞普与孙波系贵族们关系有所修复,但彼此之间也是多有保留。
像早年叶阿黎东逃入唐,并将东域之地献给大唐,孙波当地权贵们多数都持一种冷眼旁观的态度,并没有哪一家跳出来要为赞普扑杀叛臣、夺回东域。
可是随着大唐将东域之地划作西康国、并开始着手进行经营的时候,西康当地贵族们便明显感觉到了不同。大量唐人货品的涌入,不独直接改善了他们各自生活,各种富余的商品能更转向内陆分销,让他们获得丰厚的回报。
而随着佛法入国,则就更是直接改变了他们利益的获取方式,较之往年有增无减。而且佛法教人顺服苦忍,也将境域中的戾气消弭许多,使得他们的统治更加稳定。
正因为感受到入附唐国所带来的种种好处,所以对于大唐在陇南驻兵的行为,西康权贵们非但不抵触,反而还持欢迎的态度。
相对于吐蕃赞普卸磨杀驴、刻薄寡恩的习性,大唐在对外羁縻的政策方面本就宽厚有加。而且西康距离吐蕃本土更近,赞普最终是要将之化作自己能够完全控制的私人领地,从这一点而言,所有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权贵豪酋们都是赞普的敌人。
可大唐则不同,虽然也表现出对西康此境极强的控制欲,但所选择的方式则柔和得多。而且西康距离大唐本土要遥远得多,想要维系长久的统治,对地方势力势必要有所仰仗。
毫无疑问,跟着大唐混要远比近在咫尺的吐蕃赞普要有更加宽裕从容的生存空间。更不要说跟着大唐混的这几年,他们所获得的利益远不是此前听命于赞普时能够比拟的。
所以尽管吐蕃使者丧命于大唐长安的消息已经传回了西康,使得大唐与吐蕃的关系变得紧张起来,可当唐使通过大法师们发出邀请时,西康本地大凡有名有姓的氏族也都一个不拉的悉数到场。
西康当地大大小小的酋长贵族们有近百户之多,这当中既有早年曾遭灭顶之灾的娘氏家族,也有如今仍然鸿运当头的韦氏家族,还有在吐蕃中后期大放异彩的外戚尚族蔡邦氏,松赞干布的母族便出身蔡邦氏!
不过还未等到唐使做出什么表态,当西康各豪族聚集在大佛塔的时候,眼见到与会众人,心中各自都不免一凛。
西康作为吐蕃原本的属地,地域中自然也是豪族林立,但并不意味着这些豪族就统统听从赞普的号令。西康豪族以娘氏、韦氏、农氏、蔡邦氏四族为首,这四族也是旧年孙波引吐蕃入寇最积极的带路党。
不过除了这四族之外,其他大大小小的氏族对于吐蕃的统治就不怎么感冒,甚至连吐蕃最基本的议盟与料集都不怎么热心。道理也很简单,奉你为主是给你面子,但想要让我听话,则就必须给好处,反正你又不能真的弄死我。
这一次大佛塔的集会,西康本地豪族到场众多,甚至超过了吐蕃本土的议盟,这也意味着起码在上层豪强群体中,大唐的号召力已经颇为不弱。
张说等人听到众人各作身份介绍,心中也是颇感惊喜。他们在西行之前,对于吐蕃内部情势也有相当的了解,圣人与西康女王所交代需要密切注意的几户豪门都有出席。
当然,张说等人是不具备圣人那样的前瞻性,否则看到这些出席人员只怕要更加惊喜。
吐蕃国运两百多年,当中的政治格局也是历经变迁,自松赞干布确立三尚一论的最高统治制度后,大权便在论族与尚族之间打转。
噶尔家族掌权的前五十多年不必多说,而在噶尔家族覆灭之后,吐蕃政局又迎来一个新的权门家族,那就是出身孙波的韦氏家族。韦氏家族担当大论三十年后,吐蕃的大权才从论族转移到尚族,即就是以没庐氏、蔡邦氏为首的外戚家族。
但尚族执政也没有维持太久,当中还发生蔡邦妃弑君的恶劣政变。结束尚论专权的则就是僧相制度,原本还未随着国运起飞便陨落的娘氏家族再次登上政治舞台,出身娘氏家族的娘定埃增成为吐蕃历史上第一名僧相,由此拉开吐蕃佛教与苯教的血腥斗争,并最终伴随吐蕃政权走向灭亡。
远在长安的李潼虽然确定了对西康国的长期经营策略,但也没想到开局会如此的顺利。后世吐蕃百数年间政治场上的风云家族,几乎都已经被笼络在了大唐的利益网中。
代表着论族的韦氏家族,代表着尚族的蔡邦氏家族,还有代表僧相势力的娘氏家族,居然都在大唐国使入境伊始便赶来会见。
当然,眼下诸家最显赫的还是韦氏家族。吐蕃大论之位一直由噶尔家族父子担任,但在大论之下还有担任次相的小论,便是出身韦氏家族。
至于松赞干布的舅舅们蔡邦氏诸人,则就因为这个短命鬼外甥不争气,再加上另一家外戚没庐氏正在势位当中,被挤兑得非常难受。
娘氏家族则就更加凄惨了,被后藏琼保家搞了一波狠的,直接污蔑以谋反之罪,使得当时担任大论的娘尚囊被诛杀,家族封地与封户等尽被剥夺。落架凤凰不如鸡,也是佛法进入西康后最先皈依的一个土著门户。
各家处境不同、思虑不同,但既然汇聚于此,那就有着一个共同的诉求,那就是想要探问一下大唐与吐蕃之间的关系走向,唐使入境究竟是宣战还是谈和,最重要的自然还是会不会影响到大唐与西康之间的商贸?
面对众人询问,张说也并不刻意卖关子,直接说道:“此前蕃国入参我国盛礼,朝廷都有礼数周全的接待,但却不想两路使节当街殴斗,全然无顾唐家法制仪轨!圣人至此亦感震怒,宾使既来,自当国礼接待,但若自以为化外不驯,此则国法难容!今我等诸员奉命入蕃,除送归蕃使之外,也是有问蕃主,能记两国舅甥之义否?”
听到张说语调不善,在场众人也都惊疑不定,他们自然不敢代表蕃主致辞回应,但却都纷纷将矛头指向大论钦陵,大斥其人全无臣节,桀骜于外国、曝丑于天下,以致生出这一系列的人情迷乱。
听到西康这些豪族们近乎一致的口径,张说等人也不免感慨噶尔家在国内情况真的不妙,如果他们不走上这一遭,可能蕃国赞普真的会借此事直接向青海发动攻势。
“国体不可羞辱,唐家勇士万死不辞!蕃使乱我法纪,确是情理难忍,我等临行之前,国中亦有指令,暂停西方贸易诸类,人物备集以待戈事!”
稍作沉吟后,张说又继续说道,这话当然也是试探瓦解,就算大唐此际并不欲战,但国与国之间从来只有纯粹的利害关系,软语求告从来也不能求来和平。首先大唐是要不怯战,才能立此基础上谋求更多的变数可能。
当张说说出此言后,在场众人的反应便不再趋同了,像一些与吐蕃国中仍然联系密切的豪族便不轻易表态,但一些寄生在大唐商贸网络上、已经被滋养得脑满肠肥的人则就急了,纷纷劝告事情远未到兵戎相见的程度,终究还是要和气生财、通则两利。
像虽然身份尊贵、但却被排斥在权力核心之外的蔡邦氏族人,更是忍耐不住急切表态道:“西康创国之后,我等俱是大唐边民,即便强徒乱法,朝廷也不能因贼乱而苛薄待哺的子民啊!”
虽然这话也说出了在场众人的心声,但由蔡邦氏族人喊出这话,总还是让人感觉怪怪的。你倒是说清楚哪边是贼乱啊,说不定大唐眼中的贼乱,就是你家地里生长出来的孽种!
第0822章
名为主上,实是傀儡
当大唐使团抵达西康的时候,吐蕃国中也因此产生不小的人事扰动。
逻娑城红山宫殿中,近来氛围颇为紧张。除了人员出入频繁之外,赞普的情绪也是一日多变,有的时候欢笑不断,有的时候则暴跳如雷。
一些王宫之外的人或许不清楚赞普近日情绪如此外露多变,但宫中诸奴役侍员们却因此而苦不堪言。赞普心情好的时候还倒罢了,大家还可以松一口气,只要安心于自身的事务,不必担心会不会遭受无妄之灾。
可若赞普心情转劣,那众人就要当心了,因为赞普随时都会爆发迁怒。肆意惩罚、打杀奴婢还只是寻常,特别当国中派往大唐的使者死在长安的消息传回国中后,赞普更是暴怒得无以复加,甚至就连当日侍寝的一名宠妃因触怒赞普,都被赞普下令剥除衣衫、逐出宫殿,生生冻死在寒夜之中。
因此红山宫殿的这些宫人奴婢们,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观察今天、或者说猜测下一刻赞普究竟是喜是怒,若猜对了,这种煎熬的日子或还能继续下去。可若不幸猜错,那么下一刻生命就有可能戛然而止。
宫人们因为赞普的情绪多变而诚惶诚恐、战战兢兢,而赞普本人也并非刻意如此,甚至他自己本人的心情之跌宕起伏较之宫人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今的赞普年在二十八岁,用唐人的话说已经是将要达到三十而立,这样一个年级,可以称得上是年富力强,既褪去了年少轻狂的青涩,又初步具有了成年人该有的稳重。特别是对赞普这样的一国王者而言,正是精力旺盛、将要大展宏图的年纪。
而且赞普本就谈不上是什么庸碌无能之人,可以说是受命于危难之际。因为其父壮年早夭,加上国中局势动荡不安,以至于嗣子迟迟不能正式继位,寄养于权臣之手长达数年之久。
可以说从还是幼童时期,赞普就已经深深领会到世道之艰深凶险,继位之后在王母的悉心教导之下,无论是才能还是性情都有了长足的长进,就连国中许多大臣都称赞赞普宏器深蕴、坚韧不拔,大有其曾祖松赞干布的遗风。
对于这一类的称赞,赞普表面上仍是谦和客套,但其实内心里对自己也深有如此期许,以其曾祖为榜样,不甘心只做一个守成之主,希望吐蕃国运能在自己的带领下再创辉煌。
有了少年坚韧的经历,本身又树立起一个宏大的目标,赞普对自己的要求自然也就极高,几乎从来没有体会过少年轻狂的恣意,凡所思虑都与国运前程有关,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老成,很少有因为外事而使得心情跌宕、情绪外露的情况。
但人的性格无论如何坚韧,总会有一个此前不曾被触及的极限。一旦超越了这个极限,那么人的性情言行就会变得判若两人。
上一次赞普受到破防还是大论钦陵勾结琛氏、突然返回国中,接下来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无疑都在挑战赞普的极限。无论是琛氏这一王党家族的背叛,还是大论钦陵那咄咄逼人的姿态,以及王母在未与他沟通之下便肆意插手国事,无疑都是在挑战他这个赞普的威严。
赞普当时虽然也是怒不可遏,但在意识到这些变故所牵涉的人事仍非他能完全掌控之后,还是快速调整了心态,将心头所积攒的戾气全都按捺下来,主动去向王母告罪求和。
虽然最终各方磨合磋商后所达成的结果已经大悖于他的心意,但起码大局的稳定还是得以维系住。接下来在王母的指导下,赞普有选择的或接见、或访问国中诸权豪门户,通过一系列的拉拢分化,再将大论钦陵的势力排斥于国外,没有让过往多年的努力付之东流。
若情况就此发展下去,就算赞普遗憾与自己的抱负得不到伸张,但也还能忍受,可国外强邻所发生的惊天巨变却打破了赞普心情的平静。
大唐本就是吐蕃已知境域中最为强大的对手,再加上赞普以其曾祖松赞干布为人生目标,而且大唐还借琛氏叛国一事直接将势力渗透到吐蕃本土,赞普虽然受限于国中的忧患暂未能给予还击,但对大唐国中所发生的各种动态也都密切关注着。
特别是当东域名义上归属大唐之后,有关大唐的资讯传播已经不再只局限于青海一地,来自东域的消息要更加详尽且及时,让赞普对这个必将成为其一生之敌的强大国都有了更加深刻的了解。
过去的一年里,最初那几个月赞普都是怀着一种愉悦的心情翻阅有关大唐的各种资讯,诸如突厥入寇、契丹叛乱等各种消息,让赞普了解到原来不止他们吐蕃深受内忧外患的困扰,原来大唐君王日子过得同样不太顺心。
这种欢愉持续到大唐国中统治核心的神都洛阳爆发叛乱、就连叶阿黎所委身的那位唐国宗王都率兵东行夺权,赞普幸灾乐祸的心情也达到了极致。
那段时间里,他频频召见各方茹本、东岱等国中地方上的实力派,并趁机举行了一次盛大的议盟,宣扬自己的王威、统合国中的力量,为接下来的事态发展而做出各种准备。
那时候的他,心里甚至都为接下来的事态走向梳理出了一个最理想的脉络。大唐国中争权乱斗,国力损耗严重,就算勉强争出一个结果,也将没有足够的力量应对来自北方的兵祸侵扰,自然也就更加没有力量去关照东域。
这对赞普而言就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先出兵东域夺回这片本就属于吐蕃的领土,然后再将唐国投入在东域土地上的人事物资瓜分给国中权贵,既树立了自己的威严,又统合了国中的情势。
接下来就是强令督促大论钦陵出兵唐国本土,若大论出兵则青海空虚,若是不出兵,也有足够的理由对大论钦陵进行讨伐清算。
那时候的赞普欣喜之余,对王母的怨情也消散许多,甚至心里对王母变得更加敬佩,果然王母经验老到,只要维持基本的稳定耐心等待下去,果然机会就自己到来!
正当赞普满怀雄心壮志,准备趁此良机将过往的忍耐尽数发泄出来的时候,情绪却在最饱满的时刻陡然急转直下。
他所设想中的情况并没有发生,反而是发生了对他而言最恶劣的情况,唐国的内乱快速得到平定,胜出的还是那位他最不希望的陕西宗王,在对外抗击平叛的过程中又是捷报频传。
至此,赞普维持了好几个的好心情顿时荡然无存。而更让赞普感到头疼的是,他这一系列的预判操作虽然没有等来一个合适的发动时机,但却引起了大论钦陵的警惕。
钦陵不只驱逐了青海地区立场偏向于吐蕃赞普的一些吐谷浑旧臣,甚至还派遣其弟赞婆率领一支军队翻过积石山,抵达了东域北境并驻扎下来,虽然给国中的解释是为了防备大唐在陇南的驻军,但大家都清楚,钦陵这么做无非是不希望赞普出兵东域从而直接威胁其后路。
如果说钦陵的警惕自保行为还在赞普的预估中,那东域权贵们的态度则就不免让人忧心忡忡了。赞普精心挑选出来,准备针对乃至于取代噶尔家的韦氏居然在唐国情况逐渐明朗的情况下、力谏赞普遣使祝贺并趁机修好。
赞普对此自然深感不满,唐国连番动荡结果却不如预期,已经让他空欢喜一场,他是打心底里不愿意违心祝贺。但当王母也持此看法时,赞普就不得不认真考虑这提议并最终派出了使员。
若相关事情仅止于此,赞普还不至于如此失控,这一次虽然空欢喜一场,但起码国中情势也没有因此变得更加恶劣。他过往二十多年就是这么过来的,调整心态继续等待就是了。
但这一次,赞普的心态实在是不好调整平复下来,特别一想到唐国那个年轻宗王远比自己小得多的年纪,竟然在短短几年时间里便一路奋进逆取,并成为整个国家的至尊主上,赞普心里便妒火炙热,几乎难以忍耐。
人在逆境之中能够不失希望、坚持奋斗,那是因为坚信自己的努力与坚持是有价值的,无论当下再怎么煎熬,终究会品尝到甘甜的果实。
可是现在,赞普自己还没有拔拢到那胜利的果实究竟长在哪根枝桠上,却有比他更年轻、更优秀的人已经先一步品尝到胜利的果实。这不免让他心态大崩,乃至于怀疑自己这一番坚韧究竟价值何在、能不能达成他想要的那种结果?
“忍辱负重二十多年,名为主上、实是傀儡!国中大奸难除,新祸又生,那些劝我苦忍的,究竟是何心肠?王母误我,臣员误我!她们不愿与加布小儿开战,只是担心自己的富贵不能长久,有几人真心为国运考量!”
念及此节,赞普更是怒不可遏,大感自己受到了蒙骗欺侮:“大权从无垂手而得,那些劝阻我的人,又怎么会甘心扶助一个能够主宰他们生死的强悍主君!可笑我被蒙骗了二十多年,才由敌国少主教我该要如何为君!若我能早有如此明悟,国运也不会久病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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