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校对)第62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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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以为刘禺这番违背常理的举动是暗中受了什么不曾察觉到的势力威胁,心生惧怕,所以才放着好好的门下给事中不做、反而要去边疆受苦,却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至情至性的原因。
当年京中那一场民乱,李潼也算是暗中操作的一个幕后黑手。他当然明白这种行为一定会牵连无辜,只是用一时之乱会迎来更好的政治环境来安慰自己,而且这些年对关中、乃至于对整个天下的治理,也并没有违背他这一想法。
可是当具体的受害者出现在自己面前,陈述到现在都不能化解的伤害时,他当然也是有几分羞愧的。
“人伦大义,虽国法亦难夺之,是朕错怪了刘卿。”
他亲自起身下殿,将哭拜在地的刘禺扶了起来,将之送入席中,直到刘禺激动的情绪略有平复,才又开口说道:“刘卿今番应举,所陈策对,监考诸公评价不低,朕也阅览一番,只是当中有几个细节,还略存疑惑。”
刘禺听到这话后,忙不迭擦干脸上的泪水,并抱拳说道:“臣一孔之见,不当大赏,圣人有问,自当详述所思。”
听到刘禺这么说,李潼便又返回御案后,将刘禺那一份策文拿其来。刘禺这一篇策对,主要讲的是边牧事宜,但却并不是与军事休戚相关的马政,而是有关羁縻诸胡的牧事监管。
“刘卿策中有言,诸胡市买入贡物料杂劣不堪,难足大用,所以要分划牧区、统一给种、再作回易,这想法确是别致。但诸胡迁移成性、居无定所,纵有大部能恒作回易,亦难免其反复邪计……”
听到圣人相关的问题,刘禺在稍作沉吟梳理后,便开始回答一些策文篇幅所限、不能涉及到的内容:“臣所任市贸司,商事统率,所见颇深。北部诸胡、凡所贸易俱以皮毛为第一,仅开元二年至今,此中货价便达三千余万缗之巨。京中工事铺陈,亦需多采诸胡物料,然凡贸易所得,优劣掺杂,加工繁琐,不堪为料者十之二三……”
大唐工商业发达,而从诸胡当中所采购的原料也是支撑工商业发展的重要基石。在这贸易的过程中,大唐自然处于绝对的主导地位,低价搜扩各种原料、高价倾销各类商品。
但诸胡的原料提供,品质却无从保证。毕竟他们是没有什么统一生产、制定标准的概念,而且本身这些原料就是价格低廉倾销出去的,对此更加不会用心。
刘禺领管市贸司,是见到许多从胡乡长途运输来的物料因为质量不合格、加工太繁琐、留着又占仓储空间,不得不付之一炬,所以才萌生了相关的想法,打算通过大唐的羁縻指导,让胡人们的牧业产出能够逐渐规范起来。
当然,刘禺的想法也并不只单纯的集中在商事相关。他在监管物料出入的过程中,便注意到其中几地的皮毛物产质量出色,也非常畅销。于是便觉得将这几地羊中选出来再作细配,逐渐的替换掉诸胡如今所养的羊。
诸胡以牧业为本,衣食皆由此出。他们所饲养的牛马,那也是经过长期的驯服与精选,能够适应环境、抵抗灾祸等等。可是如果大唐主动给种,并通过商贸与朝贡等各类手段,从而将他们饲养的牛羊种类决定权给拿到手里来,无疑更多了一个制衡诸胡的手段。
对于刘禺所提出的这一设想,李潼自然颇感兴趣。但还有迟疑的一点,那就是眼下的育种水平与牧业医疗技术能不能够达到形成技术壁垒的程度。
对此刘禺也是经过了相当深入的了解,答案是很难。但就算是不能完全控制,但也并不意味着当中就没有可供操作的空间。
“诸胡虽然不入王化,但毕竟也是需仰衣食的人种,但有生存之欲,也就难免利害盘算。今我大唐采买物料、逐年有增,已经成了许多胡部求食的命脉。良种推之,但有收效,必然安乐难舍。牧场既如耕土,时节恒有所出,必不乐迁。无足之胡,譬如栅中禽兽,看似恶态不失,实则血性消磨……”
说话间,刘禺又列举了几个牛羊种类,要么是毛丰肉柴、要么是仰重水土,各自都有一定的限制。如果大唐在边疆牧区再作杂交培养,强化各种牲畜属性,按照实际的情况将之推广到诸胡牧区,无论是就地羁縻、还是出兵征伐,可以不失军机上的配合。
听到刘禺一番讲解,李潼心里也在不断的权衡。这件事即便失控,了不起给诸胡部送去一些品种更优异的牛羊,但他们就算因此而得利,想要进行变现,也要依靠大唐的广阔市场才能实现。
正如刘禺所言,没有迁徙能力的胡人,那就是折了翼的天使,老子几时架锅炖你,难道还用挑日子?
当然,眼下的生物技术,想要达成战略上的配合,仍然需要继续研究发展。刘禺此番应举并进献此策,也是希望能够前往朔方等地实地进行研究。
对于刘禺这一份情怀,李潼也实在无从评价,好好的门下给事中不做,居然想去边疆养羊。但他心里的确是为此感到高兴,算是彻底记住了刘禺这个人。
只是在将刘禺正式外放前,还有一件事情需要处理,于是李潼便又发问道:“刘卿既不乐居中,那何人可堪市贸令此职,你心中可有良选?”
“市贸丞宋霸子,此人本出身商贾,设司以来,臣骤临此任,难免诸多忙乱,亦多仰宋霸子襄助,至今署内诸多行式章程,亦多出宋丞之手。若圣人不厌其贾性,臣窃以为宋霸子确是继任良选。”
听到圣人垂询,刘禺又连忙说道。
“宋霸子?”
李潼听到刘禺这一举荐,倒是愣了一愣,然后便说道:“那明日便着宋霸子入宫来见,刘卿嘱他准备一番,若应对果然恰当,便准此荐。若是不能,你仍需留守所司,待朝中择员妥当、再作别计。”
刘禺听到这话,又忙不迭起身谢恩,尽管他外任之事还没有敲定,但对圣人所给他的关照已是忍不住的感激涕零。
“国则有法,人则有情。刘卿但能忠勤于国务,若来年果然能够寻回你那少弟,但非十恶之罪,朕自手书赦他!”
看着刘禺一脸感激之色,李潼又笑语说道。
“臣何幸之有……此身许于唐家,奉于圣人!”
刘禺闻言后,又是泪如滂沱,哭拜于殿。
第0898章
率土所出,俱可货殖
第二天早朝上,三名经边抚远科及第者也蒙恩得参朝会,并且特赐绯袍。人逢喜事精神爽,三人位列于朝班中,也都显得气宇轩昂,很是引人瞩目。特别是萧嵩,相貌堂堂兼一部美髯,单以仪表气质而论,甚至都不逊于前班几名宰相。
不过三人当中最引人注目的还不是萧嵩,而是刘禺。即便没有入选今次经边抚远科,刘禺官居门下给事中,本也属于常参官之一。可是现在却站在制举选人当中,顿时便加倍的引人注意。
市贸司经管钱财之重,冠于朝中诸司,其长官动向如何自然也就颇受关注。所以许多朝臣们望着刘禺,心中也都不免生出了诸多疑窦。
朝廷制举本来是下品官员与选举人们出头的机会,刘禺无论怎么算也不属于此诸类,眼下却出现在了入选名单中,自然让人惊诧有加。
大多数朝臣们都不觉得刘禺会放着好好的市贸令不做、却谋求前往边疆任职,所以下意识便觉得其人之所以参加这一次的制举,是想要美化一下其过于卑微的起点与仕进方式。
刘禺如今倍受时流关注,早已经不再是往年那个小透明,其底细如何自然也被扒得清清楚楚。本是黔首罪奴,结果却在短短几年时间内扶摇直上,成为南省要员。
这样离奇的身世与升迁速度,也只有在国初唐家创业与武周代唐那段特殊时期才会出现,哪怕靖国时期,都没有出现如此鲜明的特例。因此时流对于刘禺的感官也都颇为复杂,羡慕有之,嫉妒有之。
可是现在看到刘禺参与制科的考试且被选中,那本就颇为复杂的感官顿时便化作了浓浓的厌恶。只觉得这个家伙实在是太讨厌,好处已经享受到了,还要钻营虚荣,参加制举、挤占本该是下层官员与未解褐士人上进的机会,只为了美化其出身。
存有此类想法的朝臣们不在少数,望向刘禺时、眼神中的厌恶也都不加掩饰。如果不是朝仪规矩的限制,说不定便有人直接呵斥于当面了。
但就算许多朝士们敢怒而不敢言,终究还是有硬骨头。右台中丞王求礼本来已经站在了朝班之中,但在见到刘禺制举得中之后,脸色顿时一拉,接着便离开了朝班,直往宪台官署而去。
等到王求礼再返回来的时候,已经不再是普通的朝服穿戴了,而是换上了朱衣法冠。
群臣见到这一幕,各自交换眼神,知道今天早朝又有好戏看了,并频频将视线望向站列于前班的宰相张仁愿。
御史台司职纠察百官,如今的刘禺虽然也势位不俗,但若要具表弹劾,也根本就不需要御史台的长官出面,下边的监察御史就办了。而现在王求礼直接换上了朱衣法冠这个正经的工作服,那就意味着是要弹劾大臣,而够资格的自然只有作为此次制举主考官的张仁愿了。
数百名朝臣等待参加朝会,若说朝仪最为严整者,首推张仁愿。其人站位于班中,一手持笏,一手侧端,衣袍笔直,站的也是笔直,目不斜视,直望前方。不独大朝如此,常朝亦是如此,仿佛一座雕像一般,等待圣人驾临殿堂的大半个时辰中,他就能这么站着一动不动。
张仁愿仪容如此严整,自然给人不小的压力,特别是同班的诸宰相们,也都因为张仁愿做对比,不敢在百官面前有所失态。
据说同为宰相的娄师德之所以告病不朝,就是受不了张仁愿如此威容压迫,毕竟不是小年轻,这么一动不动站上半个时辰,身体实在受不了。
朝臣们虽然隐有窃窃私语的低声议论,但张仁愿对此一无所知,因为他根本就不左顾右盼。可其他宰相们却做不到张仁愿那样心无旁骛,王求礼去而复返,引起的议论不少,便也有宰相忍不住回头张望,这一看自然便明白意思所在,也都忍不住望向张仁愿。
张仁愿进入政事堂以来,诸宰相也因此受到不小的苦头。虽然职权上并没有谁压过谁,但张仁愿形容举止端正无比,多多少少还是给人以困扰,难免心生自惭形秽。偏偏这家伙恪守规矩,像宰相堂食一次不拉的准时到场,连人工作中为数不多的一点乐趣都给剥夺,也实在是让人怨念不小。
此时看到王求礼朱衣法袍的将要弹劾张仁愿,几名宰相也颇有几分幸灾乐祸,忍不住的交换了一下眼神,刘幽求等人频频给姚元崇打眼色,示意姚元崇将此事告诉张仁愿,看看张仁愿会不会失态。
姚元崇心里多多少少也是有些好奇,在同僚们眼神怂恿之下,便向后退了一小步,凑近张仁愿低咳一声,但见张仁愿身躯只是略向侧后偏了几分,旋即便又恢复了笔直的姿态,至于那眼神始终平视前方,根本就不搭理姚元崇。
眼见对方如此目中无人,姚元崇也是不免有些尴尬,转头没好气的瞥了刘幽求等人几眼,然后便又迈步回到了自己位置上,不再自讨没趣。
一点小插曲之后,中官宣唱圣人临朝,于是群臣便鱼贯登殿,拜迎圣人。
李潼今早精神有些不佳,倒不是昨晚按捺不住又喝了鹿血,而是在跟刘禺讨论一番后,又着集英馆诸众将诸司所存相关籍簿资料整理一番,翻看到了深夜才入睡,所以今早便起的有点晚。
常朝是有一点晨会的性质,虽然不可能出现戏文中那种“有事启奏、无事退场”的画面,但大体上味道也差不多,无非南省官长将近几日事务汇总通报一番,公布一些人事细则,然后便可以散朝了。至于真正的国情大事,主要还是皇帝与政事堂大臣并诸司官长们闭门讨论,也很少会放在朝会公开场合议论。
不过御史台言官们并不受此限制,他们真想作人事弹劾,自不必理会大朝还是小朝、宴饮还是典礼。哪怕已经退朝,都可以追着皇帝进内殿继续弹劾。至于说弹劾大臣要换上专用的工作装,除了表示对朝廷名位的尊重之外,也是在警告大臣小心了,老子准备要弄你了。
朱衣法冠本就鲜艳醒目,李潼随便向下打量一眼,顿时便发现了王求礼,不免也是精神一振,开始思忖今天哪个大臣要被落面子。
早朝伊始,中书侍郎姚元崇先出班奏事,将昨日中书省所拟版的诸制敕文书集中公布一番。而文书所涉的人事,若不在朝中便暂且略过,若在殿中也要一同出班、表示已经接受到了相关的制敕指令。
今日大事不多,姚元崇很快便念到了经边抚远科制举相关事宜,作为主考官的张仁愿与三名入选者各自出班听命并谢恩。
可是这几人还没来得及开口,御史中丞王求礼便在班中鸣声道:“臣有事奏!”
听到王求礼发声,李潼顿时也明白过来,抬手一指示意王求礼出班言事。
“臣所奏者,太仆卿、同中书门下平章政事张仁愿,以及市贸令刘禺……”
王求礼出班之后,便是一通振振有词的弹劾,大义无非张仁愿作为制科主考,选才失察,竟然将门下要员选授功名,这无疑是朝恩滥给、一人多授。至于刘禺,罪名则就更简单,那就是干犯典礼、贪恩沽誉。
听到王求礼一番陈辞,李潼自是一乐。他此前也有此类的不满与怀疑,不过在听刘禺道明原委之后才有释然,所以倒不觉得如何。
但他倒也并不觉得王求礼是在吹毛求疵,御史做的本就是鸡蛋里挑骨头的事情,更何况这件事乍一看也的确透出一股蹊跷。
遭受弹劾之后,张仁愿与刘禺也都跪拜殿中,刘禺自是不无委屈与忐忑、想要发声自辩几句,但同事弹劾的宰相都还没有开口,自然轮不到他说话,只能强自按捺住。
等到王求礼说完之后,张仁愿才开口说道:“中丞之所弹劾,恕臣不能领受。今次朝廷开科制举,所覆本就无限品秩,刘禺虽列朝班,然其应考并不违规。至于其所应选,亦非臣一人决断,凡所在案批阅臣员,俱可引为凭证。此案所选,唯才是举,恩典所施,唯圣躬察授。”
张仁愿自辩完毕后,刘禺才又开口自述,至于说辞自然不能像与圣人交谈时那样坦诚,隐去了北上寻弟的私情,只说了自己的确有志营边,绝不是为了沽名钓誉。
听到两人各所陈述,王求礼接着便又请求由御史台复审刘禺的应试考卷。李潼略作沉吟后,便表示这件事需要在集英馆进行,因为刘禺卷中所涉内容,不出意外的话将会成为朝廷边务经营的长期策略之一,自然不可能宣扬出去、搞得人尽皆知。
听到圣人如此表态,不独王求礼,就连殿中其他看热闹的臣员也是不免一惊,实在是想不到刘禺一篇应试的考卷竟能得到圣人如此的重视,同时望向刘禺的眼神也变得郑重起来。
若刘禺真能因此应试之举而投身边用,那接下来何人接掌市贸令自然就成了一个朝野关注的热点。
王求礼已知此番弹劾怕是要无功而返了,不过他倒也没有什么失望之情,身在其位、就事论事,只要搞清楚不存曲隐邪情,也没有继续纠缠下去的必要。当然定论究竟如何,还要在看过刘禺的策文之后才能做出。
虽然这一场弹劾没有搞出什么大场面、大热闹,但却引出了市贸令这个热门职位的继任归属问题,群臣们倒也并不觉得今日朝会虎头蛇尾。退朝之后,纷纷凑到刘禺身边,想要打听一些内幕事机。
当外朝群臣们还在跟刘禺纠缠的时候,其人所举荐的宋霸子早已经被引到了宣政殿西侧的集英馆中。宋霸子旧为蜀中豪商,豪掷百万而面不改色,入朝之后数年间也是历任内外,如今再得圣人召见,心中也是激动不已。
退朝之后,李潼在宣政殿短留片刻,召见了一下萧嵩与田仁琬,听他们各自当面陈述了一番自己的边务见解,然后才又转来集英馆。
“臣市贸丞宋霸子,叩见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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