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校对)第75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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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中河山百二,以终南为最胜。终南山地在秦岭北麓、长安城南,自古以来就是京南胜地,文人墨客流连忘返,达官显贵寓居为乐。
其诸山岭之间,广有皇苑观宇,而在山腰及山脚下的林岭幽处,也都星罗密布着众多的别业游园。
士林中人不乏心存隐遁之意,终南山近傍皇城,既不远离政治中枢,又富有山水意趣,对于一些一时失意而又不失抱负的士人,可以说是最佳的隐居之地。
在这一众别业当中,有一座游园面积广阔、规模颇大,在野趣浓郁的篱墙圈定范围之内,有峰岭秀出,有溪流潺潺,松柏如涛、杨柳成荫,有草庐临泉而设,有华堂依山而立,各自成趣,美不胜收。
这一片园业集群,有一个名号为南山时萃园。如今在野士林当中名气与影响颇大的时萃馆,凡所刊印的诗文美篇,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在这时萃园中创作流传出来,俨然已经成了在野士流于京南的一个集会中心。
在野人士虽然不如朝堂中那样班列有序、禄秩分明,但是也有着才情、名望的区别,这从一些长居时萃园的士流住处便能体现出来。
时萃园不禁人员出入,任何人只要有所引荐,都能出入畅游并结庐定居。但一些才情名望未著的年轻后进,只能自使工料钱帛,能够分给他们的庐舍面积也小。
至于一些早已成就宿名的文坛前辈,则就全无这样的繁琐杂事,时萃馆会主动邀请他们前来暂居,一应居舍侍奉都是现成的。为了保障他们的起居清静、不误构思创作,其住处范围都被划定出来、列作禁区,有专人守望,禁止闲杂人等靠近滋扰。
能够得享如此待遇的时流并不多,诸如宋之问之类既是当世诗文名家,又是时萃馆结社首领,才能得遇如此超然。
宋之问也算一个仕途不幸诗途幸的典型,这些年混迹京畿,虽然无遭征辟启用,但在士林中的才名却越壮,每有诗文新作便广受传颂。其人本就才情不低,近年来诗辞文体越发成熟,俨然已经成为在野失意士人的精神偶像,倒也配得上这样的赞誉。
往年新归京畿时,宋之问还有几分跻身朝堂的热情与期望,但在连遭人事困扰与阻挠之后,求进之心也逐渐变得淡泊。
随着时萃馆士林影响越来越大,干脆搬离了长安,定居终南山中。虽然没有权势任使的威严,但每有集会也都应者如云,自成另一种的风光。
这一天清晨,宋之问起床刚刚梳洗完毕,便有客人造访,乃是他自家兄弟宋之逊。
彼此虽是至亲兄弟,但感情却谈不上多深。不同于宋之问已经安于在野的平淡,宋之逊食禄之心仍然深重,甚至不惜求拜到宋之问的文坛宿敌沈佺期门下,因其一手草隶精深而得授鸿胪寺下司主笔之职。
这个主笔根本不是什么正经的官职,甚至不入品阶,仅仅只是掌管朝臣丧葬的司仪署下属撰写碑文刻录的事员。
这在宋之问看来,沈佺期给自家兄弟作此卑鄙举授分明是存心羞辱。但宋之逊却对此甘之如饴,因为这职事虽然卑微,但却能够借丧葬事宜周走于达官门庭混个脸熟,因此并不理会兄长的劝阻,对此甘之如饴。而兄弟间的感情,也因此变得冷淡下来。
宋之逊入舍之后,那缺胯衣袍下摆还有着露水打湿的水渍,明显是天刚亮便出城入山,应该没来得及进食早餐。
但宋之问却只是慢条斯理的享用早餐,根本不提邀自家兄弟共进早餐,用餐过半后才斜眼一瞥,有些不悦道:“既非此门中人,不要常将园外杂尘污我厅堂!”
宋之逊闻言后也并不恼,只是干笑一声,旋即便开口说道:“东都太皇太后行将不寿,此事阿兄知未?”
宋之问闻言后只是略作颔首,他虽然久处草野,但并不意味着消息就不灵通。太皇太后将要辞世,这也是朝中一桩大事,早有东都的旧友将消息传递来。
得知这一消息后,宋之问也是心情复杂。他虽然不是什么政坛强臣,但于此世道之内也不算寂寂无名之流,高宗上元年间进士及第,可以说是亲眼见证了太皇太后从后宫一步步走上前台,以一介女身临朝享国。
至于宋之问本身的际遇祸福也与此颇有关联,从一名在朝清贵到岭南流徒,蹉跎经年,归京之后困居草野。虽然没有什么求生不得的悲喜跌宕,但回顾来路也是感慨诸多。
无论时流对太皇太后评价如何,但对宋之问等这一代人来说,太皇太后的存在都是他们人生或风光或落魄时的一个重要标识。太皇太后将要辞世,对他们而言似乎也意味着一个时代终于要彻底划上一个句号,颇有伤感失落。
因此这段时间来,宋之问的心情也颇有怅然不乐,各种文辞情绪交揉心中,颇有不吐不快的意思。倒不是说想借此达成什么政治意图,更多的还是告别一个时代、告别自己凡所经历的过往。
不过这些内心的情绪,他也懒得向宋之逊倾诉,点头之后便又继续进餐。
宋之逊却不介意兄长的冷淡态度,而是继续眉飞色舞的说道:“阿兄你难道不觉得这对咱们兄弟是一个大好机会?日前鸿胪官长已经传令各司壮笔书样递交,要从此中挑选碑文式样……”
“作此寄望,大可不必。圣笔端庄丰美,又侍亲殷切,陵碑撰写多半是要亲笔。即便圣人悲不能书,在朝钟相公等皆享誉大家,岂会由诸杂流之内拣取!”
宋之问闻言后便嗤笑一声,只觉得自家兄弟作此妄想只是痴人说梦。
自己精擅技艺遭到踩贬,宋之逊脸上也是略露羞赧,但也明白兄长所言有其道理,便又继续说道:“我自知奢望难企,这念头也只是心内自娱。但今日临淄大王着员来告,他想要集聚京中士流著名手笔,拟篇刊集抒情失亲之痛,希望阿兄你能作领衔……”
宋之问听到这话后,眸光不免略作闪烁。他所谓的淡泊隐居,说到底只是对现实困扰的低头,真实的心境却仍未心若死灰,对于权势富贵的幻想始终没有泯灭。
但也只是略作动容而已,片刻后他便摆手道:“临淄王若果有真情涌动,何不自作传情?我区区一在野老叟、人间衰客,岂堪为国戚宗属代笔抒情?”
“此间只我兄弟,阿兄大不必作甚掩饰。你若果真绝情不恋人间的繁华,自已归乡守庐,又何必滞留京南?”
见兄长张口回绝,宋之逊也忍不住冷笑讥讽道,兄弟一户长成,彼此相知甚深,自家兄长的想法,他又哪里看不出。
宋之问听到这话自有几分尴尬,但还是怒声道:“我家既非关内名门,至我父子,家声方有几分气象,攀附权势、更进一步,不独为自我风光,更为子孙遗惠。心怀权热之想,也不必羞于告人。唯你自甘下贱,投身卑浊、污我清声!我纵然有什么沽望之想,临淄王又岂是能够托庇成事之人?他自身尚且沉沦难救,与其共事是自惹麻烦!劝你也不要更作狎近,否则休怪我将你逐出我门!”
“阿兄这么说,就有些凉薄了。当年若非临淄王使人使物的助力,时萃馆能有今日风光?我难道不知此王颓势难扶?但他今既开口,除非不作,否则便难避其门外!”
宋之逊自知这兄长才情富丽,但是人情权衡则智慧乏乏,惯有恃才傲物的矫情,因此便也劝告道:“阿兄你今在野虽然甚有名望,但这只不过是乌合喧嚣的虚荣罢了。
野士惯作幽怨孤高,于德行品鉴苛刻至极,若知阿兄得恩不报,顷刻间由誉转毁、声名狼藉!他们所逞只是口舌之快,于我兄弟则是前程得失的重大利害!阿兄纵然自诩东山,但就连谢安都难免远志小草的讥讽,难道阿兄就能悠然于物议之外?”
听到宋之逊的这番劝告,宋之问顿时也变得沉默起来。常在一起厮混,这些在野的士流是个什么德性他最清楚不过。
这些人常以怀才不遇而自视,抨击权威、质疑权威以为能。一旦同行之中有什么朱门先达,极尽诋毁并非孤例。眼下自己落魄在野,自然能够获得这些人的拥戴,可如果前程有什么起色迹象,时议必然会变得挑剔刻薄起来。
到时候,他与临淄王及时割离的行为将不再是明哲保身,而是忘恩负义。等到时誉尽毁,那他真的是在朝在野都将一片狼藉。
而且再深想一层,太皇太后在士林中的评价本就褒贬不一、争议甚大。他若立笔美化歌颂,也会变得非议缠身,未必会获得朝中贵人的赏识提拔,在野时流中的好人缘却将要大大败坏。以既得去换取两可,这是否智者之举?
宋之逊一番力劝,本意是想让兄长继续亲近临淄王,却没想到直接把宋之问吓得生出退意。在他看来,临淄王总是瘦死骆驼比马大,即便一时不遇、那也是坐在王邸华堂忧怅,好过他们兄弟混迹草野庐舍,仍有价值可供分沾榨取。
然而宋之问在一番深思之后,还是决定不可轻涉这一汪浑水,直接命人将宋之逊引出,自己则返回室内,将近日思得的一些感伤辞句都付之一炬。
宋之问虽然打算要保持沉默,保住自己时誉基本盘。但时萃馆众在野学士却并非人人都作此想,尽管临淄王并不出户,也通过多方渠道将事情向群众传达,还是引起了一些时流的相应。
这些人多数都是不知人间险恶、故事晦深而又渴望扬名的年轻后进,但也有几个在野士流中的重要人物参与其中。其中名望最著的,便是隐居终南山的前辈卢藏用。
卢藏用其人其事不必多说,作为终南捷径的创造者,在如今时萃馆众隐士中,就连宋之问都算其后辈。
只不过其人际遇较之宋之问还要更倒霉几分,早年神都革命宋之问便遭贬出都,而卢藏用却是一直等到庐陵归国的洛阳大乱,好不容易保住一条小命,圣人入洛靖国,审判罪员,卢藏用被远流海南振州。
一直到了近两年,卢藏用才结束了流放生活,得以返回中原,重新干起了随驾隐士的老本行。开元八年先在嵩山落脚,但气还没有喘匀,圣人便又回到了长安,于是他便又收拾行李回到了终南山。
只不过如今终南山的隐居格局也大不同于往年,时萃园一家独大,就连他的山中旧居都被囊括园中,于是自然而然的也加入了时萃馆。
进入时萃馆之后,卢藏用便一直在试图掌握话语权。但他的才情笔力终究不比宋之问,始终被压制得无从出头。
所以今次临淄王提议此事,卢藏用便分外的热情,不仅仅是为了向主流视野发起冲击,更是为了抢夺时萃馆中的话语权。
东都太皇太后随时都会辞世、国葬随时都会进行,为了不错过这个热点,卢藏用也是非常的用心,不独自己笔耕不辍,也在尽心指点那些勤于事中的年轻后进们,仅仅用了不到一旬的时间,便整理出了一个初稿,然后便带领几名他所欣赏的年轻士流,直往临淄王邸拜谒。
李隆基在邸中接见众人,不说真实心情如何,态度则是彬彬有礼。彼此中堂坐定,一番寒暄问候之后,他正待翻阅卢藏用递进的书稿,席中却有一人箭步行出,抬手将书稿按在了案上,直望李隆基说道:“大王若翻开此卷,不恐相王英灵不安?”
此言一出,堂内李隆基、卢藏用等众人脸色俱骤然一变,只是各自震惊的缘由不尽相同。
“崔澄澜作甚邪辞!还不快快退下……”
卢藏用曾经亲历两京权斗的岁月,自知此言犯忌之深,闻听此言后已经是吓得魂不附体,忙不迭起身斥言。
然而李隆基却只是抬眼平视其人,嘴角颤了一颤后才开口凝声道:“足下何人?胆敢当面议我家事私情!”
“博陵崔湜,不器之类,刑余孽种,不足大王挂齿。天家有私耶?某虽刑家余子,亦非化外蛮夷,先父曾从豫王河东死事,壮烈之躯横遭悖逆之罪,循此故事,大王肯否听纳一言?”
那人小退一步,长作揖礼,继而又抬头望着李隆基,语调不无悲壮道:“今日既入此门,若不为拨乱反正之社稷功士昂扬而出,则为祸国谋乱之罪孽贼员伏尸受戮!是刑是赏,只在大王一念!”
李隆基虽有几分猜测,但在听到这话后,脸上的警戒才略作收敛,抬手一敲案几,左右庑舍壮奴涌出,直将厅堂完全包围起来。
第1047章
夺河据蜀,进退有据
眼见临淄王挥手一招,两厢便出现这么多的壮卒人众,堂内诸人无不惶恐变色。
卢藏用已是气度全失,忙不迭跪拜堂中,连连叩首疾呼:“大王饶命、大王……崔湜竖子狂作妖言,我等实在无所相干!”
崔湜观此阵仗,脸色也是微微一变,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且眼神陡地变得明亮起来,直直望向仍然安坐席中的临淄王。
“开元此世内外图强,当今圣人更是万众敬仰的中兴之主,有何正邪之辨?满朝文武、才流济济,各自勤功报国,何须尔曹杂流野士狂言谋功!崔某叩门来访,我自以礼相待,竟敢于我堂内愤作妖言,国法宗义岂能容你!”
待到群众涌入,李隆基才拍案而起,指着崔湜厉声说道。
“好一个宗枝近属,好一个临淄大王!崔某一命何惜,只笑大王自欺欺人、以假作真!某虽一介卑员,尚有畅游坊曲的自在,大王贵为宗属,年后可曾有见满世春光?今早灞上杨柳是红是绿,大王可知可见?”
面对临淄王的训斥,崔湜只是冷笑,脸上毫无惧色,却是满满的嘲讽:“国法宗义,虽然管束黎民万众,唯独大王不入此中。若非人间舆情公道的护持,大王怕早已追从先王而去,岂能得享施舍、圈养苟存?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大王遭此际遇,尚能得人间孤愤之类争忤当面,这难道不是一幸?即便因此见罪刑讯,我也不会怨恨大王,只怪我终究见识短浅、托命非人!”
彼此视线对撞,过了好一会儿,李隆基才又坐回席中,指着崔湜笑道:“余情不论,只因这一份孤勇,崔郎便值得我设席款待。”
“某既发声,自当有所进献,若不能得王赏识,亦羞惭难当、不堪礼遇。”
崔湜却并不顺从临淄王的示好入席坐定,仍然站在堂中继续说道:“大王所言开元中兴,我不以为然。凡所兴盛之世,必有正本溯源,今上之所得国,本就起源妖异,用术必也难循正直。紫之所以夺朱,以妖艳取胜,开元政治,概莫能外,繁华虚表之下,顽疾弥张,即便不祸于今,祸亦不远!”
李隆基听到这话,好奇心顿时也被勾动起来,脸上带着玩味的笑容,指着崔湜说道:“野士惯以狂言夺奇,但能成道理者却少。世内抨议政治者不乏,但如崔某此般笃定却是一个异数。开元兴治、有目共睹,无论作何挑剔,也绝难一概抹杀!”
“大王有此见解,也只是迷于虚表、堕于俗调。依我所见,今上用术有三大失误。一者重刑而惭德,二者媚众而失士,三者黩武而不恤。重刑使人畏惧,媚众混淆是非,黩武劳民伤财。”
崔湜为了这一机会也是准备良久,此时听到临淄王的质疑,便先将自己的结论抛出,然后便又逐一分析:“王朝凡所御众,无不以德义教化为本、刑名令式为辅,使人明知荣耻、伦情感化,刑讼自然不兴。然则开元以来,毁教灭法,唯典式逐年更新,礼未成、律先定,繁法虐世,下民动辄逾规,岂能安心生产?望似兴道,实则失道!
经义者,君子道器、名族之宝,先人穷经析义、后人恪守奉行,是故乡里慕此门风、推崇名族,乡情不教亦化。今世则以雕版淫术刊发滥施,不论贵贱、人皆狎取,俯拾之物又岂会珍惜?名族累世传承之宝器,君子白首恪奉之规矩,因此庄重全无,巧媚者典卖求荣、卫道者反成痴愚!士共道沉,唯遁于野。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古者名王用武,需先祈于天地、又告于祖宗、再议于臣民,方可定策,具甲宣威。开元以来,征事泛滥、劳役频兴,虽无衅之族,亦必加以刀兵。寰宇八方,几处无有唐甲出没?民家衣食匮给,宗庙所得亦唯几处蛮荒之土、不化之民。历代之所淫武,无过开元!
请问大王,请问诸君,如此开元,可称中兴?如此人主,可称明君?我只见到鲜花着锦、猛火浇油,竭泽而渔,明年无鱼,骤失之祸,行将不远!”
言语是有力量的,最开始堂内众人各怀心计,只想抽身离开这让人惊惧不安的场景,可是随着崔湜的慷慨陈词,渐渐便流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显然是因崔湜这一番论调激发了心中的思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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