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鼎余烟(校对)第25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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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可能的,这座夷道城里,一定有许多人心知肚明。只是,有的人不愿招惹铁场背后的荆襄高门;有的人出于种种原因存心包庇;还有的人,骨子里就没把蚁民的苦难当回事。
  这种感觉让雷远愈发愤怒。
  他曾经想过,当代的大族们很有意思。家族始终是那些家族,二十年前,他们所参与营造出的黑暗政治和残酷压迫,使得民不聊生,进而造就了席卷天下的黄巾之乱。而到了现在,当玄德公入主荆州,同样的家族里,一个个年轻人踏上仕途,又成了济世救民的贤良,要随着玄德公重建太平盛世。
  是这些人洗心革面了吗?还是这些吸着一代代黔首们的血和骨髓,以此滋养自身茁壮的高门世胄,忽然间就从上到下都焕然一新了呢?
  雷远相信,一定有很多士人通过这可怕的乱世,想明白了很多治理国家的道理。
  但后世有句话说得好:只有背叛阶级的个人,没有背叛利益的阶级。更多人没有变,也不会变。
  无论这世道变成什么样子,他们始终还是原来那样,一旦有可能,就要从百姓的身上榨出油来。至于百姓们的死活,相较于自身的仕途、家族的权益而言,终究要往后摆一摆的。
  现在看来,此等人物简直一个都不可信。
  问题是,谁又真的可信?
  雷远隐约记得前世里阅读史书,说诸葛亮夙兴夜寐、食少事烦。有轻佻之人说,这是诸葛亮不懂得放权。现在他忽然明白了诸葛亮的无奈。纵使蜀官皆天下英俊,其实背后重重叠叠的高门世族,谁又是省油的灯?要以一隅之地对抗大半天下,他只有事必躬亲地盯着!
  到后来治政的蒋公琰、费文伟,或曰雅量宽和,或曰宽济博爱。其实,无非是放松了勒在士人脖颈上的缰绳吧。
  这道理雷远早该明白。只不过此前他治理宗族部曲时,靠着官威、军权和生杀予夺的族权,三重力量一起向下压制,兼且自己也心思细密,故而两年间并未出什么大问题。但治理一郡之地,实在是不同的。
  此时韩纵出来,向雷远禀道:“宗主,郭辅自缢了。”
  雷远微微颔首。
  “那些狱卒,我们也都抓了起来。您看如何处置?”
  “仔细问一问,适才参与动手杀人的,一个也不要放过,就在这里斩首!其余不必株连。”雷远做了个坚决下劈的手势。雷远不好滥杀,但跟着督邮擅杀无辜百姓的狱卒,不要想逃脱责任。
  韩纵应命而去,过了会儿,部曲们数人控制一个,推着将近十名狱卒出来,就在当街将之一个个地斩首。
  因为斩首的动作不够麻利,第一个被斩首的人被砍了两刀还没死。他嗬嗬作声地嚷着,鲜血却已经滋滋地从伤口喷溅出来,沿着路面铺陈的卵石间流淌满溢,还有许多直接洒到了将士们的甲胄和衣袍上。
  负责斩首的将士被同伴连声斥骂。他争辩了几句,鼓足了力气再砍一刀,终于把脑袋劈落。
  其余的狱卒们疯狂地挣扎着,有人求饶,有人喝骂,有人惨叫,凄厉的声音传入夜空,惊动了大半座夷道城。
  附近的里坊和官署里,有此起彼伏的犬吠传出,还有人手持武器,登上坊墙向外张望。韩纵立即派出吏卒沿街呼喝,告诉他们这是奋威将军亲自捕杀罪人,无关人等不要惊慌,各自退回家中。
  斩首是门手艺活儿,如果不掌握要领,非常消耗体力。负责斩杀这十个狱卒的将士前后换了六个人,花了好一阵,才完成任务。
  此时李贞又来禀报:“宗主,郡丞向朗,领着城中各曹僚属、吏员来了。”
  “哦?倒是很快。”
  只见灯火掩映下,数十人聚在一起,站在街道远处。他们大都穿着家常便服,或许是听说雷远在犴狱中大动干戈,所以火急赶来查看。更有可能的是,自从袁宁被送入督邮所属的犴狱,他们就在关注着此处动向,从韩纵进入犴狱、沈真调动兵力控制文氏的产业,他们就随时准备应变了。
  毕竟这些人都是聪明人,都是有心人。
  雷远按剑站在原地,举目相对。这些僚属和吏员们与雷远冷冽的眼光对视,无不躬身行礼如仪,却又逡巡不敢上前。
  这些人,还是要用的。雷远不可能排斥他们,要治理地方势必离不开他们。
  雷远本人也不是黎民黔首出身,而是豪族势力的受益者。他在此世所获得的一切,都基于庐江雷氏的地位,基于被宗族所荫庇驱使的数万百姓。这就决定了他的立场,只能是依托士人,尽量调和矛盾,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保护被压迫者的利益。
  但雷远绝不会放过那些腐烂流脓的货色。他手里既有大义,又有刀剑,怕得谁来?眼前这当街斩首的情形,只是个开始!
  “含章!”雷远唤道:“带些人,跟我去城外的铁场。”
  “遵命!”
  李贞立即召集扈从,并为雷远带马过来。
  雷远策马直抵向朗等大吏身前,扬鞭示意:“诸君,请随我来。”
  向朗略向前半步,沉声道:“明府,这时候城里已经宵禁,几番调兵出入,恐将引起军民不安,不如……”
  向朗所担忧的,当然并非什么军民不安。而雷远只略微俯身,对他微笑道:“巨达不必担心,有我在,军民只会安如泰山。现在我要出城办事,你来不来?”
  向朗稍作犹豫,随即眉眼低垂:“自当跟从明府。”
第四百二十七章
选择
  数百骑铁蹄踏地,隆隆地向着夷道城南门前进。
  此刻南门内外灯火通明,沈真在出城控制文氏宅院和铁场的时候,已经留人在城门准备,还额外搬了几座拒马拦路。见骑队奔来,城门前守军俱都不动,一名干练都伯上前来验看符信、关防。
  这都伯名叫余方,雷远认得。余方的父亲在淮南时跟随雷远鏖战于擂鼓尖隘口,奋勇战死,雷远率部抵达乐乡后,追计功勋,赐下了数十亩的抚恤田给余氏。后来雷氏部曲扩充,余方应募从军,在与东吴的战斗中积功升为都伯。
  这是两代都追随庐江雷氏的旧人了,他也认得雷远,看到雷远时满脸激动。但查验符信的手续仍然一丝不苟,并不因此疏忽。
  待到确信符信无缺,他小跑着冲向城门,指挥搬开拒马,放下吊桥开城。
  等待开城的时候,雷远忽然对向朗道:“巨达,此番主公挥军入蜀,进入成都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你知道么?”
  向朗身为郡丞,在郡吏中地位最高,因而策骑紧跟在雷远身边,一路上都默然无语。这时听得雷远询问,他应道:“不知明府说的,是哪件事?”
  雷远笑了笑:“主公攻陷成都的时候,城中大姓豪右负隅顽抗,战后被俘虏了许多。当时庞军师私下提议,这些人日后必定是治理蜀地的阻碍,应当穷治他们的罪责,把他们都杀了。”
  “这……”也不知怎地,向朗浑身上下一下子冒出汗来。
  “后来诸葛军师抵达成都,劝说主公稍以宽仁待之,威之以法。首先不必太过苛求此前的罪过,日后律法昭昭,若有再犯,依法严惩即可。主公听从了诸葛军师的劝说,遂将彼辈尽数放还。”
  “毕竟还是孔明更稳健些。”向朗发自内心的赞美。
  雷远继续道:“到了第三天,成都城中有谣言说曹军深入益州,这些大姓豪右们于是纷纷蠢动,行为不堪,诸葛军师早有准备,随即将他们尽数擒捉。后来具体的处置我记不清了,但确实杀了好几个,其余的也都受惩处。巨达,如果是你来选择,你是选庞军师的办法,还是诸葛军师的办法?”
  向朗先是愕然,随即连连苦笑。
  他有点想问:只能在这两种办法里选么?就没有第三种?
  可是他立即又想到:玄德公在益州也是如此,宜都何能例外呢?于是便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此时城门开启,雷远不等向朗回答,扬鞭就走。他的扈从和部曲们紧随而去。
  向朗待要挥鞭,手腕却抖得几乎抬不起。
  身后有吏员低声催促道:“向公?”
  向朗看看身边渐渐围拢过来的同伴们。这些人大部分都是荆州士子,有几个年轻人还是向朗的学生。他又看着黑沉沉的深邃门洞,只觉得那门洞像是某种巨兽之口,能够轻而易举地吞噬有罪之人。
  向朗犹豫的时候,雷远策骑向前,并不等待,于是很快就到了城南的文氏庄园。
  夷道城今年经过了大规模的扩建,但因为最初的底子薄弱,扩建时又着重军事防御方面,因此城池的规模不算很大,许多设置都不得不放在城外。
  比如城北是各种商业设施,城西是军营和军校,城东有雷氏宗族所建设的几处庄园。而宜都本地豪族的庄园产业,主要集中在城南。
  毕竟是山区,平坦的地面不多,所以庄园做不到像大州大郡的豪族那样极尽开阔宏大,总体来说都比较狭促。
  比如文氏的庄园,很干脆地就与自家冶铁场合在一处。
  因为夷道常年吹东风,所以住人的庄园放在最东段。庄园以围墙环绕,内有宅院,还有田地若干。庄园的西面有条溪流潺潺流过,将庄园与铁场分隔。
  铁场里有遍布炼炉的冶炼区域,工匠从溪流中引了一道人工的支流出来。高大的炼炉依序排布在支流旁边,各种鼓风用的水排和取水设施也紧挨这水道。距离水道稍远处,是用来堆放铁料、木炭、石炭的原料堆场。
  他再眺望远处,有一片黑压压的大棚排开,那是专门锻造成品的场所,还有专门夯筑的大片平房,应当是摆放成品的仓库。
  冶炼区的炼炉到现在还在开工,上百名炉工围绕着炼炉忙碌不休。远远看去,只觉火光烈烈,浓烟呛人,时不时还有铁块出炉,轰隆隆地落在地面,发出耀目的红光。
  看到雷远注意到工作的现场,沈真慌忙解释说:“炼炉一旦停工熄火,再要升温就要等很久,清理炉中的残料也很麻烦,甚至有可能导致炉子损坏。所以我让这些炉工继续工作……今日之事,本来也和他们没什么关系,您看是不是……”
  冶炼区的声音很吵,好在沈真个子虽然瘦小,但嗓音如雷。
  沈真和韩纵都是雷绪的旧部,雷远出兵入蜀的时候,以王延、沈真、韩纵三名老将负责宗族军备。一别数月回来,雷远在益州威声大振,于是沈真和韩纵便越来越恭敬了。
  “这样就很好。”雷远颔首道。
  他指了指溪边的一块空地。那里有个人工垒成的土台,大概是文氏家族管事平时训话之所:“除了不能离开的工匠,把所有人都召到那里。”
  “遵命!”
  沈真立即去分派人手。
  雷远返身站到溪边土台上等待。
  没过多久,庄园和铁场中俱都喧闹连连,将士们把居住在此的文氏族人、仆役、附从百姓、工匠、奴隶等人尽数驱赶出来,勒令他们在溪边空地乖乖站好。有几名被豢养的剑客、轻侠之流意图反抗,立刻就被部曲们打翻在地,死活不知。
  雷远看得清楚,人群中有些衣着华贵的,应当是秭归文氏的亲族子弟,身份不低。他们神色惊惶地站在人丛里,一个个都不知所措的样子。
  这时候向朗领着僚属吏员们,急匆匆催马赶到,也不知路上在耽搁些什么。
  “巨达来得有些慢了。”雷远招手请他站到台下近处:“适才我问的问题,你想好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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