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鼎余烟(校对)第32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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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几日里,雷远的侧脸显得比往日瘦了一些,颧骨突出得厉害,在烛火的闪耀下,眼窝也有些深。这使得他的神情格外冷峻,而眼神则凶恶得像是某种即将扑食的猛兽。
  “我们面对的是曹孟德!还指望有什么样的机会?眼下这就足够了!”他环视众人,沉声道:“这其间既有空子可钻,我们就对准这空子,狠狠地一刀搠进去,搠他个肠穿肚烂、鲜血横流!反正已到绝境,就算此计不成,难道还会比现在更艰难么?”
  雷远平日想法细密周全,言辞举措和和气,像个文人。真到了关键时刻,比谁都敢下决心,比谁都敢玩命斗狠。他既这般说来,众将无不知他下了拼死一搏的决心。
  当下再无人发出异议,立即点兵。除了阎圃之类的文官和少量武人前往安丰催促南下,其余众将全数行动。
  蓼县周围的军营当即封锁,随即隆隆鼓声响起。不过半个时辰,吴班、雷铜、邓铜、任晖等将所属的骑兵、跟随雷远行动的马岱所属凉州骑士、雷远本人的扈从骑士尽数取齐,当即出发。
  此前击败夏侯惇时缴获的战马虽多,雷远能够骑马作战的士卒却少。此番又是长途偷袭,须得特选骑术出众的好手,所以这支兵的数量并不多,一千骑出头。
  月落日升,天光由黯到亮。
  这支兵偃旗息鼓,先向南行,绕到淮水上游己方掌握的渡口过河,然后继续向西北方向疾驰。
  淮水两岸在这个季节正是温暖多雨的时候。一路行来,只见林木密集,郁郁葱葱。骑队在树木的掩护下奔走,他们又熟悉地形,挑的都是行人稀少的道路,行进十分顺畅。
  许多将士们都知道,此行是要奇袭汝南屯田区,以阻断曹军近几日的粮秣供给。也知道此行是要穿插到曹军的后方,所有人命悬一线,不胜则死。但身为二千石大员的雷远亲自带队,部下们又怎会有半点畏惧犹疑。
  他们懒得去想敌人有多强大,既然过去在雷远的带领下,从一个胜利走向了另一个胜利,那今后想必也会如此。在看到雷远的时候,他们甚至会兴冲冲地挥手示意,展现自己的高昂士气。
  倒是雷远看到将士们挥手,连忙派人勒令他们安静。
  他继续策马赶路的时候,不禁回顾此前参与的诸多战事,自己觉得有些荒唐。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明明希望做个运筹帷幄的智将,可落到沙场上,最终总免不了此等暴烈凶猛的决死突袭之法。
  邓铜果然担任了全军的先锋,所部又有个数十骑走在最前。带领这数十骑的乃是一个曲长,名唤郑高。郑高便是邓铜所说的那批汝南黄巾旧部之一。
  郑高名字带个高,其实是个五短身材、肚腹很圆的中年人,他也不记得是谁给自己起的名字,反正那些族人全都已经死了。大概是因为水灾,又或者蝗灾,还是疫病?谁记得那许多。
  郑高有记忆的时候,就四处流浪,所见惟有死者枕藉相望,饿殍遍野。他自己靠吃桑葚、树皮、垩土之类挣命,勉强过活。
  光和七年的时候黄巾起事,说推翻了这个朝廷,大家就有饭吃。于是郑高跟着厮杀攻战,没想到,那个说要带领大家的大贤良师当年就被杀了。汝南黄巾变成了葛陂贼,坚持不懈地造了十几年的反,有时候攻城略地杀人掠夺,有时候被不知道哪里来的朝廷官军围剿。
  郑高胆子很大,杀了不少人,算是汝南黄巾中有点名气的狠角色,但这仗却越打越难。最后几个首领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大家散了伙。有人逃亡灊山,试图依附袁术的部将雷薄和陈兰,也有人留在汝南的湖泽中继续为盗,后来听说被曹丞相抓了起来种田,日子过得连狗都不如。
  建安十四年的时候,曹军攻入灊山,当时郑高在丁立的麾下做个什长,跟着雷远逃亡到荆州。后来雷氏部曲几经整编,郑高作为经验丰富的老卒升了几次官,现在转到了邓铜麾下,当上了曲长。
  今日他为全军先导,带队从林地湖泽间快速穿行。
  虽说有好几年没来汝南了,但这些道路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只是树木更茂盛些。路边的尸体倒确实少了,大概被野狗吃得倾尽,剩下脏污不堪的骷髅掩藏在深草里,有风吹过时才能看到。
  凌晨出发,一口气赶路到下午,中间没有半点停歇。
  沿途撞上过几拨行人,郑高将他们全都杀了。这时候容不得妇人之仁,杀了妥当些。
  未时前后,郑高穿出林地,看到了水波浩瀚的葛陂。葛陂上承澺水,东出为铜水、富水等注入淮河,秋冬时周围三十里,春夏则扩张为一连串的湖泊沼泽,周回六十余里。如果军报不差,曹军此刻就在葛陂的北岸行军,只是隔的远,彼此看不见。
  而葛陵城在葛陂的南岸不远处。这地方原本是个县,后来因为县民逃散而屯田民聚集在此,所以索性撤县,设了葛陵屯田都尉部。
  从此处再往前,就是绵延的民屯区,人烟渐渐密集。再要偷偷前行,就不可能了。
  曹军也必定有巡弋之兵在此。
  不过,毕竟雷将军早有安排,郑高自觉瞒过这一程并无难度。
  他看看自己,再看看同伴们,满意地笑了笑。
  和夏侯惇打过一仗以后,大家缴获的好东西可不少。此刻他们全身的衣袍、甲胄、武器全都是曹军精锐的形制,就连战马的烙印也都没差。看起来便是一队再寻常不过的曹军巡逻骑兵。哪怕碰到真的曹军,也没人能看出破绽来。
  待要前行,林地间又奔出数骑,为首一名瘦削而高大的军官,穿着曹军别部司马服色。看他面容,可不正是雷远?
  雷远拨马到郑高身边,挥鞭一指远处城池:“我让其余将士们再彼此检视下,毕竟千多人的衣甲袍服呢,万不能露了破绽。咱们几个,先往葛陵方向探查一番,打个前站。”
第五百四十二章
机警
  “将军何必亲身犯险?”郑高急问。
  雷远的神情有些沉重:“适才有斥候从葛陂的北面来,说曹军已经和老郭他们厮杀起来了。”
  陂者,泽障也。所谓陂,最初是指人工修筑的堤坝,后来成为人工蓄水的湖泽之统称。因为是利用起伏丘陵地形建造,枯水期和丰水期的水域面积又相差甚大,因此水面核心区以外有大量连续或不连续的沼泽、高地,甚至有可供骑马通行的道路。绕行边缘需四十里,经此道路,只需要二十里不到。
  当然,如果是不熟地形之人进入,十成十会溺死在沼泽污泥里。惟有长期生活在此,又精通马术之人才能往来自如,雷远麾下恰好有不少这样的人。他们纵马踏过淤泥塘和芦苇丛,为雷远带来了最新的消息。
  虽然雷远并不清楚,郭竟和丁奉巧设计谋,这时候已赢了曹休一阵,但他可以确认,敌我太过悬殊,他们一定会失败的,坚持不了许久。
  “已经厮杀起来了?”郑高吃了一惊,他下意识地问:“承渊怎么样?”
  郑高在灊山时,隶属于丁立所部,素来将丁奉当作自家子侄辈看待。后来雷远逐步整编部众,将各部的基层军官做过几次轮换,他才调到了邓铜麾下。他也算是庐江雷氏部曲的老人了,因而询问情形并无顾忌。
  雷远摇头道:“北岸曹军大集,分布在四周的探马更是密如繁星。从今早开始,斥候便难以接近。这回也只眺望到东面烟尘大起,曹军先后派出两路骑兵,不下数千人出战。具体战况,实在无法查知。”
  郑高有点忧虑,又有些急躁:“这可如何是好?”
  “惟有尽快把葛陵的火点起来!”
  “是!是!”郑高下意识地催马,走了几步,又勒马回来,跟到雷远身后。
  “郑高你在前头引路!”雷远回头看看部下们,沉声道:“现在开始,我便是驻扎在原鹿的别部司马卢凯了。因为受到敌军攻打,被迫退兵向东,无奈走岔了路,与曹公大队恰好错开了!”
  “遵命!卢司马!”众人俱都行礼。
  其中叱李宁塔吼得格外响亮,也不知他是鹦鹉学舌,还是确实明白。
  郑高心急,雷远比他还要心急得多。
  今日凌晨会议的时候,有一个问题他始终没有提及。皆因一旦提起,很可能引发众将的动荡。但他自己心里,对此实在忧虑到了极处,之所以不顾一切地兴兵突袭葛陵,也有这方面考虑。
  问题很简单:如果曹操出兵前的随手一击,就有三万骑兵之众,那么他派向江陵的兵力会有多少?身在江陵的关羽直面曹军主力,还有余力来江夏接引雷远么?
  进而再考虑得周全些,赤壁之前曹军南下,尚且在江夏布置了于禁、张辽、张郃、李典等七军。这回再度南下,江夏作为重要的侧翼,会不派援军么?
  一旦曹军的援军抵达江夏,则雷远可就真的四面受敌,除非投降曹军,否则断无生理。
  所以何止曹操急于南下,雷远本人也急于南下,曹操要与孙刘两家争抢时间,而雷远要和曹军主力争抢时间。双方都一点也耽搁不得。
  当下数十骑快马加鞭,沿着道路大摇大摆行去。
  按照汉家制度,屯田系统独立于州郡,受大司农的管辖。然而此时身居许都的大司农、安阳亭侯王邑,素来与邺城的丞相府不睦。
  此君原任镇北将军、河东太守,在当地深得民心,后来曹公为了控制河东,操纵许都朝廷拜杜畿为太守,将王邑召回许都。王邑与郡掾卫固、中郎将范先等求见坐镇长安的钟繇恳请,被钟繇勒令去职。王邑一怒之下,带着河东太守的印绶,直接前往许都,当时闹出了好大的风波。
  当时为了安抚王邑,也为了利用他善于安抚民众、组织生产的才能,许都朝廷让王邑升任大司农。但后来曹公以司空掾属国渊直接负责屯田,王邑再度斗不过曹公的权势,便成了空头官员,从此失去实权。
  虽如此,各地的屯田体系与丞相府的军队体系之间到底还有些隔阂,其选人用人也自成一套。除了屯田都尉和更高的职务由丞相府表荐以外,从纲纪大吏到掌犊人、稻田守之类的基层小吏,都从屯田民中选拔而出。
  “比如这条路过去,沿线的屯司马杨飞象,就是我的故交老友。”郑高介绍道。
  雷远颔首:“今日郑曲长衣锦还乡,正好带我见见这位杨司马。最好能请他带路,直接到葛陵城去。”
  “这杨飞象乃是好乱乐祸之人,我当能说服他。”郑高应道。
  须知,兵马入城,不是想进就进的。尤其在两军交战之际,哪怕寻常小城,也有防范。光是扮作曹军远远不够,还得有文书、口令、符信等多般手续,任何一项不符合,都只能被封锁在外。
  到那时候,想要入城,除非强攻。然则,且不提葛陵城里自有守军,以千余人强攻城池简直万难;只算曹军骑队奔走的速度,但凡雷远所部在城外耽搁半个时辰,敌人的援军就大举赶到了。
  雷远所倚仗的,无非是自家部下有许多都是积年老贼,与本地屯田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然而这些屯田民究竟能不能为雷远所用,或者说,要出到什么样的条件才肯为雷远所用,这就需要临机决断,非得雷远亲自出面才行。
  此时骑队越过了蓬篙遍地的荒野,向前方看,有一整片经过开垦的田地,田地的中央有座简陋的村庄,奇怪的是,田地里一个民人也无。
  雷远所部显然已被哨探发觉,但既然郑高在,接下去就有沟通的余地。
  雷远看看郑高:“你的这位老友,倒是个机警之人。”
  杨飞象这名字,不合当代起名的规矩,显然是个匪号。看来他与郑高不止是故交,还是昔日黄巾军中袍泽。说不定他正是因为这份机警,才被派在屯田区的最外围担任司马职务。
  郑高嘿嘿笑了两声,嘬唇作啸。
  尖利的啸声响起的时候,路边一侧的山坡间,有荒草摇动起来。
  雷远勒停战马,向那边顾视。
第五百四十三章
谢礼
  荒草间,站出数十名衣衫褴褛的年轻人,手中拿着规格不一的粗劣兵器,甚至有拿着木棒的,还有几把粗糙弓弩,远远对对准了雷远等人。在数十人簇拥之中,有条麻杆也似的黑瘦汉子正持刀作势,对着骑兵方向。
  李贞不禁失笑。
  跟随雷远的数十骑都是久经沙场的精兵,且有良马甲胄,哪里会在乎这个。他们甚至都没有特意排出战斗的队形,就这么大大咧咧地勒马于道路中央,倒像极了曹军的做派。
  郑高迎了上去:“飞象,是我,是我郑高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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