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鼎余烟(校对)第4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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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心里甚至还有后悔:既然昨晚就已经抵达了擂鼓尖,本应该动用更多的人手修筑防御工事。梅乾没有亲眼见到过张辽之勇,所以只利用台地上原有的条件,修建了简单的箭楼和木栅,但雷远是见识过的!
  已然明确知道张辽之勇不可力敌,为什么还要用人命去填?在前方的山道上阻击,是消耗战,那么在擂鼓尖的石梯尽头阻击就不是消耗战了吗?
  如果能够修建工事直接封死擂鼓尖的石梯尽头,把地形之利发挥到极限,是不是就能就能够干脆阻绝曹军的进攻?
  就算不能阻绝,哪怕拖延一天、两天,不也很好吗?
  然而自己昨天忙于收拢兵力,竟然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郭竟、丁立等人也都没有想到。归根到底,所有人都在败局中奔命,所有人都心乱如麻,不能像往常那样冷静思考了;归根到底,所有人面临着作战,却又并没有把注意力真正集中到作战;归根到底,此刻在台地上的所有人都是普通人,没有谁是英明神武的天之骄子。
  雷远不禁苦笑。前世自己看书,常常嘲笑那些书中人物在危险关头丧魂落魄的表现,轮到自己,还不是一样?那些冷静自持的精明样子,毕竟都是装的。
  好在这场攻防战才刚刚开始,还有机会弥补。
  “郭竟!”他压抑住激动的情绪,沉声道:“你立刻派半数的人,到台地后头去搜集木石,击退这一波攻势之后,我们要在石梯尽头建立工事,要彻底堵死他们攀援的角度,决不能让他们再轻易上来了。”
  “是!”郭竟的脸色有点不好看。
  雷远知道,郭竟也想到了。可惜晚了点,眼下这个漏洞,就得拿人命去填。
  因为始终以一个固定的身体姿势观看战况,他觉得自己的背脊有些僵硬,于是想要换个姿势。稍一抬手,却发觉掌心冰凉。低头一看,原来自己双手掌心汗水涔涔,竟然在箭楼边缘的栏杆上留下了两个清晰明显的水印。
  雷远吃了一惊,随即不动声色地将双手按回原处,沉住气继续眺望。
  他注意到丁奉叱咤开声,舞刀接战,搏杀两三个回合之后,又半边身体带着血踉跄退回本方队列。好在他虽然狼狈,却还喝骂跳跃不止,看起来绝非受重伤的样子。
  “只要丁奉抵挡得住,丁立就有胆量;丁奉抵挡不住,丁立就马上退。我们这位丁曲长,可算是进退有度。”雷远看了看身后,郭竟已经往箭楼下方分派人手去了,只能苦笑着喃喃自语。
  丁立虽然身为曲长,却很少亲自参与白刃搏杀,在这方面非常依赖自己胆勇超群的堂弟。这几日里,雷远已经知道贺松、邓铜等曲长往往以此嘲笑丁立。
  丁立本人倒不在乎,他是地方官吏出身,骨子里是不大看得起寻常泥腿子武人的,即便现在只担任管理两百来人的曲长,他也觉得自己应该有点运筹帷幄的气概,更须保重自己的千金之躯。
  雷远话音未落,前方丁立已经呼喝号令。原本围堵在台地入口处的己方士卒立即如潮水般退后。
  在这些士卒身后不远处,就是梅乾紧急修建,昨日雷远又安排人手额外加固的栅栏。
  如果时间足够的话,如果仿造灊山大营的格局,在此地修建城壕,那自然是万夫莫开。可惜梅乾撤退到此地的时间,不过比雷远等人早了两天而已,他也只来得及立下木栅:
  自山中砍伐原木,上下削尖,紧密排列以后将一头扎进地面,再置以横木,用绳索捆扎牢固;最后,在后面每隔一段距离用一根斜放的木头抵住。
  梅乾设了三道木栅,每两道间隔三五丈,横贯于入口往后逐渐宽阔的地面,一头顶着壁立的山峰,另一头延伸到悬崖。
  昨晚雷远又令人挖掘木栅前方的土层,形成了三道浅浅的壕沟,挖出来的土堆到木栅后方,以发挥居高临下的作用。
  三道木栅的开口交错排列着,士卒们退入第一道木栅后,便将一面活动的栅栏压进地面,堵塞开口。
  丁奉等人撤退的时候,张辽原打算紧追着突入栅栏的开口。但一来,丁奉等人的撤退毫无征兆,逃跑速度又过于快捷。二来,双方在石梯前的战斗极其激烈,除了张辽以外,其余将士登上平台之后坚持不了多久就或伤或死,直到敌人撤退的时候,与张辽并肩作战的也不过十人而已。
  想要凭藉这十余人突入早就做好准备的栅栏防线,未免太难了。
  张辽紧追着丁奉等人,甚至顾不上砍杀触手可及的目标,但当他接近栅栏的时候,无数长矛、长枪从栅栏的上方和间隙乱刺出来。
  张辽身边的一名甲士闪避不及,胸腹多处要害受创,立时就一头栽进了壕沟。
  张辽的反应要快许多,他猛刹住脚步,将短枪向左右横扫,把刺来的枪矛格开。但那些枪矛都是一丈四尺甚至更长的长兵器,纵然他竭力抵挡,许多锋刃还是从他的手臂划过,割裂了硬皮所制的护腕,留下了好几道血红的划伤。还有一柄长枪特别阴损地从栅栏下方的间隙搠来,直刺张辽的小腹,总算他及时反应过来,侧身避开,一脚将长枪的枪头踏入地面。那枪杆别在栅栏之间,啪地一声崩断了。
  “奶奶的,退后!先退后!”张辽发了一身冷汗。
  他高声呼喊,带着剩余的将士不断退后,又回到台地的入口处。
  耳边“飕飕”的箭矢破风之声响起。那是敌人的弓箭手再度集结,从栅栏后面猛烈射击。张辽微微躬身,集中精力注意着箭矢射来的方向,随即挥动短枪,打落两支正对面门的来箭。更多的箭矢射中了他的头盔和铠甲,在这个距离上,很多箭矢的力量已非甲胄能完全抵挡的,偏偏他左肩的披膊损坏了,有一根箭矢扎进了肩头,猛地嵌进肌肉里。
  张辽看也不看伤处,抬手拔去箭矢。他听到身后的闷哼声、惨叫声和躯体倒地的声音不断,但仍然有源源不断的将士沿着石梯攀登上来,还有人一叠连声呼叫着:“盾牌!快取盾牌!”
  很快就有一面大盾被传了上来,然后接连又传上来几面。张辽把盾牌斜举,伏低身体,一名又一名将士同样斜举盾牌,伏在他身旁。然后他觉得眼前一暗,上方也得到了盾牌的掩护。身后沉重的脚步声响,又有十几名甲士陆续扑上台地。
第六十四章
放血
  大盾的掩护之下,张辽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毫无疑问,最有可能成功的第一次进攻,已经失败了。
  当世战阵厮杀出的名将,每个人都有自己秘而不宣的胜利法门。比如张辽,他战胜攻取的秘诀,全在一个“早”字:在战斗刚开始的时候,就提早投入最强的力量;在任何人想到之前,就提早发动最激烈的猛攻。
  昔日随飞将作战时如此,举曹公旌麾破乌桓时,依旧是如此。
  一般来说,两军攻守,总会有彼此试探,慢慢提升烈度的过程。然而在敌人坐等战斗按部就班地一点点升级之时,张辽本人就已经杀入战场。在他直捣纵深的凶悍突击前,绝大多数的敌人都会崩溃。
  眼前的贼寇们,显然也吃了这一技巧的亏。
  贼寇们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统领五千兵马的一军主将,居然会在两军白刃接战的一开始就亲身上阵,也确实未能阻止张辽的突击。
  但是……偏偏他们并不崩溃,他们甚至没有乱,他们的防线也丝毫没有动摇。而张辽的攻势就这样被遏制住了。
  张辽小心地蜷缩起身体,让足尖也收拢到大盾的掩护之下。
  箭雨依旧抛洒不停,盾牌瞬间就被射成了刺猬一般。没过多久,又有石块像冰雹一样咚咚地猛砸在盾牌上,石块并不大,拳头大小,但巨大的冲击力震的张辽的手臂生疼。
  这种环境下,箭矢能靠盾牌和甲胄来防御,石块却无法防御,其威力比箭矢更加可怖。就在张辽身后,有一枚石块从两块盾牌之间穿过,正中一名士卒的面庞;下个瞬间张辽的顿项缝隙处就被溅上了温热的黏稠液体。而那士卒的面庞整个陷进了头颅内部,他直接瘫倒,再不动了。
  更多的石块在空中越过了张辽所在的小小盾阵,向着石梯直落。
  较之于此前在山道上遭到箭雨和石块覆盖,此刻石梯上的局面更加惨烈数倍。
  石梯两侧没有任何可以用来掩护身形的东西,身在其上的曹军将士根本无法躲藏;他们要腾出手来攀附山壁,也根本没办法举盾来防御。于是几乎每一块石头下落,都会激起连声的惨叫,还有许多发出惨叫的来源似乎在往深崖下坠去,最终以扑哧一声闷响而结束。
  随着时间推移,聚集在张辽身后的甲士数量略多了些,但增加的速度比张辽的预想要慢,慢很多!
  太多人在这短短丈许的石梯上遭难了。
  贼寇们远离台地边缘,又有木栅为凭,于是避过了曹军的弓弩手们在岩崖下方发动的强弩射击。但他们藏在木栅后方疯狂抛掷石头,却十有八九能够正中石梯的范围!
  张辽估算了下,就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至少……至少已经死了二十多个人。也就是说,两个人登上石梯,只有一人能踏上台地,另一人死在了石梯上。这处隘口真是险要,以至于任何人站在上头,就会成为俎上的鱼肉。
  而这些鱼和肉,都是张辽多年来积累的精锐部曲,是无数次战斗才培养出来的老卒,寻常士卒数十人,都及不上这等精锐一人的价值!
  张辽甚至怀疑贼寇是存心让自己杀上台地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够让后继的将士不顾一切地冲上来,然后在陡峭的石梯上一个个的死去!这是在给自家的军队放血!这是在缓慢地折损整支军队的命!
  张辽完全没有想到,这样的局面竟然是错进错出的结果。雷远和他的部下们依靠着梅乾所设置的防御体系作战;他们真的没想到张辽一开始就发动了最猛烈的进攻,也只是单纯地没能抵挡住张辽的勇力罢了。
  而张辽因为自己想象中阴险到极度的敌人而目眦尽裂了。
  这贼寇,用心如此恶毒!
  “将军!”杨肃的声音就在他身后不远响起:“这样下去不行!”
  杨肃是多次追随张辽突阵的军将,他最明了张辽的作战风格,也体会到了同样的困境。
  “废话!废话!”张辽暴躁地叫喊着,没敢回头。他用双手抵住大盾,抬起下巴给杨肃指示方向:“你过来!看到那里了吗?”
  杨肃从盾牌的间隙往外看:“哪里?”
  “那里!那里!”张辽横过手臂顶住盾牌,腾出左手指示:“前面那个地方,看到了吗?靠近崖壁的角落,那里没有壕沟,地面都是石头,木桩打不深,栅栏也没有侧方的支撑,容易推倒。另外,贼寇的长枪手在那边铺排不开,箭矢也只能从一面过来。”
  他语速极快地说了一长串,又道:“我往正面冲一冲,吸引贼寇的注意力,然后你带人从那里上去,想办法进到栅栏里面作战!”
  张辽绝不是因为一时受挫而偃旗息鼓的懦夫。在这个乱世里,他经历过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无数次惨烈厮杀,无论顺境或逆境,每一次他都是冲锋在前,凭借自身的强悍武艺和永不动摇的斗志争取胜利。
  张辽更不是单纯凭藉血气之勇作战的莽夫。千百次身临奇险所锤炼出的精准判断,使得他就在刚才一进一退之间,已经大致看清了敌人的布置,并且做出了针对性的安排。
  既然已经冲上了台地,这个机会不能放弃,还可以试一试!
  “将军,我去正面冲!”杨肃大声道:“你去那里,把握更大!”
  张辽看了看他:“也好!”
  战场指挥通常就是瞬息间事,没什么好多讨论的。张辽旋即往身后看,可见上到台地的己方将士约莫三四十人。他们分散为三五个人一组,凭藉盾牌、重甲和矗立着的崖壁掩护身形。张辽看得到他们的眼睛,感觉得到他们集中投射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他们都是跟随张辽纵横天下、能征惯战的勇士,只待他一声令下,就可以再次发起进攻!
  这时候张辽顾不得区分哪一什哪一伍,他用力挥动手臂,做了个手掌下切的动作:“都看清了!左边的跟着杨肃,右边的跟着我!左边的先冲,右边的等着!”
  随着张辽的号令,杨肃一跃而起,朝数十步外的栅栏呼啸狂奔,十余名甲士紧随在他身后。这些都是能够衣三属之甲、日中而趋百里的矫健之士,虽只十余人,全力冲击的气势却恍如千军万马。
  这一波进攻立即吸引了敌人的注意。敌人向他们放箭,有些被盾牌挡住了,有些命中了目标,让中箭之人哀号倒地。而杨肃和其余的将士们很快就冲到了栅栏前面。
  “持刀斧的上去!砍横木!砍横木!”张辽听到杨肃大声呼喝。
  杨肃显然也费心思琢磨过这栅栏,他打算使用重武器砍断横排连接的木头,然后就可以单独推倒或拔起任何一根竖立的木头,从而打开栅栏的缺口。
  但这一行动依旧遭到栅栏后密集枪矛的阻拦,早有准备的长枪手长矛手们疯狂戳刺,完全不给人留下任何格挡或闪避的间隙。
  甚至哪怕能够凭借盾牌和甲胄顶住几次戳刺,也没有意义。因为栅栏前有壕沟,进攻方实际是身处一道小小的斜坡向上仰攻,居高临下的长枪哪怕不能穿透防御,只靠冲击力也可以把将士们推下斜坡。
  很短的时间里,上前劈砍横木的几人就陆续死伤,只剩下杨肃还双手扶着一面铁盾上下遮挡,坚持不退。在他的身后,持有长兵器的将士竭力把枪矛向前、向上探出,隔着栅栏与敌人对刺,双方的枪矛都很快染成了鲜红色。
  僵持的局面没有延续多久。等到更多的弓箭手开始集中注意力往杨肃等人泼洒箭雨的时候,曹军开始后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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