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鼎余烟(校对)第53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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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这一战里,潘濬等人只差一步就把玄德公的荆州断送了;此刻关羽对着江陵城里的荆襄士人……他们固然一个个都说自己守城有功,还动辄拿出几个江东人的首级来证明,可关羽怎能相信?
  潘濬又不是傻子。如果他没有得到江陵城里诸多有实力的宗族承诺,如果没有叛乱之后聚合荆州士人为一体的信心,绝不会贸然行事。
  最终与潘濬并肩作战的,固然只有李肃等五人及其下属。但常理推算可知,承诺与潘濬共进退的人,至少有数倍;了解潘濬与江东往来,却始终知情不报的人,必定还要多出数倍!
  这些人竟能如此无耻!他们怎么敢?
  这些人哪还值得信任?
  关羽想到这里,怒气和戒惧,全都无法遏制。
  当日袁曹相争,曹操在官渡战胜,遂收集袁绍与许下诸人往来书信,皆焚之以示既往不咎。但那是在袁氏大势已去的时候,曹操料定这些人日后再也无所施展。如今,孙氏的势力尚在,孙权本人尚在。万一时局变化,谁能保证荆州士人不再故态复萌?
  退一万步,站到荆州士人的立场上来说,潘濬既然失败,他和他的那么多同谋尽数落网,天知道这些人在被明正典刑之前,又会攀扯出谁来?一旦被牵扯其间,这些荆州人又会如何应对?
  关羽说他很难再信任,这想法并没有错。
  无论站在关羽还是荆州士人的立场,既出了这档子事,彼此的信任就很难恢复了。而想要重建信任,更是难如登天。
  但关羽事实上又什么也不能做,不仅不能做,甚至还得捏着鼻子,暂时装作一切如常。顶多杀几个江东人,发发火气。
  就算荆州士人有许多首鼠两端之徒,难道关羽真能将他们一个个揪出来?就算揪出来,难道还能用大刀劈头砍去,尽数斩首?
  这些人和这些宗族,每一个都深深植根于地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彼此同气连枝,掌控着舆论,掌控着荆州的地方管理。关羽真敢大肆惩处,荆州士人必然同仇敌忾,荆州的基层管控立刻就会瘫痪。
  更有甚之,曹操杀边让的殷鉴在前。万一在某个时候一夫奋臂、举州同声,岂不是给自己添乱么?
  过了好一会儿,关羽才沉声道:“吾儿曾对我说,他很羡慕续之对下属、对地方的管控如臂使指。我想,这总不见得纯由军威所致,必定有些独到的手段。”
  顿了顿,他又道:“续之在乐乡、宜都等地的经营,我一直在关注。续之当年在乐乡的时候,按照十户一社,十社一里,十里一乡的规则架设层级,调用老卒来担任社吏和里吏,然而从中择选可用之才加以拔擢。却不知……”
  他望了望雷远:“却不知续之在交州,还能这样做么?”
  雷远立时便知,关羽实在恼怒于荆州士人竟能私下串联,将他这董督荆州的前将军完全蒙在鼓里;故而,他起意用忠诚于汉中王的武人楔入地方基层政务,侵夺士人对地方的管控能力。
  关羽虽然不是文臣,但以他在汉中王麾下的特殊地位,并非寻常臣子可比,也不是军政职权所能限制。他如果决意推行某一项施政策略,自然能策动足够的盟友。而汉中王也必然会郑重考虑关羽的意见。
  可惜的是,以当代的条件,对基层管控之艰难实在超乎想象。这样的做法不是不可行,但又必定面临天然的困境。
  雷远应声答道:“君侯,我在苍梧郡下的广信县依旧使用此法。但其余各县,暂时无法推行。”
  “哦?以续之之力,竟不能将此良法推行于全郡?这是为何?”
  “一来,老卒精锐剽悍,实乃军中之宝,除非重伤残疾,不能再战,否则军中不愿轻易放他们退伍。我初到乐乡时,因为携有自江淮败逃来的部众,需要退伍安置的残疾老卒甚多,故而以他们为社吏、里吏,既能掌控黔首,又解除了老卒安置的燃眉之急。但退伍老卒的数量终究有限,很多人就算退伍也属军户,不除军籍。如今交州军两万余众,每年适合担任社吏、里吏的,不过百数……君侯,这是杯水车薪。”
  “原来如此。”关羽微微颔首,捋了捋胡须,露出深思的表情。
  雷远继续道:“另外,不瞒君侯。退伍老卒虽然忠勤,却无学识,很难直接担任吏职,更难适应较高的职务。为此我专们召集了一些士子开设庠序,用以培训彼辈,授之以基本学问和技能。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老卒们在庠序之中受士子的教诲,难免会受舆论的影响。他们再到基层为吏,更绕不开地方上的乡豪、大族。若不能将他们大批投放到一地,使他们能够彼此支撑呼应……不瞒君侯,以我这数年来的见闻,分散派遣出去得社吏、里吏,有的身陷地方上的纠葛,疲惫不堪;还有许多人,很快就不自觉地站到了乡豪、大族的利益上。其中相当数量的,还会与地方上的豪强狼狈为奸,进而跋扈乡中,鱼肉百姓。”
  关羽作了个挥手下劈的动作:“既如此,便依国法处置,有何为难?”
  雷远叹道:“此等人,我发现一个,严惩一个,哪怕依律当杀头的,也绝不宽宥。然则,他们本来都是军中出生入死,浴血奋战的好男儿。是我将他们安置到了不适合的岗位上,才引发了后继之事。虽然不得不杀,我实在于心不忍。”
  听了雷远的叹息,关羽默然,目注他了片刻,然后道:“待到诸事底定,我会遣人到苍梧走一走,看一看。”
  雷远道:“自当扫榻相待。”
  “另外,中枢遣来应对荆州局面的重臣,这会儿应该已经要出发了。待此人到来,我会向他建议,在江陵试行此策,看看效果如何。”
  雷远没料到关羽依然有这样的决心,忙道:“君侯,当日乐乡是片荒地,广信更远在化外,纵有地方势力,终究不能与我对抗,所以此策方能推行。而江陵则不然,此地是荆楚人文荟萃之所,我担心……”
  关羽略提高嗓音,叱了一句:“续之你担心什么?我才是最该担心的人!”
  这话一点没错,雷远惟有苦笑。
  关羽冲雷远喝了一声,自家觉得有些失礼,随即又放缓语气:“当然,当务之急还是应对江东。具体如何善后、如何谈判,续之务必要一同参与讨论,我仰仗续之的地方,还有很多。”
第八百七十五章
效劳
  能被关羽称一句“仰仗”,实在很不容易。但这也是雷远应得的。
  大约关羽自己也明白,若不是雷远从蜀中兼程赶到,他想要凭借两百多轻骑在江陵城下翻盘,可能性并不很大。纵然荆南的多处支点仍在,江陵易手未必导致全局倾覆,但关羽战场无敌的声威就要毁于一旦。
  声威能震慑敌人,能鼓舞同伴,是胜利的基本保障。战场上两军相遇,本方大将的声威震天动地,对方大将籍籍无名,那本方就凭空多了几倍的胜算。故而,声威是大将最有力的武器,是大将的立身之本。
  而大将的声威若受损害,便如虎落平阳。那些惨败之后一蹶不振之将,许多都是因为声威不再,便起不到震慑和鼓舞的作用,从此难与敌手争锋。对关羽来说,这样还不如让他死了的好。
  故而到此时,关羽终于以对待平等同僚的姿态对待雷远,而不似此前数回,或多或少地将之当作小辈、仅止于赵云的女婿。
  而在政治层面,两人都属意扩充武人在政权中的力量,先期,以允许退伍的士卒出任基层吏员为开端,到后来,难免会逐步扩张军功地主的规模,藉此稍稍与士人平衡。
  这方面,关羽与雷远的出发点和目标并不完全相同,但过程中不妨结成隐形的同盟。
  关羽的出身不高,所以才会犯事逃亡他乡。虽然如今位高权重,但他骨子里憎恶权贵,见不得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压迫黎民黔首。他素日里就有善待卒伍而骄于士大夫的行为,所谓的“骄”,不是骄傲,而是因为不满而展现出拒人千里的姿态。
  此番荆州士人与江东勾结,便格外引燃了他心中的怒气,使他决意要以之为由,狠狠杀一杀士人的威风,抬一抬厮杀武人的地位。
  与之相比,雷远本身就是豪霸,他竭力引用武人,更多的是为了巩固自身权位,保障自己的安全,较之于关羽,似乎立意低了一筹。但雷远有雷远的想法。
  在雷远看来,用武人,还是用士子文人,其实对百姓来说,并没有区别。社会生产力没有翻天覆地的变化,阶级就始终存在,无论军功地主抑或经学世家,对百姓来说都是压迫者、剥削者。
  雷远不止一次看到退伍士卒转为吏员后欺压良民,对此早就确认无误。是狼总要吃羊,而羊虽然不吃羊,一旦披上狼皮,也就变成了狼。
  只是,站在朝廷中枢的角度来看,这两者是有区别的。
  以汉家故事为例。
  前汉军功贵族的地位和财富,来自于军功赐田。他们渴望驱动军队,四处攻伐,军队和国家利益大体保持一致,军队是皇权和中央集权的保障。
  而后汉的世家大族乃至于普通士人,固然是统治集团的重要组成成分,但其权力和财富来源于其掌握的知识和文化,并通过垄断政权、代行政权来扩张,于是天然就有削弱中央集权、助长地方分裂的势头。
  虽说军功贵族一旦得势,最终又会出现军阀、藩镇那样的怪物,但眼前关羽只是想要和荆州士人打对台戏,怎也到不了那份上。雷远一点也不介意推波助澜。
  当下听得关羽客气,雷远微微颔首:“不敢。君侯若有意,我自当效劳。”
  关羽深深看了雷远一眼,轻抖缰绳,往新城折返。
  众人连忙跟上。
  一行骑队再从断壁残垣间经过时,关羽的情绪明显好了些,开始为雷远指点介绍说:这里打算增建一处坞堡,那里那算加固原有的高台。看得出来,关羽打算藉着这次重建的机会,先恢复旧城中的几座里坊。待到条件允许,用长墙把里坊一连,俨然便是一座完整的外城。
  回城后,两人各自散去。
  次日雷远再至前将军府,提议急召交州医者,为江陵城里众多伤员提供治疗、防疫。
  关羽大喜,遂请雷远常驻前将军府,两人合署办公,共同应对当前各项事务。
  治疗防疫当然重要,但只是个由头罢了。重要的是,关羽和雷远确认了彼此深度协作的关系。
  相对于沃野千里、户口百万的益州,荆州相对荒残,交州更是边鄙,所以荆、交两州须得相互配合,共同承担对江东一线、对曹魏所占据襄樊一线的攻守任务。
  这本是三年前诸葛亮在江陵时,与关羽、雷远商定之事。但落到实处,关羽虎踞荆州,并不容他人分享他的权柄,也只将交州军视作战争扩大后的预备队。直到此时,江陵城中“前将军”、“左将军”两面大纛并列着高高飘扬,证明汉中王麾下两员重将携手,绝无任何敌人能够撼动。
  随之,交州军进入荆州的速度愈发快了;荆州对江东的反击,也越来越猛烈。
  随着李严、习珍和郭竟所部拿下巴丘,身在孱陵、公安等地的吴军急速撤离;一两日后,宜都太守霍峻便汇合了抵达岑坪的交州军校尉任晖所部,重新控制了南郡的江南部分。
  关羽本部的周仓、马玉等将整合江陵之众,乘坐军船沿夏水向东,威胁到了吴人在陆口对岸的重要军事据点麻、保二屯。
  而在陆口方向,李严、习珍两部联军又越过太平湖、黄冈湖等连绵湖泽,沿江直进。
  在陆口、赤壁沿线设防的,则是过去数年在江东不那么得志的一位,玄德公的老朋友,诸葛子瑜之友,汉昌太守、横江将军鲁肃。
  当日孙权议定借荆州时,以长沙北部的下隽、汉昌、刘阳、州陵四县为汉昌郡,任命鲁肃为太守,委之以经略荆州的职权。但因数年下来成效不彰,吴侯旋即又启用吕蒙、陆议等将。
  此时荆州、交州联军沿着大江南北两岸齐头并进,而江东水军丧失巴丘据点,已乏转圜余地。鲁肃这横江将军不横也罢,只得连续弃守下隽、汉昌、刘阳等县,汇合陆议、朱桓等将,集中兵力于陆口阻击。
  孙权的五校精兵虽然尽去,但江东诸将实力尚存,仍可一战。
  李严与习珍两部轮番突进,这一日里习珍先发,便撞上了陆议所设下的伏兵,当下山间水畔,四处喊杀声起。
  习珍之弟习宏担任营司马,领本族部曲为前锋。一看中伏,他立即聚兵死守。江东猛将、裨将军朱桓调精锐甲士围攻,习氏部曲须臾间死伤殆尽。朱桓正待斩杀习宏,后头习珍所部轰然冲杀而来。
  顿时间两军杀作一团。
  吴人毕竟准备充分,鲁肃、陆议两部旋即投入战场。习珍抵挡不住,败退而走。后头李严调兵遣将,又催促交州军丁奉所部急出接应,这才压住阵脚。
  正相持间,罗县方向赶来援兵,于是荆州、交州之众再度鼓勇,重新把战线推回了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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