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鼎余烟(校对)第59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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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如此刻,雷远缓缓舒张手臂,每个动作都会导致灰白色的皮肤下一波抽搐似的痛感,这种痛感甚至会绵延到头脑,像是从手臂到脑颅的某根神经在被用力拉扯着。但只要坚决地继续做动作,其实并无妨碍。
  乱世中的人都是这样,只要习惯了承受痛苦,单纯想要过日子、活下去,总有办法的。
  “听说,你是荆州旧人,刘景升的部属?”
  “是。”跪伏在大屋门口处的董良恭敬地道:“建安十三年的时候,我是南郡太守、镇南将军军师蔡德珪的部下,曾随荆州水军,浮江至赤壁。后来曹公战败,退回荆襄,我随军回返襄阳归属襄阳太守吕常。再后来,吕常战死,我又归到乐进将军麾下,近来则受骁骑将军曹彰的调遣。屈指算来,从军快十八年了。”
  “你的家眷呢?既然做到营司马,想来有些产业、身份,当已成家了。”
  董良的额头上冒出几滴汗水,艰难地道:“不瞒将军,我家族人早就在战乱中死亡殆尽。后在襄阳军户中娶了一妻一妾,现有一子、二女。”
  雷远颔首,过了会儿道:“曹氏惯取将士家人为质任,到营司马以上,家人应当都聚居一处,不与寻常军户相同。你降伏我军,不怕家人受牵连么?”
  “如何不怕。只是……”董良咬了咬牙:“荆州、交州联军而来,大战迫在眉睫,不知道多少将士要身死不知下落。不过得一年半载,襄阳城里哪会知道我的消息?何况到那时候,若将军率军攻取了襄阳,说不定我还有与妻子重逢的机会。”
  “哈哈……”雷远再问:“若我军败了呢?”
  “我曾听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若将军败绩,如我这等降人大概是要死在战场的,那会有连着两次的好运气呢?”
  “那也未必。”
  “我不明白将军的意思。”
  “足下是个聪明人,说不定到那时觑个机会逃归曹军,还能卖些我军的情报,换几分功绩。”
  董良脸色惨白:“雷将军!”
  雷远轻松地笑道:“不必惊慌,这都是人之常情,并没有值得苛责的地方。”
第九百五十七章
形之
  在这个礼崩乐坏、社会规则粉碎的年代,没有人能理所应当地要求别人付出忠诚。
  来到此世以后,雷远最初面临的难题,便是如何搜集忠诚的部属。他在灊山里聚集最初的二十名扈从,花了数年时间。不仅要给好处,还要推心置腹、以诚动人,最后才确认他们愿意付出忠诚,愿意追随自己出生入死。
  而忠诚的代价呢?当年的二十名扈从,如今还剩几人?当年随雷远在擂鼓尖死战的部属,如今还剩几人?
  这也是雷远竭力维持庐江雷氏宗族力量的重要原因。通过宗族的作用,他才能够有更多的途径来影响将士,掌握他们的动向,也便于自己给予经济利益来维系部属的忠诚。
  毕竟想在乱世中建功立业、搏取荣华富贵的人终究是少数。对于绝大多数普通人来说,只想要活着,其它没法纠结太多。
  而雷远始终都认清这一点,并不苛求。
  玄德公攻取荆南时,荆州的士人官员如风行草偃;玄德公入益州时,益州文武也大多如此。真正身居高位者自然明白,那些迅速降伏于玄德公的人,某一日面对曹氏或者其他敌人,未必动作就慢了。
  直到这几年,随着汉中王体系下的五军制度渐渐落实,而将士们又在政权中获得了较多的经济和政治利益,雷远才稍稍放心些。
  至于曹操,似乎没有玄德公安抚人心的手段,于是干脆利落地取将士家眷为质任,把士家集中在几处大城周围屯田居住。一旦有事,便株连家人,做法干脆利落,十分符合曹操一贯的作风。
  然而曹氏政权中,士家的地位甚低。高级将官倒也罢了,州郡兵及至地位较低的基层军官本来也没过什么好日子,真到了生死关头,难免随风而倒。
  反正大家都是墙头草,对雷远来说,倒是聪明人更有用。
  当下雷远招了招手,让董良靠近些:“董司马放心,我绝不为难你。此番你助我军破寨有功,我便给你一个机会。”
  董良见雷远说得亲切,这才略放松些。
  可他随即又觉得,雷远的亲切姿态里,隐藏着什么特别的谋划,让他不由自主地寒毛直竖。犹豫了片刻,他低声问道:“将军,什么机会?”
  过了好一阵,扈从们将董良带了出去。
  雷远站在屋门处观望四周。
  这时候雨势终于小了,云层渐渐散去,东面的天色依稀有些放亮,至少,不复之前那浓黑如墨的情形。
  这场暴雨延续了约莫三个时辰。现在雨势虽歇,山间各处狂涌下来的雨水汇成溪流瀑布,所经之处猛烈冲击。排山高处开始有大量土石崩落,时不时发出地动山摇的轰鸣。
  雷远的五百名部属,首先控制了山下那座小营盘,然后络绎往山上来。由于道路难行,将士们抵达的速度不快。
  马岱率部登山的时候,只要对抗水流,可现在,山道沿途有些地方的泥泞将近一尺深,人踩上去,顿时没到小腿,花费十倍的力气才能拔出来。还有些树木栽倒,堵塞了道路。
  在寨门东侧,有一片数十丈方圆的空地里。大队的曹军降兵三五成群,垂头丧气的坐在这片空地上,用充满疑惧的目光看着交州军将士们,偶尔悉悉索索地低声说几句。
  雷远再看西北方向,鹿门诸峰紧靠着汉水,在水面反射的微光中,露出些许浑黑的轮廓。再想细看,实在看不清了,那重重叠叠的黑色山林之间,不知道潜藏了什么。
  “排山为鹿门诸峰最南方的一座,地势险阻,既能阻遏鹿门山东西两侧军马南下的企图,又俯瞰鹿门山与洪山之间的通道。曹军有千余驻守之兵,伯瞻却以二百人取之,当记首功。”
  马岱笑道:“这是将军的决断,我不过是跑跑腿罢了。只费体力,却不费脑子。”
  雷远摆了摆手。
  他再看看山间情形,问道:“那,以伯瞻之见,我们接着该做什么?”
  “曹休所部既然将至瀴水,想来不会耽搁。他们也会冒雨急速行军,这时候十有八九已到了鹿门山。但这场大雨一下……将军你看,周边的道路、平野全都已经泥泞得不成样子,路途如此艰难,曹军大队,尤其是他们的骑兵,短时间内绝无继续南下的可能。”
  “没错。”雷远颔首:“他们没法大举南下,我军主力今日夺取鸡鸣山后,恐怕也只有驻扎数日,一时难以北上。虽说我军夺取了排山,占据先手,但两家要继续落子,非得三五日后……还得指望这三五日不要再下大雨才行。”
  马岱连连点头:“我本以为,接下去须得固守此处寨子,凭借山险阻击小股曹军,安然稳守数日。待到水退时,再议如何厮杀。”
  说到这里,马岱想到雷远方才和董良说的那些,于是试探地问道:“然则,现在我可就不太明白了。莫非,将军还有什么妙计?”
  “倒也称不上妙计……”雷远沉吟道:“只是觉得,天气不利于作战,我们便惟有坐等。然而,我虽不能就敌,未必不能使敌来就我。”
  “这些俘虏们,靠得住?”
  “若要他们虚言蒙骗曹军将领,那断然是不行的。他们只是普通士卒罢了,又不是被我们恩养的死士。但要他们讲几句实话,那却不难。”雷远回到厅堂里,在马岱耳边低声说了半晌。
  待他说完,马岱皱了皱眉,又哑然失笑。他钦佩地问道:“这样也行?”
  “兵法云,形之,敌必从之。此计就算不成,于我们也无妨碍。若成了,正好疲惫曹军,让他们吃个亏。”
  这时候,天色更亮了。
  占据营寨的交州军将士,开始烧水煮食。有一名军官往寨门左右看了半晌,粗声大嗓地对同伴们道:“接着还有许多将士要上山,寨子里的房舍、营垒,立即都要扩建。这老大一片空地,怎能让俘虏们占着?让他们聚拢些,腾出地方来!”
  当即便有士卒手持刀枪,呼喊着迫近,勒令俘虏们聚拢。
  俘虏们聚集之后,空地便大致被腾了出来。那军官站在空地中央四周看看,唤了一批部下来大声吩咐,说什么,这里要起一个望楼,那里要建一批营房,沿着寨墙周边,须得尽快加高加固云云。
  曹军俘虏们被威逼到平地的角落处,头上淋着淅淅沥沥的雨,数百人挤成一团,又冷又饿,却连口大气也不敢出。
  四周的汉军将士们手持的雪亮刀枪和古怪手弩,都在提醒他们,敌人是何等的精锐。而至今尚未被收拾的许多尸体,又反复在告诉他们敌人的凶残。
第九百五十八章
逃跑
  自从赤壁战后,曹氏据荆北与荆南的敌人对抗,已经有十年了。
  十年间几乎不间断的边境战争,使得原本形同一体的江陵、襄阳两地如有天堑。加之曹刘两方为了鼓舞士气,各自都对敌人的状况做了不少夸张描述,比如在曹军将领口中,关羽、雷远等汉中王麾下将领,都被描述成了极凶残的杀人魔王;而此前一些被俘虏的曹军将士,不仅都被杀了,而且骨头还被拿来铺路。
  从建安六年到建安十三年,汉中王驻在襄阳以北的新野,极得荆州人心。故而平日里听到将军们说这些,将士们并不太相信。
  架不住此刻身为囚俘,生死皆操于他人之手,而敌军将士们对待他们的态度又很不客气,于是一群人的紧张情绪彼此传染,大家眼神交换,越来越害怕。
  有个身躯壮硕的中年士卒蹲在地上,闷声道:“他们会怎么处置我们?会杀了我们吗?”
  “总会杀一批,其他人多半是苦役。”另一人道:“我听说,此前我军将士被荆州军抓住了,就全部发配到荆南或交州去挖矿、修路,做到死为止。”
  “荆南?交州?挖矿?修路?”
  “是啊。你没见此番杀进寨里的,都是交州军?你没听说,那交州大将雷远,亲自打上寨子里来了?那雷远乃是淮南的贼寇出身,最是凶恶不过。他在交州设有许多矿场,要么用汉家的俘虏,要么用青面獠牙的蛮夷,辛苦劳作日夜不休。哪怕是再精壮的汉子,也熬不过一两年!”
  “那……还不如死了的好。”
  “想死还不简单。便如咱们抓住敌人俘虏,那不得十人抽一,或五人抽一,杀一批以作震慑?若抽到我,你便替我去砍头,如何?”
  “这……容我再想想。”
  有个年轻的士卒忽然哭起来:“呜呜,我家中那婆娘刚怀孕,这下就要被许给别人了!”
  身边一个佝偻老卒冷笑:“那也未必,或许上头的将军追究我们败战之责,将妻子家人都拷问连坐,最后一个个都砍头。”
  听这几句对答,四周的俘虏一个个都悲从中来,想起各自的家人。
  士家的男子终身当兵,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平时屯田,战时打仗,年复一年,不得稍稍喘息,日子并不好过。可不管怎么样,那毕竟是温暖的家。想起在这世道维持一个家庭何其艰难,想到自己被俘后家人要面对的惨状,不少人的眼角都湿润了。
  这时忽然又有人怒喝:“死就死,活就活。打仗输了任凭发落,有什么好抱怨的?”
  说话的是个孔武有力的虬髯壮汉,脸上有道血淋淋的伤疤,看起来很是可怖。
  众人认得,他是杜纯的亲卫,不知道什么出身,早些年跟了杜纯的姓氏,唤作杜武。此人颇具几分身手,素日里在军中有些威望,众人也都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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