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鼎余烟(校对)第66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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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话,就是在暗指关羽曾受曹公厚待,本也不愿见他死于战场了。
  关羽都忍不住“嘿”了一声:“国让,希望你的道理,真能打动汉中王;希望果然如你所说,纵放此人,比留下他的利益要大得多。否则,我这一仗杀的曹军名臣大将多了,也不介意再杀一个小小二千石。”
  田豫全不在乎关羽的威胁。
  他连声轻笑,笑着笑着,忽又感慨:“汉中王那头,我自会分说道理。眼前云长没有怀疑我的诚意,凭我三言两语就承担天大的干系,纵放了曹操……这天大的情分,我田豫记下了。云长,多谢!”
  关羽不答。
  田豫确实是关羽的故交好友,他也确实是才干得到汉中王盛赞之人,但只凭他三言两语,就坐视着曹操离开……这究竟是对是错?又或者,正如田豫所说,是我自己的心意在动摇?
  这沉重的责任压在关羽的肩上,哪怕以关羽的刚强勇毅,也觉得心神不定,几至于恍惚。
  他忍不住抬手去捋胡须,一不留神用得力气大了,又捋下来几茎。
  忽然间,他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巍然的身形开始摇晃起来。
  耳边只听到周仓等人一起惊呼:“君侯!”
  淯水河道,快船上。
  曹操狂叫着挺身坐起,探手待要拔剑挥砍。
  曹彰慌忙扶住他的双肩,将他压回舱底的榻上:“父亲莫慌,是我在!曹彰在此!”
  曹操吼了好几声,视线才凝聚到曹彰的脸上:“黄须儿?”
  “是,是。”曹彰连声道:“我们已经在北去的舟船上了,已经稍稍离开了战场!只要能到宛城收拢败兵,我们仍有办法!”
  曹操茫然地听着,忽然问:“子桓呢?”
  “什么?”
  曹操低而模糊地喃喃道:“子桓呢,叫子桓来,我有话对他说。”
  曹彰的脸色顿时变了。
  他猛地起身,又慢慢靠拢在榻边,小心翼翼地道:“兄长正在关中,一时哪里能来?父王有什么话,和我说也是一般。”
  曹操猛抬头,眼神中,忽然透出几分凌冽。
  曹彰一惊,连忙道:“父王有什么话,我都会转告兄长,绝不敢误事!”
  曹操瞪着曹彰看了许久,觉得自己有些清醒了。
  他还记得适才曹彰的口气,顿时对曹彰有些失望,更多的是无奈。
  乱世英雄终将离世,而他们的后裔,究竟有没有资格继承事业?
  黄须儿的忠诚和勇敢,曹操并无怀疑。可他的忠诚和勇敢,会同样交托给他的兄长吗?曹操不知道。他的兄长,又愿意信任黄须儿的忠诚和勇敢吗?曹操也不知道。他们两人当中,有任何一人能想清楚局势多么严重,能够为了大局而稍稍退让么?曹操还是不知道。
  真不曾想,袁绍二子相争之事,会发生在自己面前……
  不,不行,不能指望小儿辈!我要坚持住!
  只是一场败仗罢了,有甚么大不了的?当年我在荥阳败于徐荣之手,不比现在更狼狈?当年陈宫迎吕布入兖州,局面不比现在更危险?自古以来成大事者,都是经历重重为难,硬生生挺过来的。过去的无数次,我都挺过来了,这一次有什么不可以?
  无需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也无需纠结于一战的失败,只要胸中有全局,只要魏王国的基础犹在,大不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
  何况,河北和中原依然在我手里!朝廷大义仍然被我掌握!
  想到这里,曹操像是被电流打到了一样,猛然挺身:“皇帝!”
  曹彰一时没听清楚:“什么?”
  “我说,皇帝在哪里?”曹操用力大吼,声音凶恶异常,却比自己想象的微弱。
  “来时不曾见到皇帝的踪迹……他不是随同父王南下的么?看管他的事,不是一向都由五校精兵负责的么?”曹彰慌乱解释,越说越是心惊。
  过了半晌,他压低声音问道:“皇帝没了?找不到了?”
  曹操吐了口气。
  一口气吐出,像是他体内的精气神,也随之消散那样。他中年时的方形面庞,这些年本来渐渐变圆,这时候却忽然肉眼可见地憔悴了,脸色愈来愈蜡黄。
  他陷入了深思,不再理会曹彰。
  刚刚鼓起的斗志,忽然间又飘飞而散,再也聚不拢了。
  这一仗可输得厉害,皇帝没了。这一下,连带着还把朝廷的大义给输出去了。皇帝如果到了刘备的手里……
  仔细想来,这一仗从一开始,就有太多的一厢情愿。或许,这一仗真不该打?或许真该像是贾诩之流隐约劝说的,应该厚积实力,不求毕其功于一役?
  曹操想过谨慎从事,徐徐图之。如果时间倒退十年,他有的是耐心。如果时间倒退二十年,他的斗志绝不会衰竭,哪怕遭受再惨痛的失败,也敢于咆哮着迎难而上,去粉碎强敌。
  可惜曹操老了,他的身体早就已经虚弱得不成样子。岁月如刀,慢慢地切碎了曹操健康的肢体,让他每天都感觉到这把刀在削皮剔骨,不断摧毁着自己的头脑,却没有办法阻止。这种老去的疼痛带来了压力,带来了焦虑。而压力和焦虑折磨着、逼迫着曹操,使他愈来愈担心时间流逝,担心自己会把难以应付的强敌留给还不成熟的儿子们。
  现在好了,结束了。
  此世的是非成败,都集于我曹某人一身,而身后事会如何,也就不值得多想了。
  乱世初起时,无数雄心勃勃的人割据州郡。但他们都不被曹操放在眼里,因为太多人打着辉煌光彩的旗号,其实只为了一己私欲。这帮豚犬之流,注定成不了事。
  在曹操看来,只有刘备和自己,胸中有真正的大志;只有刘备和自己,想的不止是扫平天下,还有重建盛世。曹操看得很清楚,刘备这厮貌似忠厚,其实脑子里想的,依然是拿着刀,把腐朽的大汉朝一点点地切割干净,再放一把火,把那些腐肉烧了。
  这想法,不是和我曹孟德一样么?
  只可惜,把皇帝安置在许都,其实是个昏着。随着愈来愈多的精力投入到与许都朝廷的博弈和对抗,许多事就一点点的难以控制,那些数百年积存的腐肉、那些肮脏的血,也在魏王国荡漾欢快,而我只能容忍,只能引之为同伴。反不如刘备天高海阔,可以放手施为。
  罢了,罢了。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我办不成什么了。
  难不成,刘备这厮走的路,才是对的?
  曹操向曹彰招了招手,提起最后的力气:“黄须儿,来,听我说。”
  半晌之后,曹彰推开船舱门,走了出来,又将舱门掩上。
  扈从小心翼翼地问道:“君侯,大王情况如何?”
  风声呼啸,船身摇晃起伏。曹彰背靠着舱门慢慢坐倒,垂下头,用双手捂住了脸。
第一千零六十章
各人(上)
  天黑之前,战场上的所有人都在做最后的努力,许多人的命运,也在这时候迎来新的开端或者最终的结局。
  将军王摩早年是冀州韩馥的部下,后来投效袁绍。袁曹相争时,王摩因为擅长筑垒、守御,受命在延津西南缘河至汲、获嘉二县,建设军堡三十余处,以数千兵守御,结果遭到乐进和于禁的攻打,被迫降伏。
  此后近二十年,王摩一直跟随乐进,久在襄阳。直到曹休领兵入鹿门山,他先受命协助曹休在鹿门山筑垒,又被调到鄾城和邓城一线修筑营地,转隶于禁。
  像王摩这样的将军,其实已不像是武人,而更类似于以治军为特长的文吏。早就不在乎勇名或者封赏之类的东西。他们在数十年的戎马生涯中积累了丰富至极的经验,而这经验也只是为了让他活下去而已。
  他眼看高祚和老搭档何茂战死,立即就断定势不可为。于是只带了少数人,向远离战场的方向逃跑。
  由于铠甲沉重,他和他的部下们都把铁甲丢了,只着轻便戎服。这样一来,战马的负担减轻,可以跑得快些。然而樊城北面到鄾城、邓城一线,水势尚未全退,地形地貌变得与他过去的记忆大不相同。他和部属们漫无头绪乱走,撞上了好几次荆州军,到了这时候,他身边只剩下两名从骑。
  王摩在一处林地背阴处停下来歇马。之前一次遭遇战里,他身上中了两刀一箭,伤势不重,也已经包扎止血了,但是这会儿非常口渴。于是他让从骑看着战马,自己只拿着短刀,提着水囊,到低处去汲水。
  林地下方的深草间,有一条小溪淙淙流过。洪水过后,这样清澈的水源是很珍贵的。王摩加快脚步过去,弯下腰取水。然而当他把水囊浸到溪水里,才发现溪水对面有两名荆州士卒持着水囊也在汲水,两人被王摩的动作惊动,正抬起头看着他。
  双方瞬间都目愣口呆。荆州士卒连忙取弓箭,而王摩顾不得叫喊,立即拔刀,踏着飞溅水花向前。
  小溪不宽,王摩估计,自己三五步跨越,然后就能近身搏战,杀了两名敌兵。然而奔了两步,他脚下踩踏的淤泥打滑,引得他大腿上的伤口剧烈抽痛,使他几乎扑倒在水里。
  王摩连连晃动双手保持平衡,待到站稳,两名荆州士卒都已经张弓搭箭瞄准了他。
  在林地边缘看管马匹的两名从骑就听得下方一声惨呼,慌忙奔下来救援。然而两人冲到溪流边缘,只见到荆州人正用短刀割着王摩的首级。
  两名从骑连声怒吼着冲过溪流,与荆州士卒厮杀到一处。两名荆州士卒先前看王摩气势不凡,应该是个军官,所以才专门砍他的首级。这会儿既然有敌袭,他们便将脑袋随手抛开。
  王摩的脑袋滚落进溪水里。脖颈处的血污将清澈的溪水染红,不断向下游流淌。
  随着王摩等中坚将领的陆续战死、失踪,于禁发觉自己对军队失去了掌控。当然,因为他见势不对立即抽身向北,一口气跑出十余里的缘故,本来也没法再控制南面陆续坍塌的部属了。
  他们走过的道路愈来愈泥泞,再往北,分成东西两股,路旁全都是荒坡野地和无边无际的大片蓬草。
  于禁派了人去探察两条路哪条好走,自己兜转回来,站到高处,放眼向南眺望。入耳全是哭喊声、求饶声和失去理智的嘶吼声,入眼皆是曹军四散奔走,辙乱旗靡。蜂拥的人群甚至直接撞穿了多处于禁仔细设下的坚固营地,随即营地中传来轰隆隆的响声。
  暮色苍茫,看不清楚,但只听声音就知道,那是营地中正兴建的投石机、巢车、云梯等物纷纷被推倒了。
  “可惜了……那些器械再过三五天就能完工,凭之攻打邓塞,绝无不成之理……可惜曹公本队不知为何就败了!可惜曹子丹这厮粗疏鲁莽,坏我大局!”于禁慨然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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