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鼎余烟(校对)第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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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经历越来越丰富,见识越来越广,而他所依赖的宗族早已瓦解流离,身边熟悉的人也慢慢地死亡殆尽。
  二十年过去了,齐五年近半百,眼睛瞎了一只,右手的指头也断了两根,乱世风霜彻底摧折了他的筋骨,使他身躯佝偻下来,粗糙的皮肤垂坠着,在他的脸上和身上形成纵横的皱纹。
  或许是年纪大了,他发现自己不再害怕死亡或疾病,于是他在一处叫做大槐里的地方落脚,准备安静地渡过饱受折磨的一生。
  聚集在大槐里的,几乎没有本地的居民,都是从四方流离而来的苦命人,此后两三年的时间里,齐五和几个年轻人开垦田地,侍弄庄稼,渐渐地让人们得以糊口。
  这一日里,齐五带着两个半桩孩子,慢慢沿着田埂行进。田埂左边这块地本来应该是块精心打理过的好田,可惜荒废了,田里的荆棘到现在都没有锄尽。
  田埂右边的一片更好些,但是齐五在翻地的时候,发现地里浅埋着十几具尸体,于是取土将之掩埋,再不想过去。
  田埂很宽,两个孩子各自拖着一条木耙走在前头,齐五背着手在后,喃喃地道:“秋天也要耕田啊……先耕田,然后再耙,把雨水收在土里,就算春旱也不怕……对了,如果秋天不下雨,千万别耕,那样反而绝了土气……可惜,没有牛,没有牛啊……”
  齐五的嗓子粗噶,语调又低微,有一搭没一搭说着,也不知道前头的两个孩子能听进去多少。他抬起头,用浑浊的左眼看看两个嘻嘻哈哈的孩子,嘴角抽动,苦涩地叹了口气。这两个孩子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看着他们,齐五常常恍惚想起自己死在乱军刀下的儿子。
  远处的道路上,突然有烟尘扬起,一行骑士纵马扬鞭,疾驰而来。齐五的视线虽然模糊,却能分辨他们的衣着和配备的武器,那都不是普通人家能有的。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剧烈大跳了一下,过去无数次的经历已经明确的告诉他,村庄的宁静被打破了,一定会有坏事发生。
  齐五竭力挺直身体,用力如此之大,以至于脊椎都发出了咔咔的轻微响声。当那队骑士来到身前时,他用尽量庄重的语气道:“各位来此,所为何事呀?”
  “此地是大槐里么?”有人沉声发问。
  “正是。”齐五指了指远处的一颗大槐树:“此地叫作大槐里,便是因为这株槐树。十里开外还有一颗略低些的槐树,那处是小槐里。我们两处都有百十户人家,素日里守望相助的。”
  齐五下意识地将村落的人户数说得多些,又扯上了附近的小槐里。这样的话,如果眼前这批人有什么歹意,或许会有所顾忌。
  先前说话那人转向一名年轻人禀道:“小郎君,这里便是……”
  “我认得此地,去年曾来过。”那年轻人摆了摆手,跃身下马:“老人家,此地乡老可是姓左?我是庐江雷氏族人,有急事寻他。”
  庐江雷氏,齐五是知道的。这是以庐江郡为中心,拥有部曲徒附上万人,号令所及,覆盖周边各郡的大豪。严格来说,大槐里也在庐江雷氏的势力范围内。只不过他们既不派遣官吏来管理,也没有定期征收税赋;唯有偶尔兵马过境时,会勒令支应若干粮秣。
  这就已经很好了,没有逼死人的课税,没有强征劳力,也没有烧杀掳掠;什么也不做,能够放任百姓们自行求生,容这些乱世中的逃亡者安心种两茬地,已经是能得到齐五衷心感谢的善政。
  既然是庐江雷氏的族人,至少不会是来掠夺杀戮的。齐五直起的脊背猛地弯了下来,警惕的神色也放松了,他客气地道:“咳咳,这位小郎君,你要找姓左的乡老吗?”
  “正是。我记得大家都叫他老左,也有叫左大声……嗓门确实很大。”
  “他已经死了。”
  “死了?”
  “老左有咳逆的毛病,去年冬天太冷,他支撑不住,折腾了数十日,吐血死啦。”齐五平淡地述说着,并没有什么情绪。
  年轻人一时默然。
  这一行人,正是雷远和他的从骑们。
  这时候,距离雷远等人在永胜寨的厮杀已过了整整一天。从永胜寨到决水和灌水下游间,依旧有群山阻隔。但雷远熟悉道路,知道一条鲜有人行的小路,于是他们直接牵着马,沿着斗折的山间小道横穿峡谷,很快就抵达对面的山梁。
  休息一晚以后,接着的路线就比此前好走很多,他们再经过半日疾驰,便来到了大槐里。谁知刚到达,便听说熟悉的乡老已经死了。
  “那……如今这大槐里,可有人主事?”
  “没……没有了啊。”齐五茫然。
  雷远看看齐五背后的墙垣。那墙垣不高,夯土破败,短短数丈就有四五个坍塌的豁口,露出里面被火焚烧过的废墟,和反复重新搭建的窝棚。豁口后面挤挤挨挨地站着些蓬头垢面的村民,谁也不敢近前。
  雷远上前几步,扶着齐五的胳膊沉声道:“老人家,不知该怎么称呼?”
  “小人齐五,我……我只是带着大家种田的,我什么都不懂啊……”齐五有些尴尬,却又不敢挣开雷远的手。
  “齐老丈,懂不懂的,都是小事了。”雷远打断了齐五的自辩:“曹军要来了,请你带着大家,往灊山暂避。”
  “啊?什么?曹……曹军?曹军来了?要打仗了吗?”
  齐五的花白胡须颤动着,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握着拳,想制住颤抖,却失败了。他盯着雷远,希望他的脸上露出笑容,告诉自己这只是个玩笑。雷远却只沉重地点点头。他惊恐地回头,看到的只有村民们一张张同样惊惶的脸,和一道道茫然失措的眼神。
  “但……但是……”齐五看看雷远,他的嘴唇嚅动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但是什么呢?但是这地方是我们在乱世中仅存的容身之所?但是大家竭尽全力开垦出了一些田地,本以为明年能吃上几顿饱饭?但是曹军不一定会像从前那样沿途烧杀?但是大槐里内老弱妇孺居多,而且大家过冬的存粮尚且远远不足,根本不足以支撑一次长途跋涉?
  但是,这些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村民里,有幼小孩童被这突然的紧张气氛所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跟着齐五学习耕田的两个孩子丢下木耙奔过来,他们大概认为是雷远说了什么,吓着了所有人,于是拦在齐五身前,圆睁怒目,瞪着雷远。
  齐五连忙猛地将他们拖开,向雷远躬身赔罪:“小孩子不懂事……您……”
  “不用多说什么了,快点收拾东西,往东面去,进灊山。会有人接应你们。”雷远哪会介意这些,他注视着齐五被风霜侵袭得不像样子的面容,郑重地道:“尽量快,拜托你了。”
第十章
丘首
  告别了齐五等人,雷远从大槐里开始,接着到小槐里,之后再是山阳亭和旬明亭……他们自西向东,一路通报至各处百姓聚集的所在。
  在这些破败的村社中,三老、有秩之类的基层官吏早已亡散,此外几乎不存在有力量的组织了,穿行其间,雷远的行动没有受到过什么阻碍。但他的心情却越来越沉重。在此之前的很多年,他的生活都是以军营为中心的,并不曾近距离地接触百姓;而一旦深入地接触,雷远就意识到了:多年来,以雷绪为首的地方豪右们几乎没有为百姓做任何事情。
  当然,即使在所谓的盛世,那些蝼蚁般的草民也是被欺凌被压榨的,何况乱世?对于许多百姓来说,能够较少滋扰苛待他们的,便已经是善人。但雷远不这么觉得。每次直面惨淡挣扎的百姓们,都使他感觉到痛心,他非常希望自己的行动能对百姓做出弥补。
  有时候,他们在破旧泥胚的坍塌墙壁间穿行,寻找到的却只有被野兽啃噬残缺的尸体;有时候,他们扒开断砖残瓦遮掩下的地窖,找到因为害怕抢掠而提前躲进去的老弱妇孺;更多的时候,他们不得不耐着性子,向操着各地古怪口音的流民反复解释:我们真不是来抢劫杀人的,只是想告诉你们,曹军要来了,快逃吧!
  雷远并非因为雷绪的指示而奔走,而是出于愈来愈高涨的责任感,这使他穿行于一处处村社,反复地说着,不觉疲累。
  曹军要来了,这五个字或许不能吓倒深山中的居民,却足以使村社中得流民们产生最激烈的恐惧情绪。
  他们中,有人记得初平四年时,傅阳、取虑、睢陵、夏丘等地的累累尸骨;有人记得兴平二年时鸡犬不留的雍丘城;有人记得建安三年时被泗水和沂水没顶的下邳和血流漂杵的彭城……通过这一场场屠杀,那位乱世奸雄从奋武将军到司隶校尉,再到司空,到丞相;而他的赫赫威名之下镇压着的,是如山的尸骨,和蚁民们的绝望和恐惧。
  在这里,几乎每座村社都响应了雷远的号召,一批批面黄肌瘦的百姓从各种角落里挖掘出珍藏的食物和最后一点财产,动作快的,当天就抱着义无反顾的态度踏上逃亡之路,动作慢的,还想收拾些基本的生活物资,也都答应会尽快出发。他们都清楚,在这个过程中,因为疲惫、饥饿和各种未知的危险,必然会有一桩桩的悲剧或惨剧发生,但那总比死在曹军的屠杀中要好些。
  奔忙了两天之后,雷远一行人基本完成了预期的任务。拯救他人的成就感虽然让他们感到欣喜,但无法缓解他们的疲惫。于是他们在靠近离里山的一个小村落歇息,准备次日就启程返回。
  这个村落里的居民昨天就陆续出发了,此刻还有少数人留着,其中有些是难以承受长途跋涉的老弱。青壮年带走了所有的粮食和物资,老弱被放弃了,他们只能安心等死。
  这种情形是雷远深深厌恶的,但他又能如何呢。数十年的乱世中,比这惨烈更多的情形也在全天下的各处一再重演,他只能尽量保持无动于衷。连续数日的奔忙几乎耗尽的雷远的精力,使他疲惫,使他心情低落。有时候雷远觉得自己越来越虚伪,就在不久前,他还杀了人,杀了许多人,那时候他的举动有什么正义可言?为什么现在又让自己沉浸在同情和怜悯中?纵使自责和焦虑,究竟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
  “小郎君,剩下那几户,我们已经帮忙收拾了行李……其实没多少,就是些零碎锅碗,还有辆小车。”郭竟一边搓着手上的泥灰,一边说着。
  这数日里,雷远不仅尽心尽力地沿途通报,有时还派遣他的扈从们帮助村民做些杂事;此等情形,扈从很少有料到的。他们并不习惯做这些,但既然小郎君说了,偶尔做一些也无妨。毕竟小郎君年轻,总是会心软些;在这种世道,能跟随一位性格温厚的上司,乃是福份。
  雷远应了声,让郭竟自去休息。
  他绕过一栋塌了半截的矮墙,又将挡在身前的蜘蛛网拂开,勉强找到一块可以落座的石板,刚坐下,就听见远处传来凄厉的哭叫声。他皱起眉头,想要唤人去查看,又想到这不可能是自己的部属在抢劫。村民们早就一无所有了,没有任何值得下手的东西,多半是哪里死了人,病死或饿死的。
  自己能做的,终究还是太少了。
  坐在对面的高瘦老者将一盏茶汤摆在雷远面前。
  雷远知道这老者的年纪不过六十余,但此刻看他形容枯槁如朽木,显得极其衰老。老者用来盛水的漆盏,表皮已经破碎,露出了内里的竹胎,与周围破败的房舍恰可相配。茶汤则是用未经揉制的树叶煎出的,在夕阳映照下显得色泽焦黄,散发着可疑的气味。
  雷远恭敬地双手捧着茶盏,略啜饮一口,慢慢放下。
  并非雷远矫情,而是这老人值得恭敬对待。此人姓李,名孚,字叔达,乃是本地有名的儒生。他通晓古文经学,又擅解春秋,曾受公府征辟,也曾与东平大贤刘梁为友。数十年来,这老人亲眼目睹了大汉从盛世到乱世的坍塌,亲身经历了难以想象的颠沛。大约一年前,雷远曾经过此地,执弟子之礼拜见李孚,向其请教学问。李孚广博见闻和谈吐中流露出的洒脱态度,都引起了雷远的钦佩。
  这次雷远领命动员乡民们撤离,再度经过李孚的居所。却发现这一家族过去数月里连遭灾劫,这时已经人丁离散、丧败得不像样子。因为上次登门拜访时,王延陪同着,王延深知雷远对李孚的敬意,便问他是不是需要再去拜见。
  说实在的,雷远没有这想法。这一年里,雷远的内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好学知礼的文弱少年了。当然,那时的雷远刻意如此,自有其缘由,可是对于这种奔走于儒门以求品题清议的行为,他现在只觉得很可笑,很幼稚,甚至有些愚蠢。且不说李孚只是一个老书生罢了,算不得真正的名士;而雷远自己出身于乡间土豪,勉强读过几本书籍罢了,从未曾正经地治学,非得往士子队伍里凑,那是走歪了路子。所以难怪邓铜等人明里暗里,都有些不屑。
  但是既然王延提起,雷远便不得不去上门一叙,否则有向盛避衰的嫌疑,令人不齿。
  好在李孚并没有与雷远砥砺学问的意思,这样的世道里,也没有互相抬举名望的必要了。他只是邀请雷远在残破不堪的院落中落座,两人一起用些茶水。
  “续之,你这些日子想必很辛苦?又或者,遇上什么特别的事情了?”李孚问道。
  雷远怔了怔:“劳烦叔达先生挂念……其实还好。只是想到将有兵灾,心中郁闷。”
  李孚摇了摇头:“必然发生过什么事,只是你瞒着我吧。续之,上次你来见我时,纵使少年意气未褪,也难免透出鳞爪蛰伏的消沉之态;今日过来,消沉郁郁之态虽然还在,少年意气却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
  雷远端起茶盏,又啜饮一口。
  李孚看了看雷远的神情,叹了口气:“取而代之的是勇鸷猛烈的气概。”
  雷远看着茶盏中的水面微微一抖,他不动声色地把茶盏放回原处,失笑道:“叔达先生,续之始终是原来的续之,哪里会有这么大的变化。你只是一年不曾见我,印象模糊了吧。”
  “续之,我又无意打听你们庐江雷氏的家务,你不必如此。”李孚凝视着雷远,深深地叹了口气:“当此乱世,性子里多几分猛毅,也是好事。”
  雷远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静默片刻,起身张望了一番周围的断壁残垣:“叔达先生,我看此地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了,不知你何时出发?是否有家人乡党同行?我当遣人护送你们到灊山大营,免得路上有什么滋扰。”
  “不必费心……”李孚摆手示意:“古人有言曰,狐死正丘首,仁也。我年纪大了,不欲死于他乡。”
  雷远吃了一惊:“叔达先生这是何意?”
  李孚慢慢地道:“续之莫慌,我并无他意……就只是此意。”
  李孚所说的,确是事实。毕竟他已垂垂老矣,雷远看他的精神体格,不像是能够跟着翻山越岭的。雷远苦笑几声,待要说什么。却听李孚又道:“续之不必劝我。你也该晓得,凭我这老朽之躯,本来就将近弃世之期,怎么可能经受得住长途跋涉颠簸?与其毙命于鞍马劳顿,葬于深山大壑之中,还不如在此坐等曹兵劈头一刀……只有一事,我必得拜托续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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