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鼎余烟(校对)第8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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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此刻雷远的搏杀格斗之能,较之少年时已是天壤之别;而以勇猛果断而论,绝不下于任何人。在灊山中惨烈的战局使他刻入骨髓地牢记一个道理:凡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越是在敌我猝然相逢、生死决于一瞬的时候,越是要勇猛向前,只有向前,才能够夺取生存的机会!
  “当”地一声脆响,对面那人终究是畏惧了,他收刀横举,向外侧发力,试图格挡开雷远的刺击。
  然而哪有这么容易?一方是全力以赴的合身扑击,一方是临时作出的防御,雷远刺出的刀锋只微微偏转,反倒是对面那人踉跄着向左侧跌倒。
  雷远继续向前。他以左臂持刀,正好顺势斜劈。
  凭借小臂和手腕的力量推动,缳首刀在空中划过弧线,寒芒烁烁吞吐,仿佛带起一道光带。那人惊慌之下竟然抬手格挡,然而雷远手中的利刃极其精良,锋刃到处,那人戟张的手指飞起数根,顿时惨嚎倒地。
  身后两道劲风掠过,是敌方同伴挥刀杀来。刀锋以极快的速度割裂空气,发出尖利的声响,那些人绝对都是好手。
  而雷远绝不耽搁,直接仆地滚倒,以毫厘之差避过两刀。
  在他让开的空档之中,樊宏、李贞两人疾步冲了上来。
  樊宏自幼习练弓刀,身手极其矫健,在灊山中屡经生死考验之后,武艺愈发精熟。李贞虽然年轻,但也胆勇兼人。雷远用这两人接替郭竟、王延为扈从亲卫首领,并非仅仅出于关系亲近的考虑,他们确实配得上这职务。
  更重要的是,雷远等人全都做好了随时投入战斗的准备,即便在翻山越岭的时候,他们也披挂铠甲、头戴铁盔,一旦遇敌,则使用非常精良的缳首刀作战。而对面的那几人,虽然颇具勇猛,但穿着的只是普通皮甲,武器也根本不能与雷远部下的亲卫相比;因而纵使人数较多,却被樊宏李贞迫得步步后退。
  樊宏李贞二人将雷远接应回来的下个瞬间,身披重铠、手持大刀的叱李宁塔现身。
  叱李宁塔好像不太适应自己这身打扮,他举了举手中长约六尺的超规格缳首刀,有些犹豫地看了看坡顶的形势。李贞旋即喝骂:“别蠢了!看到那个为首的吗?宰了他!”
  在李贞所指的方向,大约四五人簇拥着一名首领模样之人缓缓后退。
  叱李宁塔重重点头,向那里猛冲过去。
  见他奔走的势头猛恶,正与樊宏李贞格斗的两名蛮人武士不管不顾地赶去拦截,被叱李宁塔横肱一撞,俱都口吐鲜血飞了出去。簇拥着首领的四五人中立即又分出两人赶上,显然是打算不惜生命地掩护首领离开。
  叱李宁塔完全没把这两人放在眼里,他狞笑着把长刀高举过顶,将要发出势若雷霆般的斩击。
  “停手!”雷远忽然喝令。
  叱李宁塔回头看看雷远,满脸疑惑神色。
  两名蛮人武士刹不住脚,就在这时候直冲到他背后,没想到这巨汉仿佛背后生了眼睛一般,反手挥刀横扫。
  他手中的缳首刀特别加长加重,怕不有将近二十斤重,纵使寻常用作仪仗的大戟或者铁椎之类,都没有这等份量,可是在叱李宁塔手上,简直就跟小孩玩耍草茎一般圆转如意。两名蛮人武士竭力格挡,只听“当当”大响,两人手中长刀碎裂,持刀的手掌虎口震裂、鲜血淋漓。
  “停手吧。”雷远再度喝令。
  叱李宁塔大步折返,在雷远身后站定。
  对面的蛮人们重新聚拢,待要有所行动,也被那名身在掩护中的首领沉声喝止。
  双方的战士便隔着丈许距离虎视眈眈。
  雷远看看对面那几名战士。
  暮色中看不太清楚,但如果仔细分辨,至少能辨认出这些人与山下营地那些人大有不同。这些人身披五色斑斓的古怪服饰,裸露着粗壮的大腿,外罩以汉家制式的皮甲,手持的武器固然粗劣,却是统一的形制;虽然也披头断发,可发间额外配有金环和彩色石子之类饰物,在夕阳余晖中隐约反射出微光。
  “你们和山下的蛮人不是一伙。”雷远道。
  “不是。山下那些是佷山来的,这几个是五溪来的,一看就知道。”叱李宁塔闷雷般的声音在雷远身后响起。
  雷远回头看看这个憨憨的巨汉,决定不去责问他何不早说。想也知道,这厮只会坦然表示因为没人问起。
  “我们与山下那些当然不是一伙。”那名在蛮族战士掩护下的首领收刀入鞘,越众而出,说的汉话竟然十分流利:“不必打了,这是误会。”
  这人看起来大概三十许的年岁,身高七尺,面色黄里透黑,瘦而长的脸庞上留着浓密的须髯,还用胡须编成了几根辫子。虽然他的部属们刚在搏斗中吃了大亏,好几人都受了轻重伤势,血腥气浓烈不散,他的神色却依旧自然,仿佛根本不在乎这些。
  他大踏步走到雷远身前,打量着雷远及其部属们,眼神中没有半点畏惧,反倒是有几分好奇:“我乃五溪蛮王沙摩柯是也。你们是谁?”
  “沙摩柯?五溪蛮王?”
  这名字挺熟悉,准定前世听说过;能够青史留名的,就不会是简单人物了。只是,五溪蛮王的头衔算什么?
  雷远听说过武陵郡中有五溪,分别是雄溪、樠溪、酉溪、沅溪、辰溪,这五溪流经方圆数百里的广大地域悉是蛮夷所居,故谓五溪蛮。只是,近些年来五溪蛮也如南郡蛮一般,陷入到了极度分裂的状况,他们以数落至数寨为一股势力,各自拥立渠帅、彼此征伐,其内讧的惨烈程度一如外界汉人的乱世。而去年春夏间,他们又遭到东吴所任武陵太守黄盖的攻打,有力的渠帅战死数十人至多,损失极其惨重,而余众不得不服膺于江东的号令……谁能想到,现在竟有个人大大咧咧地自称五溪蛮王?
  你登基为王的事,五溪间的兄弟们都知道吗?
  雷远摇了摇头:“我实不曾听说,五溪蛮有什么蛮王。”
  沙摩柯哈哈笑了:“以前真没有,新的,新的。我杀死了好几个渠帅,吞并了他们的部众,我带领的人比那些渠帅们更多,我带领的士卒比那些渠帅们更勇猛,所以我就是蛮王了,对不对?你看,这里还有一块铜印呢。”
  说着,他骄傲地拍了拍自己的腰间。
  雷远看得清楚,那里果然悬着一枚有些陈旧、却很精致的锦囊……绝非这些蛮夷能够伪造的。恐怕古时候某位蛮夷渠帅从汉家朝廷拜领过封号和印绶,如今身死族灭,连带着官印也易手,成了眼前这人炫耀之物。
  荆蛮的大首领,从古以来都自称“精夫”,并不用汉家王侯尊位。眼前这人自称蛮王,看来一来野心甚大,二来汉化甚深。
  雷远示意部属们把武器放下,放缓些语气问道:“那么,新任的五溪蛮王何以来此?这里是玄德公所置乐乡县。我听说,乐乡县境内只有佷山蛮,没有五溪蛮。”
  沙摩柯的脸上,一缕尴尬神情转瞬即逝。他随即狡狯地问道:“你们想知道的,我都会说。但是你们也得告诉我,你们是谁?你们又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第一百二十六章
蛮王(二)
  深冬时分,昼短夜长。就在两人谈话的时候,太阳沉到了起伏群山之后,忽然间,就看不到了。一轮弯月挂上了横生的枝丫,洒落下暗淡的光。山坡下方,那片蛮人营地里亮起稀疏的几簇火光,没有什么特别的动静。而山坡上的人交谈的话题,似乎也和他们没什么关系。
  “我们是玄德公麾下偏将军雷绪的军队。”雷远指了指西面的深谷方向:“往那里不远,有我们的城池。因为同伴落到了山下蛮人的手里,我们来此是为了救出同伴;或者,杀死山下的蛮人为同伴报仇。”
  “原来如此。”沙摩柯重重点头,露出深思的神色,片刻之后又问:“你说的玄德公,便是驻扎在公安的刘备吗?”
  “大胆!”李贞叱喝了一声,旋即被雷远抬手止住。
  按照当代的习俗,直呼人名甚是无礼,李贞家传儒学教养,尤其见不得此等狂悖之举。但这沙摩柯只是个蛮夷罢了,雷远大可不必去苛求他。
  “你居然知道玄德公驻在公安城?”雷远反问道。
  “我听说,玄德公执掌一州之地,部下有数不清的百姓,数万名战士。他是汉人中的英雄,地位足以和孙权相比,对不对?”沙摩柯虽然无文,却显然是个乖觉的。一旦确认眼前数人与玄德公有关,他立时改变了称呼:“你们是玄德公的部下,想必……”
  他停下言语,仔细看了看雷远等人的衣着装备。雷远着了件皮甲,外罩戎服,倒也罢了;樊宏等人披挂的铁甲即便在黯淡暮光中也反射出森寒的微芒,瞬间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再度向前走了几步,几乎贴近到樊宏跟前,试图摸一摸樊宏身上的札甲。
  札甲的甲片形似书札,身甲部分使用较大的长方形甲片,袖甲使用较小的甲片,从下到上层层反叠,以便臂部活动。樊宏穿着的这件,是此前在擂鼓尖的缴获,原属于张辽部下的陷阵之士,对锐器砍、刺的防御力极强。
  这批缴获的兵甲普遍破损的很厉害,雷远设置了专门的机构负责保管修复,但因工匠不足,所以目前为止只修复了少量,陆续配给扈从和本部部曲中的精锐。樊宏得了一件,将之视若珍宝,每天都要上油保养,那容这怪人伸手乱摸?连忙挥手将这怪人赶开。
  “这些可都是好东西,不是随便哪支汉人军队都能这样配备的……”沙摩柯退回几步,眯着眼上下打量雷远,终于确定地道:“你是汉人中的渠帅,至少也是一方头人,对不对?你是玄德公的有力部下,不是一般人!”
  他忽然激动起来,挥动着双手,在原地走动了几个来回:“我正想联系你们,我们要谈谈!你看,佷山蛮刚抓了你的同伴,他们……我们……”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雷远冷静地打断了沙摩柯的话:“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来此?”
  这个问题使沙摩柯呆怔了半晌,猛地叹了口气。他满身的精气神,仿佛都随着这口气吐了出去,整个人仿佛老了好几岁,肩膀都佝偻了下来。但他很快就打起精神:“从这里往南两百里,是你们汉人的武陵郡,对不对?武陵郡太守叫黄……黄……”
  “黄盖,黄公覆。”雷远道。
  “没错,黄盖。这个黄盖非常厉害,过去的一年里,把我们五溪蛮打惨了。”沙摩柯连连摇头:“一年里,我们就死了四五百名勇士,都是我能叫出名号的,真正的勇士!现在五溪蛮已经快垮啦,很多渠帅都向黄盖降服,变成了他的走狗,转头过来杀自己人。不愿降服的,要么就躲到大山深处不敢冒头,要么就像我这样,撤退到佷山蛮的地盘,看看能不能收拢几个部落,重新站住脚。”
  “佷山这里,到处都是软弱无能的部落,所以我还是五溪蛮王,只要我能把他们都打败!”沙摩柯探出双手,作刀斧之状在空中连连虚砍,像是在威慑敌人,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快了!只要把不愿降服的人都打败,我就是五溪蛮王,对不对!”
  原来这是一条从武陵郡逃来的丧家之犬。
  吴侯所任用的武陵太守黄盖,绝非寻常庸将,而是宗族深深扎根于荆南各地,拥有极强潜在势力的一方强人。
  黄氏本就是枝繁叶茂、绵延千载的荆州巨族,近代以来,有黄香、黄琼、黄琬祖孙三代名士,两世太尉,其地位几乎可以与袁、杨之流高门相提并论。黄盖的先祖曾任南阳太守,开创了黄氏在荆南的主要支族。黄盖本人少年即为零陵郡吏、又举孝廉入仕,虽然此刻身为武陵太守的直属部曲不过五百,但一旦动员其家族遍及荆南的徒附宾客、故旧亲朋,可用之人何止数千?
  五溪蛮经历多年内乱之后,已经远无当年攻克武陵郡治的强盛,他们绝非黄盖的对手。
  但黄盖也不可能彻底制服五溪蛮。武陵以西的群山茂林,实在太过广阔,太过深险了。无数种落星罗棋布于其中,根本没有人能够将之连根拔起。
  败在黄盖之手的,只是群山边缘、初步接受汉化的一批部落罢了,这些部落一方面像汉人庄园主一样农耕开垦、招揽人力,另一方面则自恃其蛮夷身份,不纳赋税、不服管束……沙摩柯显然就是其中之一,甚至是其中势力特强的那一个。当这位部落首领经历了惨痛失败,又不愿意亡入深山巨壑、真正去做化外之民的时候,潜逃至吴侯势力范围以外的乐乡县,就成了一个很妥当的选择。
  只是,这人分明汉化极深,却又摆出一副无知无畏的莽撞架势,显然是想要籍此为自己谋取什么吧。此等作态,落在他人眼中未免有些好笑。
  “既然我是蛮王,就要扫平这些部落,才算名实相副,对不对?但有不愿臣服的,都是叛逆。我今天就是带领部下追击叛逆到这里……”沙摩柯指了指山下那座营地:“杀尽他们就回,不会与你们作战,也不会惹麻烦!”
  “这些是叛逆?”
  “不遵蛮王号令的,不是叛逆是什么?对不对?这一个月里,我已经杀了很多叛逆,接着还会继续杀。”沙摩柯站到雷远身边,挺起胸膛:“有我沙摩柯在此,保证此地再没有蛮人与汉人的冲突。玄德公的乐乡县一定是安定的!怎么样?”
  雷远顿时明白了。
  在接触到武陵太守黄盖的势力、进而认识到站在黄盖身后、具备更大力量的吴侯孙权以后,这个看起来雄心勃勃的蛮夷首领畏惧了,甚至可以说,他已然丧胆。所以他才会带领宗族来到乐乡。
  或许这沙摩柯下过功夫打听,知道玄德公的仁厚之名吧。又或许,他认为玄德公对荆蛮的手段会与黄盖有所不同?很显然,他虽然口口声声自称五溪蛮王,实则给自己打气的成分更多些,而他需要的不仅是落脚之处,还有玄德公的庇护。
  这沙摩柯所处的状态,倒和前些日子在灊山中彷徨失措的庐江雷氏相似,只不过沙摩柯所能够选择的道路更少些。如果此人果然有吹嘘的那些实力,那么雷远只需要顺水推舟,就可从此保障乐乡县西部广袤区域的安定了。
  然而,雷远微笑着摇了摇头:“我是玄德公任命的乐乡长。有我在,就足够保证乐乡县的安定。在这乐乡县里,不需要什么五溪蛮王。”
  “什……什么?”沙摩柯惊奇地瞪着雷远,猛地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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