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鼎余烟(校对)第8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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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断发纹面的蛮人绝大多数人都骨瘦如柴,面目仿佛鬼怪,兼且衣衫褴褛、脏污不堪的样子,与李贞昨日所描述的并无不同。在县城中的苦役如此,还可理解为失败者的惨状,然而,蛮王手下的士卒们竟也是这种样子,那就令人大摇其头了。
  蛮人们用雷远等人听不懂的蛮语仰天狂呼,蜂拥冲杀,以令人生畏的勇敢疯狂搏斗着。
  他们没有队列,没有秩序,也看不出有谁是指挥者,手持的武器五花八门、奇形怪状。敌对的双方一旦接触,就立即纠缠混合到一团。在聚集成团的内部,所有人都在散乱中疯狂砍杀、所有人都像在孤身作战,雷远甚至不明白他们究竟靠什么来分辨敌我。
  当战斗稍许延续,他们粗劣的武器很快破损了;雷远又看到有人挥舞木棒、竹竿厮打,进而压榨出枯瘦躯体中的力量,不断挥拳、飞腿、撕咬,然后死亡。那么多人狂乱地战斗着,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大锅煮到沸腾的古怪稀粥,不断翻腾,卷起锅底沉积着的残肢断臂和鲜血,让观看者觉得晕眩。
  雷澄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这沙摩柯号称蛮王,手底下就这样的部属?就这样打仗法?”
  雷澄有些想笑,他看了看任晖和沈真,却发现两人的脸色都有些沉重。这样的军队,这样的作战方式,落在这两人眼里,赫然有些熟悉。
  沈真摇了摇头,一脸的苦色:“向明,你不懂……你没见过,当年大贤良师初起事的时候,那些黄巾军就是这样的。当人命没有价值,而人对活着没有期盼的时候,就是这幅鬼样子。你以为他们在作战?他们每个人只是在求死罢了,这些人已经不是人了,他们是……是真正的死士啊。”
  任晖瞥了沈真一眼,冷笑道:“汉人活不下去了就造反,倒也痛快;而这些荆蛮,哪怕活不下去了,还得给渠帅和头人卖命,死都得死得千刀万剐、死成一摊烂肉……他们算什么死士?连狗都不如!”
  雷远叹气:“少年时我曾读过大儒的游记,说在蛮人地界当中,有可供汉人隐居之所,其中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黄发垂髫,怡然自乐……总之生活很是惬意。现在看来,竟是胡编乱造的了。”
  李贞哈地笑了一声道:“小郎君你哪里看到这种荒唐无稽的东西……惬意?昨日我们见到沙摩柯等人,彼等身上颇有金玉之饰,生活想来是惬意的。”
  就在几人谈话间,营地中试图反抗的蛮人已经坚持不住了。他们当中较软弱者,包括一些明显是临时武装起来的老人和妇女逐渐放弃了抵抗,直接坐在地上,任凭敌人用粗劣的刀往复地锯着他们的头颈,偶尔发出几声凄惨的叫声。
  只有一部分特别顽强之辈还在奋战,他们有两三百人,普遍穿着皮甲或身裹兽皮,手持铁质的利刃,应该是首领的亲近勇士。这些人聚在一起,反复向包围圈外冲杀,试图突出重围。
  或者有意或者无意,包围圈向着雷远所部的那个方向,忽然出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缺口。
  于是他们冲了出来。
  成功突围的狂喜尚未平复,他们紧接着就发现了雷远所部森然有序的队列。这队列正拦在通向东面山谷的必经之路上。
  这种严明纪律所造就的密集军阵,给人的威慑远远超过混乱的大部队,但他们的脚步只略微缓了缓,发出绝望的号叫,继续前冲。
  “这个缺口出现的很及时啊。那位五溪蛮王还想试探我们。”雷远笑了笑。
  昨夜雷远便想到了,沙摩柯几乎必然会发起试探;而这个刻意放开的缺口,可能只是一系列试探的开始。
  这个蛮人首领既粗鲁莽撞,又狡诈多变。他像是其他蛮人一样,将武力视为实力的全部。他的部族之所以背井离乡,是迫于武陵太守黄盖的武力,那么他就竭力寻找具备同等武力的盟友,想要依靠盟友的力量来支撑自己的部族。现在他把希望寄托在玄德公身上;但雷远可以确认,如果沙摩柯发现玄德公不如想象中的那样强大,他会毫不犹豫地向武陵太守卑躬屈膝,去做一条争夺肉骨头的好狗。
  好在雷远对自家宗族部曲的武力有充足信心。
  他甚至还有闲暇与部属们探讨:“虽然看上去混乱不堪,其实蛮人们自有其指挥途径,或许是出自于那几个身着艳丽腰带的?我看见他们在战场边缘反复舞蹈示意,好像还听到与之相配的哨声。”
  “没错,如果和荆蛮发生大规模作战,须得让弓手注意,首先杀死这些人。”任晖应道。
  与此同时,突围的蛮人继续接近。
  他们欣喜地发现汉人的队列始终未动,似乎无意拦截他们,于是感到了狂喜。有个为首之人气喘吁吁地呼喝着,带领队伍略微绕了斜线,想要从坡地下方的一处通道经过。
  可惜他们高兴的太早。雷远只领两百部属来此,是因为他相信兵贵在精,而不在多。两百名军械完善、经验丰富的精锐,对蛮夷而言便是狮子搏兔之势,能够解决眼前这点敌人的办法太多了。而雷远不仅要赢,还要赢得干脆利落,赢得漂亮,赢得让沙摩柯服气。
  雷远抬起左臂,张开五指示意,两百余人的阵列中,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将士们立即按照他的命令作出了相应调整。
  当蛮夷接近到一定程度,雷远挥臂下落:“射。”
  号令既出,队列前排的刀盾手、长矛手一齐下蹲。露出后方排成三列的百名蹶张弩士。
  下个瞬间,急促崩簧之声与箭矢划破空气的厉啸同时响起。
第一百三十章
蛮王(完)
  坚甲利刃,长短相杂,游弩往来,什伍俱前,这便是汉军自古以来战胜攻取的诀窍。陈汤又曾说:“夫胡兵五而当汉兵一,何者?兵刃朴钝,弓弩不利。”此言明确指出了劣势装备的匈奴军队,只有凭借五倍兵力优势才能与汉军对抗。
  之前庐江雷氏在策应江东孙氏、与曹营地方军对抗时颇有一战之力,然而一旦曹操亲提中外诸军精锐杀到,他们立即就陷入被动。此二者的差异无非在甲胄武器的配备,而给予雷氏部曲的压力犹如天差地别,便是同样的道理。
  前前后后吃了几次大亏以后,终于轮到庐江雷氏扬眉吐气了。此刻雷氏部曲面对蛮夷,在器械装备上的优势简直难以想象。只凭着一百把蹶张弩,就足以将两百步内化作蛮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天堑。
  长期以来,劲弩都是汉军之利器。其激发靠的是机簧之力,所以使用者可以事先将弩箭填入弹槽,待到接敌时瞬间发射;再加上弩机上有瞄准用的望山,普通士卒通过训练,较易提升射击精度。
  劲弩的唯一问题就是制造和维护不易,自丧乱以来,原本生产、维护劲弩的工坊损毁极多,因此各地的军队通常都用弓箭,弩的配备日益减少。雷远在擂鼓尖与张辽作战后,少少缴获了些许;后来他整编各家豪族部曲,又将分散于豪族之手的不同种类劲弩统一收集起来,经工匠修缮调整,再逐渐部署在自家本队中,由技术精湛的射手训练并使用。这还是成建制的弩士们第一次投入实战。
  随着雷远的号令,一支支冰冷的弩矢划破空气,仿佛密集的银线在空中穿梭飞舞,眨眼间就贯入蛮夷人众之中。
  蹶张弩的弩矢和寻常箭矢不同,箭簇的重量更重,威力也更强。蛮夷们所披的简陋轻甲或者兽皮之类,在弩矢的射击下根本起不到半点防御作用,哪怕几面竹木编结出的盾牌也没能发挥效果。位置较靠前的数十人相继中箭,而弩矢猛烈洞穿了他们脆弱的躯体以后,甚至还能够继续贯入下一个目标。刹那间,绚烂的血光激荡而起,遮掩住了蛮夷们狰狞的面容。
  从高处看去,前方蛮夷的密集人丛仿佛被狂风扫过的衰草,瞬间倒下一片。毕竟还隔着百数十步的距离,弩矢做不到精确命中要害,大部分的蛮夷还活着,于是原本狂热的吼叫和沉重的脚步,都被此起彼伏的凄惨痛呼声取代了。
  而尚未中箭的那些人,完全不理会前方的死伤者们。他们发出濒死野兽般的低吼,跌跌撞撞地越过、甚至踏过死伤者的躯体,不管不顾地继续狂奔。如此大威力的弩矢,已经超过了他们所能承受的极限,才遭到一轮齐射,他们就被惊恐攫去了意志。原本的决死突围无奈地变成了奔命,变成了绝望的溃逃。
  弩士们并不把精力分散于观看战果,他们坐在地上,按照带队军官的口令整齐划一地动作着,有条不紊地张弩、上箭、瞄准、射击。
  第一波弩矢到时,射翻了这队蛮人当中防御措施较完善、敢于身当锋镝的那些人。所以第二波的弩矢,就像是收割庄稼那样,干脆利落地收割性命了;同样数量的弩矢,获得的战果却比第一波更辉煌。
  蜿蜒于山体之间的垭口通道上,糜集成团的蛮夷们竭尽全力地奔跑着。他们中的许多人都习惯于在山野间纵跃奔走,敏捷得就像是捕食的豹子,可既在强弩的射程之内,就避免不了中箭倒伏的下场。
  待到第三波弩矢落下的时候,通道上的枯黄色野草和斑驳砂石,都被流血的尸体覆盖了。半数蛮人死伤倒伏,还有半数彻底放弃了突围的念想。有些人绝望地挥着武器,折返回营地方向,可能他们觉得用刀剑拼杀而死,比乱箭穿心而死要更加有意义一点吧,更多的人散落在山间平地,站在垭口边缘的各处,愣愣地站着,表情漠然。
  在原来的行进方向上,只剩下一个人还在活蹦乱跳。
  那是一个梳着高耸的发髻,像渠帅模样的人。此前他被左右不惜生命地竭力掩护着,身上居然还穿了一件在蛮人中极其罕见的铁甲,于是坚持到了最后。
  他向着雷远所在的方向挥舞着双手,大声吼叫着,眼睛里几乎能喷出火来,应该是在控诉什么吧?站在这名渠帅的角度,他和他的部落没有做错任何事,所以他满面通红,声嘶力竭。可惜弩士们根本听不懂他的话。
  就算听懂又如何,在这种乱世,彼之正义非我之正义,双方的族类不同,基本立场也不同,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而雷远甚至没有下令停止施放箭矢。
  对于最后一个目标,弩士们给予了极大的尊重,他们不约而同地放缓了节奏,仔细地瞄准过以后,再一齐发弩,数十根弩矢掠过百步距离,密集地刺入他的身体,瞬间取了他的性命。
  刀盾手、长矛手重新站起,阵型恢复。
  垭口通道前后,只剩下横七竖八的尸体和许多伤者。汩汩涌出的鲜血,染红了粗砺地面。那些伤者的肢体被弩矢所透,骨肉和血管受到重伤,如果得不到及时救治,就死定了。然而,在战场上当然不会有人来救治。于是伤者就发出宛若鬼哭般的悠长哀嚎,直到因为失血过多而断气。
  一场决死的突围顷刻间就被粉碎,前后耗时有多久?五息,十息?太轻松了,雷氏部曲们甚至没有展开阵型,没有与对手真正接战。
  雷远感觉得到,前方营地数以千计的蛮人都因这个结果而惊骇,以至于他们每个人的动作都缓了一缓;落在雷远眼里,就像是时间忽然暂停了一瞬那样。再然后,许多人轻微的惊叹声汇成声浪,传了过来。
  雷远本人并没有将之当回事,他的部下们也没有。雷氏部曲曾经对抗过真正的天下强兵,不会因为屠杀一批败逃的蛮夷而自得;这场屠杀本身,也只是为了震慑那个沙摩柯。
  他挥了挥手,分出一队刀盾手,陪着弩士们走下坡地,收回弩矢。金属箭簇、竹制箭杆和尾羽之类,都是重要的战略物资,不能够散落在外。当然,刀盾手们还要按照惯例给伤者补刀,这能使伤者们免受痛苦折磨,既残酷,又是一种仁慈。
第一百三十一章
生意(一)
  然而没过多久,一名刀盾手急匆匆地跑来:“启禀小郎君,那些人……那些人不全是蛮人,其中还有汉人啊。”
  雷远吃了一惊:“带我去看。”
  一行人匆匆下到垭口通道,只见那个被刀盾手认出的汉人,已经处于濒死的状态。他是负责簇拥着蛮人渠帅的几名护卫之一,身上套了件破破烂烂的皮甲,不知道用过多少年了。一支弩矢刺穿皮甲,从他的胸口直透进去,几乎破开一个大洞;所以每次呼吸,都会从洞里喷出白色的泡沫和红色的血。
  只看穿着打扮,这人和其他蛮夷并无不同,唯独头发挽了个松散的四方发髻,而他的面容……雷远可以毫无疑问地确认,是一张年轻汉人的面庞。大概是经受了太多磨难,他的皮肤粗糙得像是碎裂的瓦砾。雷远半蹲下来,看看他还在转动的眼睛。从他的眼睛里,已经找不到狰狞和粗暴,只剩下对这世道的悲恸和绝望。
  这人已经没法说话了,没过多久,他喉咙里咯咯几声,随即咽了气。雷远平静地抚上他的双眼,低声道:“去找一找,看看还有没有这样的人。”
  士卒们四散而去,过了一会儿又陆陆续续返回。
  他们彼此低声商量了几句,由一名什长出列禀道:“分辨得出汉人身份的,大概有三五十个,我们还在点数……不过,大部分都已经死了,嗯,没死的也快死了,救不回来的。”
  雷远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往后看看。
  刘郃连忙紧赶几步,来到雷远侧面。
  “这些人,应当就是历年来逃亡到山里的汉人吧。”雷远问道。
  “是。”刘郃道:“虽然说汉蛮对立,但那主要是朝廷官府与蛮夷渠帅间的争斗,其实底层的汉蛮百姓……唉,双方倒也未必就水火不容。荆南的百姓里,很多都是归化蛮夷的后代,像叱李宁塔这样生活在汉地的蛮人也很常见;而在山里头的蛮夷,也确有很多汉人。这种世道,双方都有很多活不下去的人,于是汉人逃亡到蛮地,蛮人下山来到汉地,都是为了谋条生路。”
  “我记得,你之前曾向我介绍过这情形。”雷远叹了口气:“当时我不曾想到,竟然会有这么多?”
  此前在坡上居高临下施展强弩乱射,根本没人考虑到这些。此刻看来,统共两三百人的蛮夷死伤者当中,轻易就找出三五十名汉人,恐怕还有一些因为外貌特征不明显,没能认出来。这比例实在不低了。
  就像淮南的百姓们,被无穷无尽的暴政和苛待所逼迫,不得不抛弃家园,逃亡灊山中依附于庐江雷氏这样的豪强;荆州的百姓也是一样。只不过他们除了托庇与豪族宗帅以外,还可以前往蛮人的领地。或许他们认为,进入深山以后就不再会受到官吏欺压。可是正如李贞嗤之以鼻的,这世上何来世外桃源呢?
  在深山里没有官吏,却有凶神恶煞的渠帅和头人,有肆无忌惮的弱肉强食,为了生存,所有人都要不断地压榨自己每一分价值,甚至要拿性命去拼搏。山外的乱世固然可怕,山里的蛮荒世界豺狼虎豹横行,断然也好不到哪里去的,归根到底,黎民黔首总是被逼迫、被驱使的人,他们永远摆脱不了可悲的命运。
  雷远沉思片刻,向刘郃吩咐道:“一会儿收拾尸体的时候,你亲自去分辨一次。蛮人的尸首如何处置,听任蛮人的习俗即可;但捡出来的汉人……你去寻处空地,把他们埋了吧。”
  既然是汉人,总归讲究个入土为安。荒山野岭之中,雷远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刘郃躬身应是。
  雷远隐约有些烦躁,转身往坡地上方去。
  没走几步,便看见任晖呼喝着,将此前逃散的七八十人聚集起来,勒令他们搬运尸体,并搜捡物资。好在彼辈几乎每个人都能听得懂汉家言语,遵照行事并无问题;只是一个个都举动木然,虽然是活人,却仿佛行尸走肉,毫无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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