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鼎余烟(校对)第8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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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远伸出三根手指:“请蛮王为我做三件事,每件事情做成,我都会有相应的回报。这三件事,都是你确实能做到的;而那些回报,一定是你需要的,将会使你成为真正的五溪蛮王。”
  沙摩柯猛地摇了摇头,然后闭上眼睛,再用力睁开。他隐约感觉,这个所谓的大生意或将会给荆蛮部落带来许多改变,但以他的见识,想不了那些细处了:“愿闻其详!”
  “第一件事,从今以后,无论在佷山还是五溪,经过征战而俘虏的汉人,你不能杀。他们都是我的,你应该将他们完好的输运到乐乡县城来。”
  沙摩柯愣了一愣。这件事不难,汉人俘虏自然是有的,汉蛮两族的活动范围犬牙交错,千百年来,每年都有山下的百姓逃入蛮地,这两年还格外多些。眼下,几乎每个荆蛮部落里,都会掺杂着汉人,其中大部分是奴隶,也有些聪明的已经混到较高的位置。问题是……
  “打了胜仗以后,就该把俘虏都杀了;每个人都要死,这是规矩。”沙摩柯郑重地道:“盘瓠定下的规矩。”
  雷远笑了起来:“这我在乐乡县有很多田庄,以后会出产布匹和漆器,或许还会有粮食和盐。你给我汉人俘虏,我就用足够的布匹、漆器、粮食和盐作为回报,怎么样?”
  “这些都很好,但我还需要甲胄和武器。”沙摩柯立即抖擞精神,把盘瓠扔在了脑后:“比如你的部下们用的长刀,我可以用二十个汉人俘虏来换一把;甲胄的话,我用五十……不,一百个人换一件!”
第一百三十四章
生意(四)
  雷远不禁哈哈大笑。
  蛮夷部落间的战争之惨烈,与汉人间的战争并无不同,论及杀戮之盛甚至犹有过之。这是因为蛮夷的生存环境和社会结构两方面造成的。
  一方面,蛮夷所生活的环境山高水险、地形复杂,交通极度不便。有时候两个寨子鸡犬之声相闻,却须得翻山越岭经过数日才能抵达;而不同部落的控制范围,因此而犬牙交错。另一方面,蛮夷的所谓部落,其实是由诸多寨子、或者“落”这样的小单位构成的联盟。这个联盟并非铁板一块,而是极度松散的。在所谓渠帅之下,也并没有稳定成熟的治理体系来支撑,渠帅所能依赖的只是自家的声望和勇猛表现。
  在这种情况下,渠帅所能掌控的部落规模,天然有其上限。一旦某个部落的规模超过这个限度,很快就会陷入分裂,重新分化为几个部落。如此一来,蛮夷间的两个部落对抗时,通常的理念是摧毁敌人,而非吞并敌人。他们会理所当然地杀死敌对部落中的绝大部分人,只有极少数强壮的,才能以奴隶的身份活下去。
  千载之前,中原地区的战争也是如此,所谓牢人之君、灭人之祀、杀人之子、若绝草木是也。可是汉人终究已经进步了,汉人选择了文明的道路,在这条道路上艰难跋涉,而无故屠杀被视为暴行,终究有所收敛。
  而蛮夷依旧是蛮夷。
  蛮夷的部落结构和生产力低下的现状,决定了太多的俘虏并无价值,而是负担。这些“负担”哪怕不在战场上当场遭受屠戮,也会被用于各种祭祀活动。雷远听说过,蛮夷部落有时候焚烧活人来求雨;有时候将活人清空内脏后对半剖开悬挂,以求道路平安;有时候将人牲混合活埋以祈求盘王的保佑。除此以外,俘虏们没有别的下场。
  如果沙摩柯在武陵的庄园还在,还能够维持开化蛮夷的局面,或许他会留下一些作为农奴,但他现在是在山里。所以,俘虏就只是“负担”,“负担”没有价值。
  沙摩柯竟然想要用这些没有价值的俘虏,来换取珍贵的武器和甲胄,莫非以为奇货可居么?
  雷远被沙摩柯的狡诈逗得大笑,一时停不下来。这位蛮王能够理解人口在汉、蛮两地完全不同的价值,再次证明他拥有超过同族的智慧。可惜,他的眼界和见识毕竟太窄了,这些盘算也就成了一厢情愿的笑话。
  过了好半晌,雷远才停下笑声。
  “布匹、粮食、漆器、盐。”他慢慢地道:“用来交换汉人俘虏的,就只有这四样东西。武器和甲胄,不包括在内。”
  他凝视着沙摩柯,沉声道:“汉人之所以逃亡到蛮地,是因为过去汉家的官吏压榨、战争逼迫。现在,玄德公坐镇荆南,我雷续之身处乐乡,会大规模的开垦耕种、重建汉人的家园。所以,就算蛮王你什么都不做,大规模的汉人回迁也必将开始,不过是时间长短罢了,我等得起。”
  沙摩柯不甘示弱地瞪视回去,狞笑道:“不会的。我马上就能击败由佷山到这里、所有的荆蛮部落,这些部落里有上万的汉人……如果我把抓到的汉人俘虏一个个都杀死,那就没有任何人能去乐乡!”
  雷远面色一沉。
  李贞一直随侍在雷远身后。此刻听见沙摩柯竟敢如此,不禁少年脾气上来。他呛啷一声拔刀出鞘,怒骂道:“卑贱犬种,安敢如此!”
  在汉家的传说中,荆蛮祖先盘瓠乃是上古高辛氏家养的一条狗子,因而李贞怒骂沙摩柯为犬种。李贞一旦拔刀,随他行动的扈从们一齐向前半步,按刀威慑。
  沙摩柯手下的几名部下随即手持武器向前。
  两边的部下们瞬间针锋相对,剑拔弩张。
  这情形又很快被远处汉、蛮两家的本队注意到,瞬间无数人轰然响应,抽刀拔剑之声连绵不断,肃杀之气冲天而起。
  好在雷远和沙摩柯两人,都不会轻易被情绪左右。雷远足够冷静。而沙摩柯的莽撞表现更像是一种表演,他或许会惑于雷远的口舌之利,却不会因为一个小小扈从的胡言乱语而发怒。
  雷远神色安定地转回身,先示意李贞收刀,随即转向沙摩柯:“蛮王,你释放汉人俘虏,而我给予粮食和布匹物资为回报,这是朋友之间很好的生意。然而,如果足下非要杀死汉人俘虏,那就是在威胁我,是要做我的敌人。如此一来,徒然给我插手蛮部的机会。这是何必呢?”
  沙摩柯也同时让自家的部属们退开。他的脸色有点难看:“我不是在威胁!也不想做你的敌人!可是,如果没有武器、甲胄,我要粮食和布匹也没用,对不对?难道靠着粮食和布匹,能让我打回武陵去吗?”
  雷远平静地道:“武器和甲胄都会有的。之前说了,我希望蛮王为我做三件事,而我会给出三项回报……眼下只说了第一项而已。然则,总须得蛮王同意第一项,我们才谈第二项吧?”
  沙摩柯想了想,觉得确是这个道理。他挥了挥手,郑重地道:“布匹、漆器、粮食、盐,都是好东西,我也需要。所以,这个营地的汉人俘虏,现在就可以给你,当做我的礼物。以后的那些,你要拿物资来换,具体怎么个换法……我会让族里的大巫来和你谈!”
  雷远心中喜悦。他微微俯身示意:“如此,就再好不过了。我雷续之会记得蛮王的善意,我想,这些汉家子民也必会感谢蛮王的恩情。”
  沙摩柯怪眼一翻,看了眼尚在横眉怒目的李贞,冷哼一声:“鸟毛的恩情……我们继续谈生意!”
  “好!”
  雷远立即道:“第一件事说的是汉人,那么,第二件事就说蛮人。从今以后,无论在佷山还是五溪,经过征战而俘虏的蛮人,蛮王若能不杀,也请手下留情,不要杀。只要将他们送到乐乡来……”
  沙摩柯跃身而起,厉声道:“蛮人怎么能给你!那些是我的同族,是拥有盘瓠血脉的骨肉兄弟!”
  雷远端坐不动。他抬眼看看沙摩柯的高大身躯,面不改色地继续道:“这些蛮人俘虏,我会用甲胄和武器来换。”
  沙摩柯咚地一声坐回原处:“你说吧,怎么换?”
  “老弱不计。我要青壮男女,孩童也可。二十个蛮人,换一把刀;一百个蛮人,换一套甲!”
  沙摩柯将双掌交击,发出“啪”的一声大响:“好!”
第一百三十五章
生意(五)
  沙摩柯掰着手指,眼珠乱转,口中念念有辞,当场就开始计算周边的佷山蛮部落里,蛮人有多少,汉人能有多少。想到这些原本应当被杀死的蝼蚁,能够变成武器和各种自己需要的物资,沙摩柯发自内心的满意。
  自从被黄盖打败、不得不带领部众逃亡以后,沙摩柯就不知道自己的部族未来会如何,也不知道自己未来会如何。虽然他在部下们面前始终摆出信心十足的样子,其实内心身处极受煎熬。短短十余天的时间里,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但现在不一样了。沙摩柯可以毫无疑问地确定,雷远所提出的两桩生意,会给己方带来实际的益处。他虽然还摸不透雷远的想法,但这些益处,是他无论如何都必须抓住的。只要得到这些物资,并且运用得当,那么部族必定会重新强盛,进而有机会重回故土。
  这种愉快的情绪充斥着他的胸臆,以至于他情不自禁地坐到雷远的身边,大声道:“乐乡附近的部落还有六个,明天我就开始进攻他们,然后把俘虏送来!符合你要求的,至少也能有两千人,对不对?嗯,其中蛮人占一半,所以你先准备好一百把刀!”
  “蛮王你怕是算错了。一千名蛮人俘虏的话,只能换五十把刀。”雷远提醒他。
  “五十吗?五十就五十!”沙摩柯正色道:“我要你们用的缳首刀,可别拿差劲的东西敷衍我……”
  一阵焦急地呼喊声打断了沙摩柯的话。
  两人循声看去,营地西南角有一处破烂房舍,声音是从那里传出的。
  雷远下意识地站起身,看着樊宏从那房舍里冲出来,又隐约听见他叫嚷着:“找到了,找到了,来几个人,帮我把人抬出来!”
  原来是徐说等人在那里。顿时好些将士欢呼起来,他们小跑着过去帮着搭手,陆续抬出一个个受伤的人。
  蛮人的营地乱糟糟一片,没有规划,没有道路、所有的房舍都用树干和树枝堆出来,甚至连树皮也不削,至多裹几层草席。为了避风,大部分房屋都往地下挖了几尺,每一间看起来都是一样的破败。应当是某个在部落中地位甚高的俘虏交代出了徐说等人的位置,否则在纷乱现场中一时还真的难以找到。
  雷远紧紧盯着整个过程,又指了一名扈从:“你去看看,几位将士的情况如何,立刻回报!”
  那扈从立即去了,没过多久便满脸喜色地急步赶回:“启禀小郎君。”
  “说吧。”
  “徐说等人确实都找到了。据那名蛮人俘虏说,前日晚间,蛮夷部落派出的捕猎队伍无意中与徐说等人遭遇,本想从将士们的口中逼问出乐乡县的底细,所以并未伤他们性命,只进行了几次拷打。徐说等人都受了轻重不一的伤,大部分都昏迷不醒……但肢体俱全,也不至有性命之忧。”
  雷远猛松了口气:“保住性命就好。”
  在战场上,人命不过是用来堆叠出战果的数字罢了,所谓一将成功万骨枯,乃是常态。身为一军之将,雷远深知自己担负的责任,他也要求自己在作战时摒除一切杂念,保持冷酷无情。但在平时,雷远总会珍惜每一名将士,始终把将士们当做共同前行的同伴,而非肆意丢弃的棋子。所以他才会在发现将士失踪以后,立即出兵追索。
  既然徐说等人没有大碍,此番次出兵最初的目的就算达到了,雷远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愉快起来。他想了想,又对扈从说:“让樊宏立即派人把受伤的将士送回去。对了,编几个担架,沿途好生照顾。”
  那扈从又急匆匆地跑过去传令。
  这时候,雷远几乎忘记了沙摩柯还在身边。他就这么站着,眺望着营地里的那个方向,直到看到樊宏派人劈砍了几段栅栏作为简易担架,又去了几块毡毯为伤者保暖,于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整个过程中,沙摩柯看着雷远,忽然神色复杂地笑了笑。
  他抬手按着自己的膝盖,慢慢地借力站起来。不久前与敌人进退搏杀的矫健姿态忽然间就消逝了,他显得非常得疲惫,甚至可以称得上沮丧。
  “年纪大了,体力不如当年,我累了。”他直愣愣地说:“今日就此告辞。”
  雷远完全没想到沙摩柯会突然提出离开。他以为,是不是自己太过关注徐说等人的情况,以至于冷落了沙摩柯,伤害到了这位蛮王的脆弱自尊?
  “蛮王何必如此仓促?”他笑着亲切挽留道:“毕竟我们还有一桩生意没有谈。我相信,那也是一桩能让蛮王满意的好生意。”
  沙摩柯摇了摇头。
  “前两桩生意,都是很好的,给我和我的部族带来很多益处。我会尽快把这两桩生意做起来。做起来以后,我们才会更加熟悉,互相信任,对不对?到了适当的时候,再谈第三桩生意吧。我,或者我族中的大巫,会到乐乡县城来谈。”
  雷远有些警惕地眯起眼睛,看看沙摩柯的脸色。然而除了满脸的疲惫以外,他看不出别的。两人接触了这些时间,他也体会到了,这蛮王的情绪变化幅度极大而完全外露、几乎没有半点掩饰,所以……既然他说累了,那应该就是真的累了?
  哪怕沙摩柯有别的什么顾虑,那也正常。毕竟他也是统领上千部民的强大种落首领,还是一个要做蛮王的男人,不可能头脑简单。这方面暂时不能强求,不妨以后再谈吧。
  “蛮王既然决定了,那就这么办。”雷远干脆地答应了:“我在乐乡县城里,随时恭候蛮王,或者大巫驾临。”
  沙摩柯是蛮人,没有汉家的繁文缛节。既然雷远同意,他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用蛮语向身边几名围着艳丽腰带的部属说了几句。那几名部属随即撮唇长啸,发出响亮的哨声。
  这哨声高低起伏,似有明确的蕴意在其中,雷远等人听不出任何名堂,沙摩柯的部下们却立即领会了哨声中的意图。瞬间每个人都放弃了手上的任务,毫不犹豫地向各自来时的方向狂奔。
  仅仅过了半刻,上千名蛮人战士仿佛退潮般消失在了几间不同方向的山间道路。唯独沙摩柯是蛮王,不必步行奔走;有部下牵来一头黝黑雄壮的水牛,沙摩柯登上牛背上五色的软鞍,摇摇晃晃地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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