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鼎余烟(校对)第9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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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远一眼就看到了诸葛亮。
  除了手中真有一柄白羽扇,诸葛亮的相貌与雷远的想象相去甚远,或许因为经过长途奔走的辛劳,一时看来并无什么倜傥风度,只是一名风尘仆仆的高大青年。他在城门处下马,随即轻挥袍袖,快步走来,脚步迈得很大,但动作却显得从容不迫。
  随着诸葛亮的接近,雷远忽然对他产生了既陌生又熟悉的特殊感受。陌生的是眼前这个人,确实从未谋面,从未打过交道;至于熟悉,雷远对“诸葛亮”这个形象又非常的熟悉,通过前世的书籍、影视等渠道,雷远无数次地了解他,甚至比诸葛亮本人更了解。而这样的了解,在此时此刻,却使得雷远提起了十足的警惕。
  他不愿意自己轻易受人操纵,哪怕诸葛亮也不行。
  就在雷远思忖的时候,诸葛亮走到近处,拍拍身上的灰尘,庄重地行礼:“续之,诸葛亮受主公委托,前来吊孝。”
  雷远沉静的脸上毫无表情,只微微躬身,客气回礼:“孔明先生,幸会。请。”
  局面尴尬如此,几乎到了一触即发的程度。两方都有不愿为却又不得不为的苦衷;而两人都没有刻意遮掩的意思,更不适合在这场合攀什么私人交情。
  雷远亲自引路,领着诸葛亮进入府第。
  府第内已经搭起了高大的灵棚,雷绪的尸身就停放在灵棚内,刚刚完成小敛。棚内有烟火缭绕,因为诸多家眷簇拥在内,空气显得浑浊。数十面白色、黑色的长幡垂地,其上或者书写死者的名讳,或者书写祈求死后安宁的辞句。
  眼看雷远领着诸葛亮进棚,原在灵前守护的族亲们纷纷施礼,随即朝两边退开,空出了祭奠的场地。
  担任丧宰的居然是蒋琬。昨日晚间雷氏部曲紧急控制了整座乐乡县城,客客气气,但是不容违逆地把蒋琬和下属吏员都请到了一处看管。好在蒋琬是个性子平和的,不仅没有与雷氏宗族子弟冲突,反倒是自告奋勇地参与到了丧葬仪式中。
  此刻蒋琬躬身趋步向前,大声号令,引领诸葛亮行礼如仪,并进祭酒。
  雷远注意到,在进入灵棚以后,诸葛亮始终保持着专注而诚挚的态度。他的一举一动都显示出士人儒雅的风度,每个细微之处都一丝不苟,深符礼节;同时又不失真挚悼念之情,使得厅堂中的不少雷氏亲属们都被他感染,忍不住泪水潸然而下。
  然而这并不能打动雷远。他非常清楚,诸葛亮此来,必有其目的,吊孝只不过是展示给外间的旗号罢了。诸葛亮必定会做些什么,但雷远猜不透他的动向,也不知道他的所作所为会带来什么结果。
  于是,原本应当哭踊以作答谢的雷远,就站在一旁,默然观看着仪式进行。
  待到整套仪式结束,蒋琬立即上前来,殷勤问道:“续之,是否请孔明先生入府中稍坐?”
  雷远仿佛听而不闻,并不答话。
  在雷远看来,蒋琬的心意至为明显,他希望创造个机会,能让自己和诸葛亮私下会谈。或许蒋琬以为,只要双方能够坐下来谈,通过某种利益上的交换折冲,就能使得双方都获得一个台阶,然后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大概是成熟的政客应当接受的选择,但雷远偏偏不接受。他坚定地认为:庐江雷氏宗主的性命,身为人子者和千百名宗族部曲的怒火,不该被作为利益交换的一部分。哪怕是经历了两世的生命,人,依然还是人。既然生而为人,总该有些人的感情,有些值得坚持的东西;否则与禽兽何异?
  想到这里,雷远直接向着诸葛亮伸手相请,随即当先出外。
  这决然之举顿时令得蒋琬失色。
  诸葛亮对蒋琬颔首示意:“公琰,不必担心。”
  他不紧不慢地走在雷远身旁,保持着落后半步距离。两人过了二门,接近正门,已经能够看到街道上等待号令的将士们,还有他们冰冷的眼神。
  他忽然道:“其实,我早料到续之不愿私下会谈。毕竟续之昨夜已说得明白,要的不是补偿,而是道义。”
  “没错。”雷远的脚步微微一顿,继续向前。
  “那么……”诸葛亮指了指前方的雷氏部曲:“可否容我向大家说几句话呢?此番前来,我把续之所需的‘道义’带来了。”
  雷远站住了脚步,沉吟不答。
  而诸葛亮站到雷远身前,诚恳地道:“续之,无论如何,我们不该成为敌人。”
第一百五十八章
楷模
  你说的没错,我们本不该成为敌人。
  从昨晚到今晨,雷远曾经反复地想,自己带着数万百姓,千里迢迢来到荆州是为了什么。
  如果满足于做一个周旋在强权夹缝的地方土豪,那留在灊山就很好;如果想要保障自身安全,那应该投向曹魏做个小官吏,然后安安稳稳地渡过乱世。之所以来到荆州,是希望部属们能有更好的前途,希望依附百姓们能获得安定的生活,更希望自己能够参与到带有理想色彩的奋斗当中,进而成就一些能够称为事业的东西。
  如果能够去往更早些的年代,或许雷远会生出更加宏阔的想法亦未可知,但眼下,这确实是他能想到的最好选择了。所以雷远怀着足够的诚意来到荆州,并且全心全意地扎根在此。
  但雷绪的离世,终究是个难解的结。雷远绕不过去,雷氏部曲们绕不过去,他也想不明白,诸葛亮怎么能够绕过去。
  退一步讲,哪怕雷远能够强行说服自己,并压制住部曲的躁动,他又如何能保证,左将军府不会心怀疑虑?左将军府凭什么能信得过他,确定他不会计较,而非压抑真实态度,以图日后报复呢?
  历代君臣之间的嫌隙,大都如此。一旦嫌隙产生,彼此的猜疑就只会越来越重,最终不可收拾。
  然而诸葛亮信心满满所带来的“道义”,究竟会是什么呢?难道说,他可以凭着他的“道义”,抚平这场冲突?
  雷远终于勉强笑了笑:“请孔明先生讲来。”
  “如此,多谢续之了。”
  诸葛亮向雷远略一拱手,随即缓步下阶。
  听闻这个消息以后,许多将士们就自发地聚集在此,到现在,已经一夜过去了。他们有些疲惫,也有些茫然,更多的是暴躁。只见他们或者席地而坐,或者站立着来回走动,有人时不时地拔出腰间的缳首刀,再插回刀鞘,有些人眼神凶恶地瞪着地面上的灰土,还有人喃喃低语,好像在咒骂什么。
  当诸葛亮迈入他们中间时,整条街道顿时鸦雀无声,数百道灼灼视线瞬间投注在他的身上。
  诸葛亮摇了摇羽扇,回头向雷远道:“我在公安时,已经久闻庐江雷氏部曲们骁勇善战的名声,今日有幸相会,果然名不虚传。只有身经百战的雄健虎士,才能拥有出如此森严气魄啊。”
  这样的夸赞,不能不理会。雷远向前几步,站到诸葛亮的身边:“这些乃是庐江雷氏两代人数十年经营,逐渐纠合起的精锐,虽不敢与玄德公帐下的雄师劲旅相比,但确实个个都是好汉。”
  “庐江雷氏在江淮间的威名,我也是久仰了。”诸葛亮连连点头:“昔日雷宗主统合淮南豪右,雄踞于曹、孙两家之间。雷宗主助曹,则刘元颖安居合肥,吴侯不敢踞江北尺寸之地;雷宗主助孙,则淮右有天翻地覆之势,而使曹公亲提雄兵,千里驰援。庐江雷氏一动,曹、孙两家随之惊动。此等以一家宗族挑动天下诸侯的壮举,近世以来,吾未尝见也。”
  这是在极力渲染庐江雷氏在灊山的地位和作用。站在雷远的立场,自然深知当时庐江雷氏首鼠两端,实在是无可奈何;但被诸葛亮这么一吹,雷氏宗族竟似乎成了两家诸侯争相结纳的一大势力,只这么几句,便有曾经追随雷绪多年的老卒露出傲然的神色。
  诸葛亮继续道:“此前我在公安时,也曾听主公与关君侯、张将军等人谈起江淮间的战事。提到雷宗主时,众人都以为,雷宗主志轻强虏,又深识攻守进退之道,这才能够以乡里之众、与天下英雄周旋,堪称是当世的名将。”
  这也吹得太过了,雷远对自己道。但是落在将士们耳中……庐江雷氏乃是崇尚勇猛的豪武家族,而历代家主也是凭借着敢战、善战的声威统领部众。听到自家宗主受到如此推崇,顿时有人为之勃然而起,挺胸直立,深感与有荣焉。
  “当日诸位抵达夏口时,我听说雷宗主身体不似往日康健。玄德公特地下令访求名医诊治,当时我问过关、张二将军,如雷宗主这等饱经风霜的武人,会需要怎样的照顾,是否应当多遣仆妇,再配合适当的享用?”
  说到这里,身边人群渐渐聚集,诸葛亮猛地提高嗓音,大声道:“关将军立即答道,身为大将,平生之志莫过于骑快马、持弓刀、叱喝沥血于沙场、马革裹尸而还,怎么会希望辗转于户牗之间,被妇人照顾呢?”
  大多数将士一时点头,某些人稍作犹豫,又不禁想到:关将军,乃是真正的天下名将;他既如此说来,恐怕,或许,可能雷宗主也当有同样的想法才是?毕竟他们都是那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大人物的想法,就只有大人物才能了解吧。
  “我当时虽听说了,却不理解。只觉征战如此之苦,沙场如此之险,天下间哪里会有当真愿意马革裹尸之人呢?直到昨日晚间,得知雷宗主之事,才令我恍然大悟了……”
  诸葛亮奋力挥动着白羽扇加重语气,大声疾呼道:“区区百骑的奔走,难道真的会惊动雷宗主这样经验丰富的宿将吗?作此言者,是看轻了雷宗主,是大谬不然!而我以为,与其说是骑队惊动了雷宗主,不如说,是雷宗主借着骑队往来的机会,让自己重回沙场,展现了慷慨雄豪、决胜戎机的气概!雷宗主的名将之道,在此显露无疑……这是足以流传后世的壮举!”
  此言一出,整条街上的部曲们俱都震动,就连雷远也愣住了。
  竟然还能这么理解的吗?原来,昨天那骑队的无礼举动,竟然成全了我家宗主吗?
  这个弯转得实在太急太猛,令得有些部曲们露出了迷惑的表情,他们下意识地看看雷远,却只见雷远若有所思,并无言语。
  “能得庐江雷氏来投,是玄德公的幸运;有宗主英风锐气如此,是庐江雷氏的幸运。”而诸葛亮向着周围,团团做了个揖:“我来此,是为了吊孝,先时满怀哀恸之情。但此时此刻,我须得向诸君坦然道,人生百年,难免一死,然而如雷宗主这般慨然而死,不仅深合名将之道;更令我辈深深赞叹,堪为武人的楷模。”
第一百五十九章
忍耐
  这时候,雷远低沉地叹了口气。
  他忽然挥了挥手,对自己的部下们道:“你们都散了吧。”
  将士们茫然地互相看看,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们都是质朴而爱憎分明的战士,很容易因为宗主之死而激起义愤,同样又因为诸葛亮的言语而陷入了混沌。他们觉得诸葛亮所说的话慷慨激昂,似乎很能打动人心,又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好像整桩事情并不该这么来解释。
  然而……既然小郎君下令,那就不如散了?毕竟他们等待小郎君有所举措,已经等了一夜,愤怒的情绪宣泄的差不多,疲惫开始慢慢影响他们。有些人开始嘟囔着对身边的人说,今天家里还有一片地没有开垦;也有人告诉自己,确实差不多了,归根到底,那是小郎君的家事。
  这正是通常黔首黎民们的常态,他们是易于鼓动的,也是易于驯服的,是怀抱着真挚感情的,也是擅于欺骗自己的。哪怕庐江雷氏部曲中多有凶悍桀骜之辈,归根到底,都是一样。
  “那……小郎君,我们可就回营去了……”有名军官壮着胆子对雷远道。
  雷远没有看他,微微点头。
  这军官如释重负地离开。
  既然有人带头,一转眼的功夫,拥挤在整条街道的数百人,都散去了。只留下郭竟、贺松和丁奉等几名营司马还在原地。
  郭竟的神情有些憔悴,这一晚上,他竭力安抚濒临爆发的将士们,没有一刻敢稍许放松,到这时候,他觉得简直站都站不稳了。
  而贺松阴沉着脸,看看雷远,又看看诸葛亮。
  丁奉满脸懵懂,其实他并不太明白从昨晚到现在发生了什么。当雷远传令散开时,他也想离去,却被贺松强留了下来。
  雷远没有理会这几名部属,只低头凝视着脚下。
  乐乡县城新夯实的路面上,因为昨夜上百人的往来践踏,导致土层剥落,留下一个小坑。他慢慢地用足尖拢起浮土,把土坑填平。可惜只是看上去平复了,踩上一脚,浮土松松垮垮地塌陷,原地依然是个土坑。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道:“孔明先生这番话,听起来很有意思,然而这些都是诡辩,只能用来欺骗无知群氓。家父是因为受到孙夫人骑队惊扰而离世,任凭怎么解释,也改变不了。”
  “这确是诡辩,只是姑且用来平复将士们的情绪而已。然而一夜之间,我也想不出更好的说辞了。”
  诸葛亮握紧了手中的白羽扇,摆了两下,又慢慢放开:“以我猜测,雷宗主的离世固然使续之愤怒,但你想必清楚,庐江雷氏绝不可能因此与左将军府决裂,那是自取灭亡之路。只不过,下属部曲们群情激奋,使你不能提出任何缓和的意见,唯有坐等左将军府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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