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校对)第133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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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姚旷带回来的消息,‘啪’地一声,张相公黑着脸摔了茶杯。
“都说人走茶凉,人走茶凉。不谷还没走呢,人情已经变了!将来当真去位,那还了得?”张居正对李义河、王篆几个心腹愤怒道:
“夏贵溪、严分宜、徐华亭乃至高新郑,每一个例外,下野之后都遭到过清算!不谷这要是以走,我看也免不了要被拉清单的!”
“相公说的是!”李义河是鼓吹夺情的头号干将,马上鼓噪附和道:“好些人不满考成法久矣,对清丈田亩更是打心眼里恐惧!要是相公丁忧了,他们肯定会把新政统统废掉,为免相公卷土重来,还不知怎么加害一个在籍的布衣呢!”
这话重重击中了张居正心底最大的软肋,他已经习惯了至高无上的权力,根本不敢想象突然失去一切,会是什么样的境地。而且他也自知谈不上心胸宽广,这些年不知整死了多少人。比如辽王府一系,如果自己丁忧回乡,他们会不会报复呢?
想到这儿,张居正重重咬牙道:“我意已决,纵使不走了!”
“太好了!”李义河等人忙欢呼起来。马上现场分工,准备积极奔走,督促百官赶紧上本挽留,为张相公‘无奈留下’做好铺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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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没一起出门奔走,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工作,得跟嗣修一起守灵……
不过这会儿来吊唁的人终于少了许多,赵昊也不用跟磕头虫似的累个半死了。
但局势的走向让他高兴不起来,这些天虽然一直在岳父身边转悠,但夺情的气氛太狂热了,让他始终开不了口劝岳父三思。
赵昊抬头看看天上的阴云,叹息着点了根烟。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真是很难挡得住啊。
正发愁间,却听一阵沉重的脚步由远而近,赵昊寻声一看,便见李义河移动着他肥胖的身躯朝自己走来。那张总是笑面弥勒佛似的脸上,此时却布满了寒霜。
“谁惹三壶公生气呢?”赵昊递根烟给李义河。
李义河伸出胡萝卜似的手指夹住烟,赵昊又用打火机给他点着。李三壶猛抽两口方叹一口道:
“唉,你们那个张瀚失心疯了,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居然不肯带头上书挽留相公!”
吏部尚书是天官,理论上能与内阁首辅分庭抗礼的大冢宰。当然,碰上张居正这种特别强势的首辅,杨博来了都得拉稀。
无论如何,大冢宰终究是九卿之首,能上疏挽留首辅的话,自然意义重大。何况张瀚还是张居正一手提拔起来的,所以李义河一早便兴冲冲去了吏部,准备从他这里打响头一炮,后头再找别人也就势如破竹了。
谁知却在张瀚那里,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面对李义河的要求,张瀚只是一味装糊涂说:
‘大学土奔丧应当加恩;这是礼部的事,和吏部有什么相干?’
到最后也没同意上疏。
气得李义河出来就骂娘。张瀚这个书呆子能接替杨博当上大冢宰,可是全靠张相公力排众议,强推上位的!怎么能过河拆桥呢?
他气冲冲转回大纱帽胡同,本打算狠狠向张相公告一状,但看到赵昊瞬间冷静下来。赵昊是江南帮的协调人和未来领袖,自己直接告张瀚的状,怕是会让他下不来台的。
便将原委气哼哼跟赵昊说了一遍,又给他吃颗定心丸道:“当然,我知道,这肯定不是小阁老的意思,你也管不了堂堂大冢宰。”
“谁说不是呢?我一回京就都打过招呼了,告诉他们千万要配合岳父这边的行动。”赵昊感动的点点头,无可奈何道:“可这些六七十岁的部堂大员,主意都正着哩。我说的话,他们爱听的听,不听的就装听不清。”
“连皇上的话都不听,不听你的话也正常!”李义河狠狠啐一口道:“得把他们都换掉,让年轻的上来就好了!”
“三壶公消消火气。”赵昊忙劝道:“就是要换人也不能这节骨眼上啊?不然岂不是予人口实?因为这点事就把堂堂吏部尚书换掉,岂不是往茅房里扔石头——激起民愤吗?”
“唔……”李义河勉强应下,却又不屑的哼一声道:“狗屁吏部尚书,相公认才是,不认就是个屁!”
“是个屁现在也得暂时夹着。”赵昊苦笑道:“这样吧,我再去劝劝他,看看有没有用。”
“好,我正是这个意思。”李义河重重点头道:“那你就快点去,事情传开了影响不好。”
“我这就去。”赵昊便掐了烟,摘掉白帽子和身上的麻布,出门去见张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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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部尚书值房中。
吏部尚书张瀚居中,左侍郎赵锦、右侍郎申时行分坐东西。赵昊则坐在下首位子上。
“这是晚辈第二次来这件值房了。上次来时还是十年前,”赵昊动作娴熟的泡着功夫茶,大有喧宾夺主之意。但吏部三巨头都神态放松,似乎这是理所应当的。
赵锦自不消说,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那是不是亲生,胜似亲生的兄弟。
申时行跟赵昊也是十年的交情了,两家的勾连比外人看到还要深得多。
张瀚虽然和赵昊不是很熟,但他跟赵立本是同科进士,两人四十多年的交情了。这些年俩老头同在京里,没事儿就泡在一起,感情更是升温。所以把赵昊当成自己的孙子看。
赵昊一边沏着茶,一边对三位大人不胜唏嘘道:“那时的大冢宰是杨虞坡,少冢宰是王之诰,当时觉得他们高高在上,遥不可及。没想到十年以后,掌铨的都变成自家人了。”
赵锦不禁笑道:“这么说的话,那十一年前咱们在蔡家巷早餐摊碰见时,能想到咱们兄弟会有今天?”
“我要是想得到,还不得请你吃点好的?”赵昊不禁失笑,众人也一阵捧腹大笑。
笑罢,张瀚方淡淡对赵昊道:“我跟你岳父划清界限,是和你爷爷商量过的。除了我本身不愿看到纲常扫地外,也算是帮你表个态吧——”
说着他正色道:“你是我们江南帮的领袖,五百多名年轻的弟子看着你呢,你是他们的老师,不能让他们失望!”
第一百二十章
把大象关进冰箱里
窗外的阴云越来越重,窗纸也开始刷拉作响,一场风雨似乎在所难免了,在这个干燥的秋季并不常见。
赵昊向自己人表态,自己是不支持夺情的,这一点十分重要。因为他为了减轻科学发展的阻力,让读书人更容易接受科学、走进科学,所以一直采取‘反董反刘不反孔’的态度,将科学伪装成与理学、心学、气学、实学类似的儒家一支。
他宣称如果说心学是对儒家思想的再诠释,那么科学就是对儒家缺失内容的补充。
如果科学跟儒家典籍发生冲突怎么办?那是因为董仲舒篡改了儒家的经典啊。
比如之前提过的‘天人感应’,就遭到了赵昊的猛烈批判,大骂董仲舒不学无术、编造谎言,误我华夏两千年!
但儒家跟科学冲突的地方太多了,一个董仲舒背锅太吃力,赵昊便又在李贽的建议下,把刘歆拉出来当靶子。说他为了帮王莽篡汉,大量编造伪经,来粉饰新朝的合法性……
这套理论逻辑虽然简单粗暴,但非常重要,它让弟子们不至于三观崩塌,科学不至于被当成邪教,这才平平安安走过了最脆弱的十年萌芽期。
可这世上没有只受其利、不受其害的事情,比如在张相公夺情一事上,弟子们的看法就与天下读书人别无二致。
都认为国朝以孝治天下,对父母不孝之人,对皇上安能尽忠?又如何号令朝野?
尤其赵公子还热衷于广收门徒。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就是把‘师徒关系’向‘父子关系’看齐,要求弟子对待师父要像对父亲一样。
所以在‘如何报答父母养育之恩’这件事上,根本容不得赵昊骑墙,必须要站在‘夺情派’一边。
幸好外人看江南帮总是隔一层,加上赵昊从不出风头,向来躲在几位大佬身后搞风搞雨。所以外面人都以为,得等这帮大佬退了,才能轮到他来话事。
殊不知赵昊早就用他神奇的表现,折服了各山头的大佬,几年前就已经是江南帮的话事人了。
正是这种外人不知道但自己人知道的状态,让张瀚的举动在外人和自己人眼中,有了不同的意义。
在外人看来,堂堂天官当然是自行其是,不受任何人左右了,所以在张党那里,不太会连累到赵昊。
在自己人看来,张瀚却是代表赵昊亮明态度了。赵公子毕竟是张相公的半子,子不言父过,不方便直接表态,大家也都是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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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纸劈啪作响,这场秋雨终究还是下下来了。
“多谢元洲公帮我下定决心。”赵昊将第一杯茶斟给张瀚,充满歉意道:“只是这代价也太重了。”
“无妨,你爷爷都退下来十年了,老夫也早就该让贤了。”张瀚品一口赵昊带来的潮州凤凰茶,只觉浓醇鲜爽,润喉回甘,带有一股独特的山韵。他赞许的微微点头道:
“真是好茶啊。你看,这世上有的是比当官还有趣的事情,何必恋栈这淡而无味的官场不去?”
“那个跟你同名同姓的江东步兵,也是这么想的。”赵锦打趣笑道:“其实我也早干够了。”
赵昊和申时行不禁苦笑,人家大冢宰和少冢宰都干得浑身是劲儿,恨不得向天借五百年。轮到这两位却都崩了心态。
原因很简单,张相公当初提拔在南京等退休的张瀚当这个吏部尚书,就是因为他人老实好控制。所以张瀚名义上是尊贵的天官,实际上,人事大权都被张居正牢牢抓在手中。一应官员任免,全都要张相公点头才行,还经常出现内阁递条子下来,直接任命某某为某官的越权状况。
吏部沦为了内阁的办事机构,吏部尚书成了首相的僚属,这种被架空的日子能不憋屈吗?张瀚虽不像赵锦那样整天发牢骚,暗地里也没少长吁短叹。
这次张居正老父去世,说实话,张瀚和赵锦都大有解脱之感。心说张江陵这一走两年多,我们终于不再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了。好在他们都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无论多高兴,都不会笑出声来。
然而这十来天事态的发展,让他们想笑也笑不出来了……
皇帝和太后是铁了心的要留张相公,张相公也只是假模假样的请辞,却还是舍不得那个权位。
这让两人比吃了苍蝇还难受,就更加剧了他们道德上的反感。于是两人跟赵立本合计一番,决定坚决不带头挽留张居正,顺便帮赵昊解个难题。
“老夫的结局已定。”张瀚搁下茶盏,目光幽邃的望着赵昊道:“现在压力完全来到你这边了。”
“是啊,兄弟,老哥我真替你发愁啊。”赵锦也叹气道:“我看你那老泰山已经钻了牛角尖,你怎么把他拉回来,劝他回家丁忧啊?”
“难啊。”一直默不作声的申时行,也愁眉苦脸道:“我是一点办法也想不到,张相公有皇上、太后、冯公公支持,谁还能让他改弦更张不成?”
“现在就好比,琢磨怎么把大象装进箱子里?”赵昊笑笑道。其实在这个如此纠结两难的局面中,最难的就是下定决心。一旦下定决心,反而轻松多了。
“怎么装?”赵锦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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