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烟翠(校对)第1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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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扬起眉毛,瞪大眼睛,大而黑的眼珠里燃着火,像一只发怒的狮子,一只漂亮的狮子。我也坐了下来,注视着她,她不经意地把手伸进水里,让水一直浸到她的胳膊上,再把水捞起来,泼洒在面颊上和胸前,那些水珠晶莹地挂在她红褐色的皮肤上面,迎着阳光闪亮。她躺了下来,用手枕着头,仰视着云和天。怒气已经不存在了,她又回复了自然和快乐。毫不做作地伸长了腿,她躺在那儿像个诱人的精灵。那串花环点缀了她,再加上那湖水、那森林、那层绿雾氤氲的轻烟,都使她像出于幻境:一个森林的女妖!
我坐了好一会儿,找不出什么话可以和她讲。她躺在那儿,对我完全不在意,就好像这里只有她一个人似的。撕碎一瓣苦情花的花瓣,她把它衔在嘴里,使我想起靠露珠花瓣为生的小仙人。然后,她开始轻声地唱一支歌,一支我所熟悉的歌,同样的曲调,却用不同的文字唱出来的,那支凌风唱给我听过的歌:
曾有一位美丽的姑娘,
在这湖边来来往往,
白云悠悠,岁月如流,
那姑娘已去向何方?……
她反复地唱着,我发现那调子单纯悦耳,但听多了,就嫌单调。不过,她的歌喉圆润动人,咬字并不准,调子也常随她自己的意思胡乱变动,却更有分朴拙的可爱。
她突然跳了起来,说:
“我要走了!”
想到就做,她对我扬扬手,返身就奔进了林内,她那赤裸的脚一定从不畏惧荆棘和刺丛。在绿色的树林里,她像一道红色的光,几个回旋,就轻快地失去了踪影,剩下我在那儿呆呆发愣,疑惑着刚刚所见的一切,是不是仅仅是我的一个梦而已。
我又在湖边坐了大约半小时,直到腕表上已指着十一点了。站起身来,我采了一朵苦情花,走向归途,我必须赶上吃午餐的时间。
下山的路走了还不到三分之一,我碰到了迎面而来的章凌风。
他站住,愉快地望着我。
“我就猜到你到这儿来了!”他说。
“你来找我的?”我问。
“唔,”他哼了声,“秀枝说你一早就出来了,溪边没你的影子,我猜你一定到梦湖来了,果然就碰到你。”
“找我有事吗?”
“没事就不能找你吗?”
我笑了,望着他。
“我该学会不对你用问句,因为你一定会反问回来,结果我等于没问,你也等于没答,完全成了废话。”我说。
他大笑,过来挽住我的手臂。
“你十分有趣,咏薇,和你在一块儿,永不会感到时光过得太慢,我原以为这个暑假会非常枯燥而乏味的。”
我注视着他,他的服装并不整齐,香港衫皱褶而凌乱,上面沾着许多碎草和枯枝,头发也是乱七八糟的,额上的汗珠证明他不是经过一段奔跑,就是在太阳下晒了很久,但是,那些碎草和泥土,应该不是太阳带给他的,同时,我也不相信他会像凌霄一样在田里工作。
“你和人打过架吗?”
“哈!”他笑得更开心了,“才说不对我用问句,你的问题就又来了。”盯着我,他说,“我像和人打过架吗?”
我也大笑了,好一句回答!
笑停了,我们一块儿向山坡下走。他问:
“今天的梦湖怎样,美丽吗?”
“是的,”我说,“再且,我在梦湖边见到一个森林的女妖,属于精灵一类的东西。”
“森林的女妖。”他的眼睛闪了闪,“那是个什么玩意儿?我猜猜看,一条小青蛇、一只蜥蜴、或是一个甲虫、一只蜻蜓……对了,准是蝴蝶飞蛾一类的东西。”
“你错了,”我说,“是一个女孩子,一个名叫林绿绿的山地女孩,美丽得可以让石头融化。”
“林绿绿?”他作沉思状,眨动着眼睛,“你碰到了她吗?那确实是个可以让石头熔化的女孩,她全身都是火,能烧熔一切。”
“也烧溶熔你吗?”我说,望着他的衣服。
“我?”他盯了我一眼,“我是比石头更硬的东西。”
“是吗?”我泛泛地问,从他衣领上取下一瓣揉皱了的喇叭花花瓣,那抹被摧残了的蓝色躺在我的手心中,显得有些可怜兮兮的,我那可爱的蓝色花环,想必现在已经不成样子了!
“人不可能抵御美丽。”我自语地说。
“你说什么?”他追问。
“没什么,”我望着手里的蓝色花瓣,“我可怜这朵花。”
他皱皱眉,斜睨着我: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懂的。”我说,吸了口气,“别谈这个,告诉我林绿绿的故事,她为什么整天在山林里游荡?”
“因为她是个森林的女妖呀!”
“哼!”我哼了一声,“她爸爸想把她嫁给谁?”
“我不知道,我敢打赌,全镇的未婚者都想娶她,包括……”他突然咽住了。
“包括谁?”
“不知道。”
“包括你吧!”我玩笑地说。
“或者。她不是蛮可爱吗?能娶到她的人也算有福气了,只是——”他沉思起来,说,“她需要碰到一个人,这人能够让她安定下来——”
“——休息她漫游的小脚。”我接下去说。
“你在背诗吗?还是叽咕个什么鬼玩意?”
“不知哪本小说里的句子。”我说。
“你很爱看小说?”
“也很爱写,有一天我会写一本小说。”
“写些什么呢?”
“我还不知道,我想,要写一些很美丽的东西。”
“不过,人生并不是都很美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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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是都很丑陋。”
“当然,”他审视我,“但是你得把人生写得立体化,那么就美丑都得写到,否则,你只是写了片面的,不会给人真实感。”
“大部分的人生都是美丽的,属于丑陋的只是小部分,我想不必强调那小部分,而可以强调那大部分,因为人有爱美的本能,却没有爱丑的本能,对不对?我希望我将来写出来的小说,让人看了像喝了一杯清香的茶,满心舒畅,而不要有恶心的感觉,像喝猫血那一类的小说。”
“喝猫血?”他蹙蹙眉。
“我看过一篇翻译小说,写一个磨刀匠如何扭断了猫的脖子,把嘴凑上去吸它的血,然后磨刀匠死后,他的狗又如何咬断他的脖子,去吸他的血……”
“噢!别说了,你从哪儿看到这样一篇可怕的东西?”
“这是一篇名著呢,是德国作家欧伦堡的作品。我相信这种磨刀匠,如果真有其人的话,全世界顶多只有这一个,但是可爱的人物,全世界比比皆是,那么,为什么不在那些可爱的人物身上去找题材,而一定要在磨刀匠这种人身上去找题材呢?同时,我也不认为暴露丑恶就叫做写实。”
“很有道理,”他点点头,深深地望着我,“你迷惑了我,咏薇,我没有看过像你这样的女孩子,有这么单纯的外表,却有这样丰富的思想——”他凝视我,眼睛中有一簇火焰在跳动,“告诉我,你第一篇小说要写什么?”
“写——”我从他袖子上再取下一瓣蓝色的花瓣,“写一篇标题叫‘一串蓝色花串’的小说!”说完,我抛开他,向幽篁小筑跑去。
“咏薇!”他大喊,追了过来。
我们一前一后冲进幽篁小筑,刚刚赶上吃午饭。
9
到幽篁小筑的第十天,我才第一次到镇上去。
和我同去的是凌风,他本想用摩托车载我去,但我更喜欢步行,何况,假如走捷径,不经过大路,而横越过那片山坡和旷野,那么,只要步行四十分钟就可以走到,而且沿途都有树荫可以休息。
我们是早晨八点钟出发的,抵达镇上还不到十点。
这并不能叫做“镇”,像凌风说的,它不过是个山地村落而已。建筑大部分是茅草的顶,泥和草砌出来的墙,小部分是砖头和石块,街道(假如那算是街道的话)并不整齐,房子也盖得很凌乱,大概总共有三百多户。看样子,这些家庭都很穷苦,每家最多的东西是孩子,几乎每个大门口,都有四五个孩子在嬉戏,甚至孩子还背着孩子,孩子还抱着孩子。全镇里最“豪华”的建筑就是那所小学校。
这所小学位于全镇的顶端,显然是台湾光复之后所建的,能把教育带到这穷乡僻壤中来,实在令人惊异。望着每家门口那些半裸的孩子,我才真正领会义务教育的必需。学校是砖造的平房,有一道矮矮的围墙,挂着“××乡国民小学”的招牌,里面总共只有六间教室、一间办公厅,和一大块名之为“操场”的空地。操场上竖着一根旗竿和两个单双杠,还有一块沙坑。这就是学校的全貌。另外,就是在操场对面,一排五间的教职员宿舍。
现在正是放暑假的时候,每间教室都空着,门也锁着,但仍有不少的孩子在操场中游戏,爬在双杠上,或滚在沙坑里,包括一两岁的孩子都有。
“这就是所谓的镇,”凌风说,“我告诉你的不错吧?简直没有东西可看。”
“仍然有很多东西可看,”我说,“这是另一个世界,如果我不来,永远无法想象一个山地村落。”
有两个孩子打起来了,他们满地打滚,扑打着对方,打得激烈而凶狠。
“看他们!”我说,“教育这一群孩子一定是个艰巨的工作。”
“应该有更多的人来教他们如何生活,”凌风说,“大部分的山地人都不懂得过日子,他们是只顾今天,不顾明天,而且,他们永远不明白什么叫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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