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烟翠(校对)第1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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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的,”我热心地说,发现他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会引发别人的同情和热心。“那张画你几乎画成功了,你忘了吗?”
他的眼睛发亮,像个孩子得到了赞美一般。
“是吗?”他问,“我忘了,不过,总有一天我会画出一张杰作来,我并不灰心。今年我要画一张去参加全省美展,只是,我总是把握不住我的灵感。”
“那是长翅膀的东西。”凌风说。我不喜欢他在这种场合里也用玩笑的口吻。
“你说什么?”余亚南瞪着眼睛问他。
“你的灵感,”凌风说,“你最好别信任它,那是长着翅膀的小妖魔,你如果过分信任它,它会捉弄你的。”
“你不懂艺术,”余亚南说,眼睛闪闪有光,声调里有单纯的热情。“所有的艺术家都靠灵感,你看过《珍妮的画像》那个电影吗?珍妮不是鬼魂,只是那画家的灵感。没灵感的画就没有生命,艺术和你的建筑图不同,你只要有圆规和尺就画得出来,我却必须等待灵感。”
“那么,你什么时候能确知灵感来了呢?”凌风问。
“当我……当我……”余亚南有些结舌,“当我能够顺利画好一张画的时候。”
“事实上,你随时可以顺利地画好一张画,”凌风有些咄咄逼人,“只要你不在一开始几笔之后就丢掉画笔,灵感不在虚浮的空中,它在你的手上,你应该相信你的手,相信你自己。”
“我非常相信我自己,”余亚南恼怒地说,“我知道我会成功,我有一天会成为举世闻名的大画家,像雷诺阿、梵高一样名垂不朽。我也相信我的手,我在色彩的运用和技巧表现上,台湾目前的一般画家都赶不上我!”
“那么,你的困难只是灵感不来?”凌风紧逼着问。
“我不是上帝,当然无法支配灵感。”余亚南懊恼地说。
“亚南,”凌风仰了一下头,一脸的坚毅和果断,“让你做你自己的上帝吧!人生耗费在等待上的时间太多了,你只能一生都坐在山里面等灵感!”
“你能不管我的事么?”余亚南显然被触怒了,他那易于感受的脸涨得通红。“你以为我画不好画是因为……”
“你太容易放弃!”凌风立即接了口,“就像你自己说的,你太会找借口,灵感就是你最大的一项借口。假如不是因为你没有恒心,那么,你画不好画就因为你根本没有才气!”
“凌风!”亚南喊,他的眼珠转动着,鼻孔翕张,然后,他颓然地坐在草地上,用手捧住头,喃喃地说,“我有才气,我相信我自己!”
“那么,”凌风的语气柔和了,“画吧,亚南,你有才气,又有信心,还等什么灵感呢?”'
余亚南的手放了下来,深思地看着凌风。然后,他站起身子,蹒跚地走到画架旁边,低声地说:
“你的话也对,我没有时间再等了!”
撕掉了画架上的画,他重新钉上一张白纸。他凌乱的黑发垂在额前,梦似的眼珠盯在画纸上。忽然间,他拿起一支画笔,蘸上一笔鲜红的色彩,在画纸上大涂特涂,我张大眼睛看过去,那不是画,却是一连串斗大的字:
“我和我过去的灵魂告别了,我把它丢在后面,如同一具空壳。生命是一组死亡与再生的延续!”
我记得这几个字,这是罗曼·罗兰在《约翰·克利斯朵夫》末卷序中的几句。他丢下了笔,转过头来,望着我们微微地一笑,他笑得那样单纯,像个婴孩的笑容,然后,他说:
“这几句话是我的座右铭,我不再等待了,以前的我就算是死掉了,我要从头做起。”
他把那张写着字的纸钉在树上,瞻望片刻,就回转身子,重新钉好画纸,准备再开始一张新的画。凌风拉拉我的衣服,说:
“我们走吧,别打扰他!”
我们走开了,没有和他说再见,他正全神贯注在他那张新开始的画里,根本没有注意到我们。走了好长一段之后,我说:
“你对他不是太残忍了么?”
“三年以前,”凌风静静地说,“余亚南拎着一个小旅行包,背着一个画架,到了这儿。他去拜访韦校长,请求他给他一个职位,他说城市里的车轮辗碎了他的灵感,他要到山里来寻获它。韦校长立刻就欣赏了他,让他在学校里当图画教员。于是,从那天起,他就天天画画,天天找灵感,到今天为止,他还没有完成过一张画。”
我张大眼睛,注视着凌风,新奇地发现他个性中一些崭新的东西,他是多么坚强和果决!
“你给他打了一针强心针,他以后会好了。”我说。
“是么?”他耸耸肩,“他那两句座右铭我已经看他写过一百次了。”
我们继续向前走,穿过了树林和旷野,来到竹林的入口处。我说:
“凌风,你将来预备做什么?”
他望着我,站住了,靠在一棵竹子上面。他的脸上没有笑容,带着股认真的神情,他说:
“我学的是土木,我愿意学以致用,人生不能太好高骛远,也不能太没志气,只要能在你本分工作上做得负责任就行了。”
“你不想出名?”
“名?”他想了想,“出名的人十个有九个名不副实,如果真正名不虚传的名人,一定是很不凡的人,”拉住我的手,他深刻地说,“世界上还是平凡的人比不凡的人多,最悲哀的事,就是一个平凡的人,总要梦想做一个不凡的人。咏薇,我有自知之明,我并不是一个不平凡的材料。”
我注视着他,从没有一个时候,这样为他所撼动,他不再是那个只知嬉笑的凌风,不再是被我认为肤浅的凌风,他的蕴藏如此丰富,你不深入他的领域,你就无法了解他。我不禁望着他出神了。直到他对我笑笑,问:
“看什么?”
“你。”我呆呆地说。
“我怎么?”
“不像我所认得的你。”
他笑了,拉住我的手。
“走吧,我们进去吧,慢慢来,咏薇,你会认清我的。”
我们拉着手走进了幽篁小筑。
13
有一阵时间,我沉迷在《悬崖》那本书里,我为女主角叹息,又为男主角惋惜。而且,百分之百地被书中那位姨妈所折服,竟暗中把章伯母比作那个感情丰富而坚强的老太太,当她流泪的时候,我也流泪,当她平静之后,我还心中波潮汹涌,久久不能平复。书看完之后,我有好久都怅然若失,陷入一种迷迷惘惘的境界里。等到这种迷惘的情况好转之后,我就发起狂地想写小说来,写作的冲动使我什么都不注意,什么都不关心,在房间里关了三天,我依然什么都没写出来,我开始发现我比余亚南好不了多少,只是个有心无力的艺术狂。
我放弃了,又重新在草原上奔逐。早上,我发现凌云和余亚南在一块儿喂鸽子,这使我很惊异,也很高兴,我一直觉得凌云的生活太单调,章伯母过分的宠爱使她变成个安静而内向的、娇滴滴的女孩子,即使青青农场有终日闪耀的阳光,她却很少走到阳光之下,这使她苍白细致,像一朵温室里的小花。余亚南不大到幽篁小筑来做客,无论他能否画好他的画,他都不失为一个热情诚挚的好青年。他在鸽房前面对凌云谈他的画,谈他的理想,谈他的艺术生命,凌云只是安安静静地听,不插一句嘴,她一向是个好听众——容易接受别人,却极少表现她自己。
我掠过了他们身边,只对余亚南问了一句:
“你画好了上次那张画吗?”
余亚南的脸微微红了一下,曝嗫嚅地说:“我重新开始了一张,我要把梦湖画下来。”
换言之,他那张画又失败了,我猜他是来找凌风的,尽管凌风喜欢教训人,但凌风仍然是最了解他的一个。我对他的画兴趣不大,这是个美丽的早晨,我急于去森林间收集一些露珠和清风。
我在溪边停了下来,我还带着那本《悬崖》,想把其中精彩的部分重读一遍。坐在树下,我反复翻弄着那本书,不过,很快地,蜜蜂的嗡嗡和流水的淙淙就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我合拢了书,这时才发现书的底页有一行小字,是:
韦白购于杭州,民国卅七年春。
原来这是韦白的书,站起身来,我决心去镇上拜访韦白,和他谈谈小说,谈谈《悬崖》。
我只走了几步,一对大墨蝶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不知不觉地跟随它们走了一段,它们飞飞停停,在阳光下翩跹弄影,我很想捕获其中的一只,跟踪了一大段路之后,它们绕过一堆矮树丛,突然失去了踪迹。我站住,现在到镇上的路已经不对了,我辨认了一下方向,就向前面的山坡走去,只要继续往上走,我知道可以走到梦湖。
梦湖,梦湖,还是那么美丽!我在树林里奔跑,穿过森林,跳过藤蔓,绕过荆棘丛和石块。在梦湖外圈的树林外停住,我吸了一口气,冲进了林内,嘴里低哼着“曾有一位美丽的姑娘”那支歌曲,一下子就冲到了湖边。站住了,我瞪视着那弥漫着氤氲的湖面,自言自语[缩进]地说:
“我要收集一大口袋的绿烟翠雾回去,把它抖落在我的房间里,那么我就可以做许多美好的梦。”
我来不及收集我的绿烟翠雾,因为我发现有个人坐在湖边上,正抬着头注视我。我望过去,是韦白!我不禁“呀!”地惊呼了一声,有三分惊异,却有七分喜悦,因为我本来想去看他,没料到竟无意间撞上了,幸好我没有去学校,人生的事就这么偶然!
他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有份朦胧的忧郁,显然我打扰了他的沉思。他泛泛地问:
“你从哪儿来?”
“幽篁小筑。”我说,在他身边的草地上坐下,把那本《悬崖》放在我的裙子上。“我本来想到学校去看你的。”我说。
“是么?”他不大关心的样子。“我一清早就出来了,你有什么事?”
“没事,只是想找你谈谈。”我用手抱住膝,“我刚刚看完因冈察洛夫的《悬崖》。”
他看了我一眼:“是我借给章太太的。”
“是的,”我说,“它迷惑我。”
“谁?”他神思不定地问,“章太太迷惑你?”
“不是,我说《悬崖》。”
“悬崖——”他仍然精神恍惚。“每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悬崖,是不是?如果不能从悬崖上后退,就不如干脆跳下去粉身碎骨,最怕站在悬崖的边缘,进不能进,退不能退。”
他这段话并不是说给我听的,是说给他自己听。我有些惶惑地望着他,他的眉梢和眼底,有多么浓重的一层忧郁,我几乎可以看到他肩上的沉沉重担。什么压着他?那份难以交卸的感情吗?
“我不相信你正站在悬崖的边缘。”我说,“你应该是个有决断力而能支配自己生命的男人。”
“没有人能完全支配自己的生命。”他幽幽地说,用一根草拨弄着湖水,搅起了一湖的涟漪。“最聪明的人是最糊涂的人。”
这是一句什么话?我把下巴放在膝上,困惑地看着我面前这个男人,他那深沉的表情、成熟的思想以及忧郁的眼神,都引起我内心一种难言而特殊的感情。他会掌握不住自己的方向盘吗?他爱着一个比他小二十几岁的女孩吗?他无法向女孩的父母开口吗?他为这个而痛苦樵憔悴吗?我瞪视着他,是的,他相当憔悴,那痛苦的眼神里有着烧灼般的热情,这使我心中酸酸楚楚地绞动起来。
他望着我,忽然恢复了意识。
“为什么用这种眼光看我?”他温柔地说,“你在想些什么?又在研究我吗?”
“是的,”我点点头,“你们都那么奇怪,那么一——难读。”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曾经讨论每个人都是一本难读的书。
“你想写作?”他问,“我好像听凌风谈过。”
“我想,不过我写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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