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烟翠(校对)第2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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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给我滚!滚得远远的!”章伯伯在大叫,“他妈的!一清早在门口喊魂!你那个骚蹄子你自己不管好,到老子门口来吵什么?滚!滚!你给老子滚!”
那山地人吐出一大串听不懂的山地话,里面夹杂着日语的“巴格牙喽”,几乎每两句话里就有一句“巴格牙喽”,喊的声音比章伯伯还大,同时和章伯伯越逼越近,大有要打架的样子。我听不懂山地话,只有狐疑地望望凌云,凌云拉着我的手,她的手冰冷而紧张。
“他说林绿绿一夜没回去,”她在我耳边低声说,“他说是被大哥或者二哥带跑了,他说我们家的两兄弟整天带着绿绿鬼混,一夜没回家准与我们家两兄弟有关,他说要我们交出人来,以后两兄弟再和绿绿混在一起,他就要把他们杀掉!”
他的样子真的像是想杀人,我想起关于山地人脸上的刺青,是杀人的标记,看到他颊边、额前、下巴上都有刺青,不禁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章伯伯又丝毫都不让步,还在那儿吼叫不停:
“你以为你那个女儿有什么了不起?贱货!臭婊子!我们家的狗和猪都看不上!你丢了女儿不会去镇里搜,到我家来吵什么?你再不滚我叫老袁去埔里叫警察来抓你,送你进监狱!你滚不滚?要打架老子就奉陪!别以为老子打不过你!我这双手杀过小日本打过土匪,还怕你这个臭山地人!来呀!你要打就打!”
那山地人真的冲了过来,章伯母及时跑上前去,拦在他们的中间,她那小小的身子,挺立在两个巨人之间,真不算一回事,但她却有种不可侵犯的威严,那山地人也被震慑住,站在那儿,不敢再迈上前来。
“一伟!”章伯母急急地喊,“你这是干吗?他找不着女儿当然是着急的,好好解释清楚不就没事了吗?干吗一定要吹胡子瞪眼睛地找架打呢?”一眼看到我和凌云,她喊着说:“凌云!去叫秀枝来翻译,我跟他说不清楚!”
凌云转身就跑进了屋里,这儿,章伯母试着向那山地人解释:
“老林!我们没有看到绿绿,看到了绝不会把她藏起来,是不是?我家两个男孩子和她玩是有的,年轻人在一块儿玩也是件好事呀,是不是?不过,我保证我家两个男孩都不会跟她做坏事,你尽管放心好了……”
那山地人的脸色和缓了许多,显然他对章伯母比对章伯伯服气多了,他用生硬的国语,结结巴巴地说:
“你不知道,太太,你不知道……”
他抓抓头,说不出所以然来,那样子也有些憨憨傻傻的。正好秀枝来了,章伯母就叫她把刚刚的话再翻译一遍给他听。那山地人面色又好了些,也对秀枝说了一大串,秀枝说:
“他说他本来不是来吵架的,只是来问问我们家两个少爷有没有看到绿绿?因为我们家两个少爷常常和绿绿在一起。他说他找到绿绿要打死她!”
“秀枝,”章伯母说,“你去把大少爷和二少爷都叫来!”
秀枝去了,一会儿之后,凌霄跟着秀枝来了,凌风却不见踪影。
“太太,”秀枝说,“二少爷不在屋里。”
“一清早,他又到哪儿去疯了?”章伯母说,望着秀枝,“你看到他出去的吗?”
“没有,”秀枝摇摇头,“他——”她欲言又止。
“他怎样?”章伯母严肃地追问。
“他床上的棉被没有动过,”秀枝说,“他一夜没有回来。”
空气凝住了一会儿,四周有片刻的岑寂,章伯母的脸色从来没有这样难看过,章伯伯也变了色,凌霄阴郁沉重,凌云惊愕地微张着嘴,我想,我的脸色也绝对不会好看,因为我体内的血液已经在奔腾了。
“好,”还是章伯母先恢复过来,她转向凌霄说:“凌霄,你昨天晚上见到绿绿没有?”
凌霄默默地摇头,枯涩地说:
“没有。”
“好吧,”章伯母说,“秀枝,你告诉他,我会查明这件事,如果我找到了绿绿,我会自己把她送回家……”
章伯母的话只说了一半,有个人出现了,那是凌风!他大踏步地走来,眉毛上和头发上都带着露珠,眼睛里有着睡眠不足的疲倦,裤子上沾着许多绿色的碎草。他的出现使大家都怔住了,他也有些吃惊,诧异地问:
“怎么回事?”
“凌风!”章伯母严厉地问,“绿绿在哪儿?”
“绿绿?”凌风一愣,未经考虑就答复了:“她刚刚回家去了,我和她在溪边分手的。”
“那么,”章伯母的声音更严厉了,“你一夜都和她在一起?是不是?”
“不错——”凌风毫不推诿地说,“我……”
“你们在哪里?”章伯伯大声喊,打断了他。
“在梦湖湖边。”
我不想再听下去了,转过身子,我离开了这叫嚣的一群,奔进了屋内,穿过客厅走廊,我跑回我的屋里,立刻锁住了房门。在书桌前坐了下来,我用手蒙住了脸,泪水冲出我的眼眶,从指缝里四散奔流。我遏止不住自己的抽噎,遏止不住胸腔中迸发的悲愤之情!凌风,凌风,凌风!我早该知道他是一块怎么样的料!我早该认清他的本来面目!而我却被他的花言巧语所唬住,被他伪装的热情所惑!凌风,凌风,凌风!我摇着头,痛楚地啜泣不已,我犯了怎样的错误,虚掷了一片热情!凌风,凌风,凌风!我捶击着桌子,咬紧自己的嘴唇。
片刻之后,有急促的脚步声奔向我的房门口,有人在外面猛烈地敲门,是凌风的声音,喊着:
“咏薇!开门!咏薇!”
听到他的声音,我就哭得更厉害,走到门边,我把背靠在门上,哭着说:“你给我走开,我不要见你!不要见你!”
“咏薇!”他发狂地擂击着房门,“你根本误会了,你开开门,我跟你解释!咏薇!咏薇!咏薇!咏薇!咏薇!”
他在外面一连串地喊着我的名字,我更加泣不可抑,语不成声地说:
“你还来干什么?你走开!不要理我!不要理我!”
“我跟你解释!”他大喊。
“我不听你解释!我根本不信你!不信你!不信你!”我大叫着说,泪下如雨。
“你不能凭猜测来定我的罪呀!”他喊着,狂力地捶着门,“咏薇!你开门!你再不开我就打进来!”
“我不开!我绝对不开!”我用背顶住门。
“咏薇,”他的声音放柔和了,在外面柔肠百折的、恳求地说,“你错了,咏薇,我没有做过什么坏事,我跟你发誓,咏薇。你开一下门,好不好?”
“不!不!不!”我叫,“我不要听!”
“你要听,咏薇,我告诉你,我不是和她单独在一起,还有余亚南,你可以去问余亚南,我说谎就被天打雷劈!咏薇!咏薇!你有没有听我?有没有听?”
“我不要听!”我还在哭,但事实上我是在听着。“你说谎!我不要听!”
“你应该信任我!”他的声音里带着苦恼和不耐,“咏薇,你到底开不开门?”
“不开!”
门外有片刻沉寂,我不知道他在外面做些什么,用背靠着门,我只是静静地啜泣。门外一点声音也没有,正当我觉得门外静得奇怪的时候,窗前砰然一响,一个人已越窗而人入,我吓了一跳,瞪大眼睛,凌风正站在我的面前,喘着气望着我。我立即背转身子,面向着门,大嚷着说:
“你出去!我不要看到你!不要看到你!”
他用手扶住我的肩膀,强迫我转过身子面对着他,他的脸色紧张而疲倦,眼睛焦灼地盯在我身上:
“咏薇,雛我告诉你……”
“我不要听!”我尖声大叫,用力地摇着头,同时用双手蒙住了耳朵,一个劲儿地拼命喊叫,“我不要听!不要听!不要听!不要听你的花言巧语!”
“咏——薇!”他的坏脾气显然也发作了,他把嘴巴凑到我的耳边,使出浑身的力量来,震耳欲聋地大喊。同时,他强力地把我的手从耳上扯下来,用劲抓牢了我的手腕,狂叫着说:“我没有做错事,我告诉你我没做错事!余亚南要给绿绿画一张油画像,我们在梦湖边上生了火,这都是余亚南的鬼主意,要她站在火焰后面……他画了又画,一直画不好……喂喂,你听不听我?”
“我不听!你是撒谎专家!我不信!”
“我们去找余亚南对质!”他拉住我,不由分说地就向门外扯。“马上去!”
“我不去!”我挣扎着,“你们是狐群狗党,一丘之貉,他当然会帮你圆谎,我不去!”
他语为之塞,瞪大眼睛望着我,然后,他猛然放松了我的手,我差一点摔倒在地下。扶着墙,我好不容易才站稳了步子,他气喘咻咻地望着我,咬牙切齿地说:
“好吧,信也由你,不信也由你,我的解释到此为止!让你去自作聪明吧!我不能祈求你谅解我所没有的罪行!”
他深吸了口气,脸涨红了。打开门,他向外走去,走了两步,又回头望着我,用沉痛的声音说:“咏薇,还谈什么海誓山盟,我们连基本的了解都没有!你信任你自己的偏见更甚于信任我,以后就什么都别谈了,只当我们根本没有认识过!”
砰然一声,他用力带上了房门,消失在门外了。我仍然靠在墙上,足足有五分钟,动也没有动。然后,我慢慢地走向床边,慢慢地躺下来,张大眼睛望着天花板,没有泪,也没有思想。
午餐的时候,我平静地到餐厅去吃饭,我和凌风交换了一个视线,既没打招呼,也没说话。他脸色铁青地板着,对谁都不言不语,我心中在隐隐作痛,只能埋头在饭碗里。章伯母看看凌风又看看我,也默不开腔,这顿饭一定谁都没有好胃口。饭后,章伯母拿出一封信给我,说:
“今天早上邮差送来的,你妈妈的信。”
我接过信,虽然没有开封,我也知道不会有好消息,我知道妈妈一定另有信给章伯母,从章伯母的脸色上,我已经看出来了。拿着信,我沉默地退回我自己的房间,坐在桌前,我拆开信封,一个字一个字地把信看完。
信很简单,显然是妈妈在仓促中写的,上面写着:
咏薇:
我和你爸爸已于昨日正式离婚,关于你的监护权,法院已判决归你父亲所有,这绝非我所能同意的,所以,我已上诉于最高法院,我一定要争取到最后,目前,还不能来接你,希望你在青青农场住得惯,住得快乐。
咏薇,我有许多话想告诉你,都不知从何说起,但是,你一向是个聪明的孩子,或者能体会我此刻的心情,我只能告诉你一句,我爱你,不管情况变得多么恶劣,我还是你的母亲:用整个心来宠爱着你的母亲!我只希望你能快乐,别无所求!咏薇,好好地生活,好好地笑吧!我尽快来接你!
妈妈
我把信纸塞回信封里,收起了信,静静地坐在那儿,望着窗口。片刻之后,我站起身来,走出了房间,投身在阳光闪烁的草原上。沿着阡陌和田垅,我走向树林,穿过树林,我来到溪边。低着头,我沿着溪流,一步步地向上游走,漫无目的地向上游走。
我走了很久很久,我的腿疲倦了,烈日晒得我的头发昏,眼前有金星在闪动,但是我不想停止。转了一个方向,我机械化地向前走着,一个树林又一个树林,一片旷野又一片旷野,我走着走着,不断地走着。
那整个下午,我就在树林中和原野上走来走去,固执不停地走,没有目标也没有方向。太阳的威力逐渐减弱,一片明亮的红云从西面的天空游来,更多的红云在四方扩散,落日在云层中掩映,我停在一大片旷野中间,愣愣地望着那轮落日,心中恍恍惚惚,朦朦耽胧胧,全是一些被割碎的、不成形象的脸谱。
那条蛇什么时候游到我身边来的,我完全不知道,等到我发现它的时候,已经是它在乱棍下挣扎蜷曲的时候了,一个人拉开了我,棍子像雨点似的落在那条蛇的头上,它距离我不到两尺。我瞪大眼睛望着那个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头,和那仍在蜷动的褐色躯体,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尖叫。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叫,真正的原因并不是蛇,而是整个一天我都太紧张了,而且我的头那样昏,又那样疲倦,蛇惊动了我,我一径叫了出来,就接二连三地大叫不停了。
“咏薇!咏薇!咏薇!”那人抓住了我,轻拍我的面颊,焦灼地喊,“咏薇,没事了,没事了,咏薇!”
我停了下来,凝视着面前的人,那是凌风。
我们对视着,好久,好久。然后,凌风温柔地说:
“你如果想哭,就哭出来吧!咏薇,你已憋了一整个下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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