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烟翠(校对)第3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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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仍然在搓着她的手腕,她浑身冷得像冰,幸好并没有受伤。我忘了她懂得的国语词汇有限。
“我没有自杀,”她摇着头,大眼睛一瞬也不瞬地望着我。“我在这树林里躲了两天,我不知道要做些什么,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我很热,想泡泡冷水,我想,我是太累了,一到水里就发昏了。”
“是吗?”我凝视她,“你两天都没有吃东西?我想。”
她的眼神疲倦而迷惑。
“我——不知道,”她精神恍惚地说,“我不知道是怎么了?我不敢回去,我——”她忽然瞪着我,意识回复了,张大了眼睛,她一把抓住我的手,热烈地说,“他们要弄掉我的孩子,你把我藏起来,好不好?我不能让他们弄掉小孩,我要他!”她把手放在肚子上,脸上燃烧着一种母性的纯情。
在那一瞬间,我觉得如此被感动,我在她脸上看到一种原始的、母性的光辉。我了解了,为了保护这未出世的孩子,她才惶惶然地逃到这深山里来,宁可挨饿受冻也不肯回家。而且,她并不在意孩子的父亲要不要她,只是本能地要保护属于自己的小生命,像一切雌性动物所能做到的一样。
“你知道,问题已经解决了,”我拍拍她的手背,愉快地说,我高兴我是第一个告诉她这个好消息的人。“凌霄已经承认了,章家到你家去正式求了婚,你爸爸妈妈也都答应了,所以,你不必躲起来,你和凌霄马上要结婚,也没有人能抢走你的小孩。”
她从地上坐了起来,眼睛瞪得好大好大,她的手紧抓着我,嘴唇颤动着,吞吞吐吐地说:
“凌——凌——凌霄?”
“是的,凌霄不是个不负责任的人,他说要和你结婚,你看,什么问题都没有了,是不是?”
她的嘴唇仍然在颤抖,眼光困惑迟钝。
“可——可是,凌霄——为——为什么要娶我?”
“他要对孩子负责任呀!”我说,“而且,他不是一直很爱你吗?”
她垂下眼睛,手指冰冷。
“他——他没有对我做过——什么,孩子——不——不是他的。”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我的心脏陡地痉挛起来,四肢发冷,这时才感到我浑身的湿衣服贴着身子,而山风料峭。
“是谁的?”我问。
“那——那个——”她坦白地望着我,“那个画画的人。”
余亚南!我的呼吸停顿了两秒钟,接着,我的思想就像跑马一般地活动了起来,余亚南!那个长着一对迷人的眼睛的年轻画家!他骗取了凌云的感情,又骗取了绿绿的身体,然后飘然远引!那个收集灵感的专家!他对这些纯洁的女孩做了些什么呀!
我坐在那儿出神地凝想,风冷赌赌飕飕地吹了过来,我连打了两个寒噤,发现天已经黑了。绿绿从地上爬了起来,我实在佩服她的体力,她看来又若无其事了。在林边的地上,她弯着腰寻找,我问:
“你找什么?”
“火柴。”
她在一堆残烬边找到了一盒火柴,我想,那很可能还是余亚南给她画像时留下来的。我们在湖边生了一个火,烤干了我们的衣服和身体。我的思想已经成熟了,握住她的手,我说:
“听我说,绿绿,关于你肚子里的孩子,这是我和你,和凌霄心里所了解的秘密,你绝不要再讲出去,章家都以为是凌霄的孩子,这保障了你和孩子以后的生活和命运,你懂吗?凌霄既然承认了,另_别的都没什么关系,你自己千万别漏了口风!”
她看着我,了解地点了点头。她告诉我,她不敢说出余亚南的名字,因为怕她父亲强迫她堕胎,又怕她父亲下山去找余亚南算账。“他会在城里乱找,会不知道跑到哪里去找,会去杀人,如果他走了,妈妈会伤心死了,害怕死了。”她说。我知道,她并不笨,她下意识里未始不存着万一的希望,希望凌霄会挺身而出。
但是,我还有疑问:
“你很喜欢余亚南?”我问。
她撇了撇嘴,眼里有惭愧之色。
“我不知道,他对我说,我是最最完美的,是什么女神的化身,我——我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画画,画我,他说要跟我躲到山里面去生活,吃露水和果子……他讲的话像故事一样,很好听很好听,我就……”
我懂了,我几乎看到了余亚南,如何去催眠这个终日流荡迷失的山地女孩。我问:
“你现在还想他吗?”
她很快地摇摇头。
“他跟我不是一样的人,”她语气很平静,“他总是会走的。”她注视我,又加了一句:“我不知道会有小孩。”
我在心底叹息,发现她竟像一张白纸一样纯洁,她甚至还没有了解爱情是什么,章伯伯说她淫荡,这是多大的误解!或者,她比我,比凌云,比任何一个大家闺秀更纯洁些。
“让我们回去吧!”我站了起籴,“章家会以为你没有找到,我又失踪了。”
我们向青青农场走去,她很软弱,我们走得很慢。一路上,我都朦胧地感到有个好神灵在我们的旁边,它牵引我到梦湖来救了绿绿,也让我获知了事情的真相。
但是,凌霄为什么要承认这个孩子呢?
23
接连的几天,大家都在筹备婚事。老林和他的妻子来幽篁小筑道过歉,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谦和,和拿着刀子砍人的那晚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吞吞吐吐地,他用一半山地话,一半国语,再夹着一些日语,和章伯母讲了很多很多。他的妻子是个瘦小干枯的女人,脸上也同样的带着刺青,时间和生活的重担已把她压榨得樵憔悴苍老,她弯着腰,无限谦卑地向章伯伯和章伯母鞠躬如也,再三地代她的丈夫致歉,而且还带了大批的治疗刀伤的药草来。章伯伯依然面有不豫之色,章伯母却待之以上宾之礼,一再告诉他们:
“这以后,两家就是亲家了,以前的事都不必再提了,将来大家要彼此照顾,做好朋友。”
我不知道老林夫妇是不是完全了解章伯母的意思,但,那次他们的来访总算非常和洽,章伯伯也隐忍着没有发脾气。他们走了之后,章伯母叹口气说:
“唉,世界上的人类,无论哪一个种族,无论是野蛮还是文明,做父母的那份对子女的爱心都是一样的。别看老林凶巴巴的,其实他心里才宠绿绿呢!他说,管她呀,打她呀,还不都是为了保护她!现在,他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就希望绿绿能在我们家做好媳妇,别再成天在山里游荡。唉!”章伯母做了结论:“老林是个粗人,但是,他绝对不是一个坏人!”
婚事的准备很急促,但是,并不很简陋,凌霄现在的卧室被改为新房,一张全新的双人床从埔里运来,蚊帐、棉被、窗帘一概全部换新,还有成匹的衣料也从埔里买来,凌云整天埋在缝衣机上,赶着给绿绿缝制新装,这原该女家做的,可是,绿绿家里太穷了,章伯母就一概包揽。章伯母表示,无论如何,结婚总是喜事,尤其,凌霄是章家的长子,即使是在乡下,也要把婚事办得漂亮些。章伯伯装作对婚事漠不关心,他对凌霄仍然在生气,对绿绿也诸多不满,而且一再强调这门婚事是“门不当,户不对”。不过,当老袁每次去埔里釆办时,他总不忘记叮嘱他:“多买些鞭炮回来。”
婚礼被选定在那一个星期六举行,借用山地小学的大礼堂,而且是新式的婚礼,新娘将穿一件白缎子的洋装,头上披一块齐肩的白纱。所有山胞村的人几乎都被邀出席,晚间还借山地小学的操场,预定摆十二桌酒席,这可能是山胞村上数年来所绝无仅有的婚礼。
婚礼前好几天,村上的人都在沸沸扬扬地谈论这件婚事了,韦白常把村上的消息带来,他认为这件婚事会打破山地人和平地人的界线,以后,像苦情花那种悲剧是再也不会发生了。总之,村里的人对于章家以盛大的婚礼娶绿绿的事,感到十分快慰和高兴。
那是婚礼的前一天,我在蚕豆架下看到凌霄,他正弯着腰在拔除莠草,尽管他即将做新郎,他仍然不放松自己的工作,整个准备婚事的过程里,他都平静,安详,而满足。仿佛他这一生,再没有什么可要求的事了。
“嗨!”我招呼着他,“这似乎不是新郎该做的工作。”
他抬头看看我,微笑的用铲子弄松泥土,拔出野草来。他的神情幸福而愉快。
“我喜欢做这些,什么事都不做使我觉得心慌,”他用手拍拍泥土,“这是一个让人安定的好朋友。”
“有什么事让你不安定吗?”我嘴快地问。
“没有,”他犹豫了一下。“我想是没有。”
我在田埂上坐下来,用手抱住膝,默默地审视他。黄昏的天气已不再燠热,落日的余晖遍洒在草原上。我控制不了我的好奇心和我的疑惑。
“凌霄,”我静静地说,“你为什么承认那个孩子?”
他迅速地抬起头来望着我,他的眼底有警戒的神色。
“你说什么?”他问。
“绿绿没有告诉你?”我说,“我都知道,你不必介意,我绝不会说出去的。我只是奇怪,你为什么要承认这个孩子?你不必要做这样的牺牲。”
“牺牲?”他愣愣地说,眼光定定地停在我的脸上。“为什么你说那是牺牲呢?我得到了绿绿,不是吗?”
我愕然地张大了嘴,在这一刻,才了解他爱绿绿竟如此之深,一层敬意从我心中升起,我看清了他的爱情境界,比我和凌风都深刻得多。
“难道你对那孩子不会有敌意?”我喃喃地问,“那并不是你的亲骨肉,你或者会恨他。”
“孩子是无辜的,”他宁静地说,“我也不是妈的亲骨肉,她疼我并不亚于凌风,而且,她比爸爸更喜欢我。咏薇,你不会去恨一个孩子的,他们就像小动物般天真无知。”
“对于那个男人呢?你也没有醋意和恨意?”
他停止了工作,把一只脚放在田埂上,胳膊肘支在膝上,托着下巴注视我:
“我告诉你吧,咏薇,在我承认那孩子的时候,我以为孩子是凌风的。”
“是吗?”我惊异地问。
“是的,你和我一样清楚,凌风有时就喜欢胡闹。当时我想,凌风爱的是你,他是我的弟弟,他的孩子还不也就等于我的孩子,如果我承认了,可以解除他的困难,弥补你们间的裂痕,而我——”他眯起眼睛,望着远方的云和天。“我对绿绿……是不会怪她的,因为她什么都不知道,我不顾一切,也要得到她。”
“哦。”我有些明白了。“那么,你会不会恨余亚南?”
他摇摇头,淡然地说:
“世界太大了,形形色色的人都有,余亚南并不可恨,他只是个可怜的角色,他不能面对现实,也不能面对世界,一生只是找借口来逃避。这种人生来就自己在导演自己的悲剧,我不恨他,我可怜他——”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也轻视他。”
“你怕不怕——”我沉吟地说,“他会忽然跑回来?”
“只怕他明天来胡闹,但他也不是会胡闹的典型,过了明天,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我会保护我的妻子和孩子。”
我知道他不安定的原因了,他怕那个真正的父亲会在婚礼上突然出现,来抢走他的新娘。
“你不用担心,”我说,“余亚南不会回来,如果他会回来,当初他就不会走。而且——”我想起凌云。“他逃开的原因,还不止绿绿一个呢!”
“你说什么?”他问。
“没什么。”我站起来拍了拍泥土,预备回幽篁小筑。
他叫住了我:
“咏薇!”
“什么事?”
“我想——”他沉吟地说,“关于那孩子,不会再有其他的人知道了?”
“你放心,”我说,“我绝不会说出去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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