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烟翠(校对)第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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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开步子,他沿着河边向前面走去,这是谁?学校?是那个什么都会的韦白吗?我摇摇头,不再去研究这个人,掉转身子,我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我几乎立即就把那个画家忘记了,在一片荆棘之中,我发现许许多多红得透明的野生草莓,映着阳光,像一粒粒浸着水的红宝石。我拨开荆棘,小心翼翼地走过去,采摘了几粒。放在嘴中尝了一尝,一股酸酸涩涩的味道,并不像想象的那样香甜可口。但是,它们的颜色是美丽的,我摘了满满的一大把,握着它们穿出这块荆棘,然后,我开始觉得太阳的威力了。
太阳灿烂地在树叶上反射,我的额上冒出了汗珠,鼻尖也晒得发痛,而且口渴了,我走向附近的一座小树林(这儿到处都是小树林,我已经弄不清楚这是不是回青青农场的路了),突然阴暗的光线使我舒适,那股树林里特有的树叶松枝的气味馥郁而清香。我停在一棵叫不出名字的大树下面,树下积着干燥的落叶,旁边有一串紫色的小花。我蹲下身子,把落叶随便地拂了拂,扯开两条讨厌的荆棘,然后我坐了下去,背靠着大树,顿时感到说不出来的安然、恬适,浑身的细胞都松懈了。
那股淡淡的清香绕鼻而来,穿过树林的风没有丝毫暑气,反而带着晨间泥土的清凉。有一只蜜蜂在树丛间绕来绕去,发出嗡嗡的轻响,几片树叶无声无息地飘落在我衣服上,在前面浓密的树叶里,两只褐色的小鸟在嬉闹着。我打了个哈欠,一夜无眠和清晨的漫步让我疲倦,阖上眼睛,我送了一粒草莓到嘴里去咀嚼,那丝酸酸涩涩的味儿蹿进我的喉头。很可爱,所有的一切!我的身子溜低了一些,头枕着大树,倦意从我的腿上向上爬,一直爬到我的眼睛上面。我再打了个哈欠,神志有些朦朦胧胧。我听到鸟叫,听到蜜蜂的嗡嗡,我要睡着了。
或者我已经睡着了,或者我在做梦,恍恍惚惚之中,我听到有人跑进树林,然后是一串轻笑,脆脆的、年轻的、女性的笑声,我想张开眼睛,但是我太疲倦了。接着,有个男人的声音在恳求似的喊着:
“你停下来,你不要跑,我跟你说几句正经的话!”
又是一串笑声,带着豪放、不羁和野性。
“今天夜里,你敢不敢去?”女人的声音,挑战性的。
“我请求你……”男的诚恳而有些痛苦的语气。
“你没用,你像一条没骨头的蚯蚓。”
“有一天你会明白,莉莉……”是莉莉?丽丽?或是其他的字?总之是类似的声音。“你别跑!为什么你总不肯好好地听我讲话?”
“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不会‘好好地讲话’!”一串顽皮的笑声,声音远了。
“好的!莉莉,今天夜里,我去!”男的声音,也远了。“莉莉!莉莉!”
我费力地张开眼睛,觉得自己像个卑鄙的窃听者,躲在这树深叶密的草丛里,去偷听别人的私语。摇摇头,我四面张望了一下,到处都是被风所筛动的树叶,那两个人不知何处去了。再伸伸脖子,我仿佛看到远处的树隙中,有一团红色,在绿叶里一闪而逝……四周恢复了宁静,鸟叫声,蜜蜂在嗡嗡……或者我已经睡着了,或者我在做梦。闭上眼睛,我什么都不管,我是真的要睡了。
我确实大大地睡了一觉,睡得很香,也很甜。梦到妈妈爸爸带着我,驾着一辆中古时代欧洲人用的马车,驰骋在一个大树林里,妈妈搂着我,爸爸拉着马,他们在高声地唱着《维也纳森林的故事》,我摇头晃脑地给他们打拍子,学鸟叫,学车轮转动声和马蹄得得。我好像还只有八九岁,妈妈也年轻得像个公主,爸爸有些像《圆桌武士》里的罗伯特·泰勒。
我忽然醒了过来,张开眼睛,我看不到爸爸妈妈,只看到从叶隙里射入的金色的阳光。我眨眨眼帘,不大相信眼前的事实,仅仅三十几小时以前,我还坐在家中那豪华的大客厅里听康妮·法兰西斯的唱片,而现在,我会躺在一个树林中大睡一觉。坐正身子,我费力地把仰向天空的头放正,直视过去,我不禁大大地吓了一跳。
一个年轻的男人坐在我的对面,双手抱着膝,一副悠闲自在的样子,嘴里衔着一支芦苇,两眼微笑地注视着我,带着完全欣赏什么杰作似的神情。我张大眼睛,愣愣地瞪着他,有好一会儿,吃惊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看到我吃惊的样子,他似乎很高兴,那抹笑意在他眼睛里加深,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道向上弯的弧线。取出了嘴里的芦革苇,他对我夸张地点了点头:
“你像童话里的睡美人,我真担心你会这样一直睡下去,不到魔法解除,就不会醒来呢!”
我揉揉眼睛,直到断定自己已经不在梦里了,才怔怔地问:
“你是谁?”
“你是谁?”他反问。
我看了看他,不知道为什么对他有些戒心。在我的感觉上,他应该先回答我的问题的。何况,我也不喜欢他紧盯着我的那对眼睛,和他嘴边的那丝笑意。他使我感到自己像被捉弄的小老鼠。
“你不必管我是谁。”我不太友善地说,试着要站起来,这才发现我仍然赤着脚,却找不到鞋子在哪儿。跪在地下,我分开那些茂盛的绿叶和密草,到处找寻我的鞋子。他不声不响地站了起来,把我的一双鞋子送到我的眼前。
“你在找这个吗?”
我抬起头,狠狠地望了他一眼。“夺”过我的鞋子,我穿好了站起来,他仍然望着我发笑。
“你笑什么?”我问。
“我不能笑吗?”他问。
我皱皱眉。
“你是不是永远用反问来回答别人的问题?”我说,一面注视着他,这才发现他不对劲的地方了,他穿着件深红色的香港衫和浅灰色长裤,我是向来看不惯男人穿红色衣服的。“你不像这乡下的人。”我说。
“你也不像。”他说,老实不客气地看着我的胸口,我低下头,不禁立即涨红了脸,我没注意到我的领口散开了,急忙扣好扣子。他递过一条干净的大手帕。“擦擦你的嘴,”他微笑地着说,“那些草莓汁并不好看,你原来嘴唇的颜色够艳了,用不着再加以染色!”
我瞪着他,几乎想冒火。但是我身边没有带手帕,只好一把“抢”过那条手帕,胡乱地擦了两下再掷还给他,他若无其事地接过去,折叠好了,放进口袋里,笑着问:
“有几个男人的手帕曾经沾过你的嘴唇?”
我的脸沉了下来。
“请你说话小心一些,”我冷冷地说,“我不知道你是谁,也没有和陌生人开玩笑的习惯,而且,”我盯着他,毫不留情地说下去,“轻浮和贫嘴都不是幽默。”
我注意到一抹红色飞上他的眉端,我击中了他。笑容从他唇边隐去,一刹那间,他看来有些恼怒,但是,很快地他就恢复了自然,向我微微扬了一下眉毛,他低声下气地说:
“好吧,我道歉。平常我开玩笑惯了,总是改不过来,希望你不介意。”
他说得那么诚恳,倒使我不好意思了,在我料想中,他一定有用些刻薄话来回复我,而非道歉。于是,我爽然地笑了,说:
“我才不会介意呢,你也别生气!”
他也笑了,是那种真正释然而愉快的笑。我拍拍身上的灰尘和落叶杂草,再看看手表,不禁惊跳了起来,一点正!我竟停留在外面整整一个上午!章伯伯和章伯母一定在到处找我了!我急急地说:
“我要走了!”一面向树林外跑去。他叫住了我:
“嗨!你到哪儿去?”
“青青农场!”
“那么,你走错路了,”他安闲地望着我,“你如果往这个方向走,会走到没有人的荒山上面去!”
我泄气地望着他,天知道,这辽阔的草原上并没有路径,四面八方似乎可以随便你走,我又没有带罗盘,怎可能认清方向?
“我应该怎么走?”我问,“你知道青青农场?”
“我很熟悉,让我带路吧!”他说,领先向前面走去。
我跟着他走出了树林,正午的太阳烧灼着大地,才跨出林外,强烈的太阳光就闪得我睁不开眼睛。幸好山风阵阵吹拂,减少了不少热力。他熟练而轻快地迈着步子,嘴里吹着口哨,对那灼人的太阳毫不在意。看样子,青青农场在这一带是很出名的。
走了一段,他回头望望我。
“热吗?”他问。
“有一点。”
“下次出来的时候,应该戴顶草帽,否则你会晒得头发昏。去问凌云要一顶,她有好多顶,可是都不用,因为她从不在大太阳下跑出/No来。”
我凝视着他,狐疑地问:
“喂,你是谁?”
他冲着我咧嘴一笑,安安静静地说:
“我名叫章凌风。”
“噢!”我恍然地喊,“你就是在台南读成大的那个章凌风,你不是没回来吗?”
“今天上午到家,”他笑着说,“正好家里在担心,说我们的客人恐怕迷了路,于是,我就自告奋勇来找寻你。等我找到你的时候,你睡得那么香,我只好坐在旁边等你,这一等就等了一小时。”
“哦,”我脸上有些臊热,“你应该叫醒我!”
“那太残酷了,睡眠是人生最好的享受!”
“那么,你还没吃午饭?”
他耸耸肩。
“如果草根树皮可以当午餐的话,我一定早就吃过了。”
我十分歉然。但是,我想起树林那团红影,和那男女的对白,望望他的红衣服,我笑着说:“不过,你并不寂寞。”
“当然,”他笑笑,“我已经饱餐秀色!”
又来了!那份劣根性!我瞪瞪他。
“是谁的秀色?那个约你夜里见面的女孩子吗?”
“什么?”他不解地望着我,“你说什么?”
“那个女孩,那个和你在树林里谈话的女孩!”
“什么女孩?除了你之外,我没在树林里见到第二个女孩子,你在说些什么?做梦了吗?”
看到他那副困惑的样子,我有些懊恼。做梦?很可能我是在做梦。本来,整个上午我都有些神思恍惚。摇摇头,我说:
“大概我在做梦,我听到一男一女在讲话,后来我就睡着了,我还以为是你昵!”
“是吗?”他看了我一眼,“可能是镇上的人,这儿离镇上很近,现在山地人也和平地人一样懂得约会和谈情说爱了,恋爱在千古以来,无论在城市和蛮荒,都是时髦的玩意儿。”
那不是山地人,我知道。但这不是什么值得研究的事情!我必须快些走了,我希望章伯伯他们没有等我吃饭。
幽篁小筑的竹林已经遥遥在望,我们加快步子向前走去。
4
走到竹林的入口处,我就知道我犯了多大的错误,章伯母站在那儿,正伸着脖子张望,一脸的焦急和不安。看到了我,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说:
“谢天谢地!你到哪儿去了?”
“对不起,”我说,“我走得太远了!”
“她走到东边山坡上的树林里去了,”在我身边的凌风说,“而且在树林里大睡了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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