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飞(校对)第2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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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小眉吃惊地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你吓了我,孟先生。”她怔忡地说,真的受了惊吓。
“哦,对不起,”云楼慌忙说,“请原谅我。”他望着她,她那受惊的样子和涵妮更像了,他摇了摇头,“我是真的被你弄糊涂了。”
“我才被你弄糊涂了呢!”小眉叫,“你不是说有故事要讲给我听吗?”
“是的。”
“那么讲吧!”
云楼无语地,用一种痛楚的、深思的、炽烈的眸子,痴痴地望着她。
“怎么了?你到底讲不讲呢?”小眉皱起了眉头。
“是的,我要讲,只是不知从何讲起,”云楼说,揉着额角,觉得整个头部像要迸裂似的疼痛着,“或者,你愿意先看一些东西!”他拿起带来的那一束画,递过去给小眉,“打开它,看一看!”
小眉诧异地接过了那厚厚的一卷东西,奇怪地看了云楼一眼。然后,她铺开了那束画,立即,她像被催眠似的呆住了。这是一卷画像,大约有十几张,包括水彩、素描和油画,画中全是同一个女孩子,一个长发垂肩,有张恬静的、脱俗的、楚楚动人的面孔的少女。画的笔触那样生动,那样传神,那样细腻,这是出于一个画家的手啊。她不能抑制自己胸中涌上的一股惊佩与敬服。她一张一张看过去,越来越困惑,越来越惊愕,越来越迷惘。然后,她抬起眼睛来,满面惊疑地说:
“你画的?”
云楼点点头。
“你画的是我吗?”她问,瞪大了眼睛,“你什么时候画的?我怎么不知道?”
“我画过一百多张,大的、小的都有,这十几张是比较写实的作品。”云楼说,深深地望着她,“你认为这画的是你吗?”
“很像,”小眉说,不解地凝视着他,“这是怎么回事呢?”
“这画里的女孩子名叫涵妮,”云楼深沉地说,他的眸子一瞬也不瞬地紧盯着她,“这能唤醒你的记忆吗?”
“我的记忆?”小眉困惑地摇了摇头,“你是什么意思?”
“你记得半夜里弹琴,我坐在楼梯上听的事吗?你记得你常为我唱的那支《我怎能离开你》的歌吗?你记得我带你到海边去,在潭水边许愿的事吗?你记得我们共有的许许多多的黄昏、夜晚和清晨吗?你记得你发誓永不离开我,说活着是我的人,死了变鬼也跟着我的话吗?你记得为我弹《梦幻曲》,一遍一遍又一遍的事吗?你记得……”
“哦!我明白了!”小眉愕然地瞪着他,打断了他那一长串急促的语声,“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是不?”云楼惊喜地盯着她,“你想起来了?是不?你就是涵妮!是不?”
“不,不,”小眉摇着头,“我不是涵妮!我不是!可能我长得像你那个涵妮,但我不是的,你认错人了,孟先生!”
“我不可能认错人!”云楼喊着,热烈地抓住她的手,徒劳地想捉回一个消失了的影子,“想想看,涵妮,你可能在一次大病之后丧失了记忆,这种事情并不是没有,至于你怎么会变成唐小眉的,我们慢慢探索,总会找出原因来的!你想想看,你用心想想看,难道对以前的事一点都不记得吗?涵妮……”
“孟先生!”小眉冷静地望着他,清楚地说,“我不是什么涵妮!绝对不是!我从没有丧失过我的记忆,我记得我从四岁以来的每件大事。我也没生过什么大病,从小,我的身体就健康得连伤风感冒都很少有的。我的父亲也不姓杨,他名叫唐文谦,是个很不得意的作曲家。你懂了吗?孟先生,别再把我当做你那个涵妮了,这是我生平碰到的最荒谬的一件事!”她把那些画像卷好,放回到云楼的面前,她脸上的神情是抑郁而不快的,“好了,孟先生,这事就这样结束了,希望你别再来纠缠我。”
“等一下!涵——唐小姐!”云楼嚷着,满脸的哀恳和祈求,“再谈一谈,好不好?”
小眉靠回到沙发里,研究地看着云楼。这整个的事件让她感到荒唐,感到可笑,感到滑稽和不耐。但是,云楼那种恳切的、痛苦的、祈求的神情却使她不忍遽去。端起了咖啡,她轻轻地啜了一口,叹口气说: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是的,”云楼说,固执地盯着她,“你会不会弹钢琴?”
“会的,会一点点!”云楼的眼睛里闪出了光彩。
“瞧!你也会弹钢琴!”他喊着。
“这并不稀奇呀,”小眉说,“那还是我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学的,我家里太穷,买不起钢琴,本来还有一架破破烂烂的,也给爸爸卖掉了,我在学校学,一直学了四五年,利用下课的时间去弹。但是,我弹得并不好,钢琴是需要长时间练习的。自己没有琴,学起来太苦了。”
“你以前念什么学校?”
“女中,高中毕业,我毕业只有两年,假若你对我的身世还有问题,很可以去学校打听一下,我在那学校念了六年,一向的名字都叫唐小眉。或者,你的女朋友也在那学校念过书?”
“不,”云楼眼里的阳光消失了,颓然地垂下头去,他无力地说,“她没有。”
“你看!”小眉笑了笑,“我绝不可能是你的女朋友了!我奇怪你怎么会有这样荒唐的误会。”
“你长得和她一模一样。”云楼说,凝视着她,“简直一模一样。”
“世界上不可能会有两个完全一模一样的人,”小眉说,“你可能是想念太深,所以发生错觉了。”望着他,她感到一股恻然的情绪,一种属于女性的怜悯和同情,“她怎样了?”
“谁?”
“你的女朋友,她离开你了吗?”
“是的,离开我了。”云楼仰靠进沙发里,望着天花板,那上面裱着深红带金点的壁布,嵌着许多彩色的小灯,像黑夜天空中璀璨的星光。
“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你找不到她了吗?”
“找不到了。”云楼闭上了眼睛,声音低而沉,“他们告诉我她死了。”
“哦!”小眉的脸色变了,这男孩子身上有种固执的热情,令人感动,令人怆恻,“这就是你的故事?”她温柔地问。
他的眼睛睁开了,静静地看着她,那种激动的情绪已经平息了,他开始接受了目前的真实,这是小眉,不是涵妮!这只是上帝创造的一个巧妙的偶合!同一张脸谱竟错误地用了两次!他看着她,凄凉而失意地微笑了。
“是的,这就是我的故事,”他揉了揉额角,“一个很简单的故事,但是,我常常希望这故事不会完结,希望一些奇迹出现,把这故事再继续下去……”
“于是,你发现了我,”小眉说,“你以为是奇迹出现了。”
云楼苦笑了一下。
“人在绝望的时候往往会祈祷奇迹,至今我仍然对于你的存在觉得是个谜。”他叹口气,“正像你说的,世界上不会有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孔,何况你们没有丝毫血统关系,这是不可解的!”
“你看走眼了。”小眉笑着。
“你愿意跟我去见见涵妮的母亲吗?看看是我神志错乱,还是你真像涵妮。”
“哦,不,”小眉的笑容收敛了,“这事到目前已经可以告一段落了,我不想卷进你的故事里去。你别再把我和你的女友缠在一起,记住我是唐小眉,一个歌女!一个社会的装饰品!不是你心目里的那个女神!涵妮,她必定出身于一个良好的家庭吧?”
“是的。”
“而我呢?你知道我出身在什么环境里吗?我母亲是在生我的时候难产去世的,我父亲是音乐家,他自封的音乐家,没有人欣赏的音乐家,他给了我一份对音乐的狂热,和对生活的认识,我七八岁的时候,就做全体的家务,侍候一个永远在酒醉状态下的父亲……”她笑了,凄凉而带点嘲讽的,“你看!我不是你的涵妮!看她的画像我就知道了,她该是那种玻璃屋子里培植出来的名贵的花朵,我呢?我只是暴风雨里的一棵小草,从小就知道我的命运,是被人践踏的!你看,我不是你的涵妮,我不知道你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错误!”
云楼注视着她,深深地注视着她,是的,这不是涵妮,这完全不是涵妮!从她那坦白的叙述里,从她那坚定的眼神里,他看出她是如何在生活的煎熬下,挣扎着长大的。她和涵妮完全不同,涵妮柔弱纤细,她却是坚强茁壮的!他坐正了身子,点了点头,说:
“当然,如果你不愿意去,我不会勉强你!”
“那么,这事就这样结束了。既然已经证实了我不是涵妮,我希望你也别再来打扰我,好吗?”
云楼凝视着她,没有说话。
“好吗?”她再问。
“我尊重你的意见。”云楼低沉地说,“如果我使你厌烦,我不会去打扰你的。”
小眉笑了笑。
“并不是厌烦,”她宁静地说,“只是没有意义,我不习惯于让人在我身上去找别人的影子。”
云楼了解了,一种激赏的情绪从他心头升了起来,这是个倔强的灵魂啊!尽管生活在那种半沉沦的状态里,她却还竭力维持着她的自尊。
“我明白,”他点点头,郑重地说,“我答应你,我不会让你感到任何不快。”
小眉看着他,她立即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这个男人了解她!她想,他了解的不止她嘴里所说的,还有她心里所想的,甚至于她那份埋藏在心底的自卑。她握着咖啡杯子,深深地啜了一口,突然,她有些懊悔了,懊悔刚刚对他说得那么绝情。她勉强地笑了笑,掩饰什么似的说:
“那种地方你也不该常去,如同你说的,真正的歌不在那儿。”
“你却在那儿唱啊!”云楼叹息地说。
“人生有的是无可奈何!是不?”小眉怅惘地笑笑,“我也曾经一度幻想自己会成为一个声乐家,我练过好几年的唱,每晚闭上眼睛,梦想自己的歌声会到达世界的每个角落里。现在,我站在台上唱了。”她放下杯子,叹口长气。“现实总是残忍的!是不?好了,孟先生,我也该走了。晚上还要唱三场呢!”
云楼看着她。
“在你离去以前,我还有几句话要说。”他说,“因为你不愿我打扰你,所以,我以后可能不会再去找你,但是,我必须告诉你,关于涵妮,”他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那是一个我用全生命来热爱着的女孩,我可以牺牲一切来换得她的一下微笑,一个眼光,或一句轻言细语。可是,她死了。你呢?你有一张和她相像到极点的脸孔,虽然我们素昧平生,我却不能不觉得,你像我的一个深知的朋友……”他顿住了,觉得很难措辞。
“怎样呢?”她动容地问。
“我说了,你不要觉得我交浅言深,”他诚挚地望着她,“当你唱的时候,用你的心灵去唱吧!不要怕没有人欣赏,不要屈服于那个环境,还有……不要低估了你自己!你的歌像你的人,真挚而高贵。”
小眉的睫毛垂了下去,她必须遮掩住自己那突然潮湿了的眼珠,好一会儿,她才重新扬起睫毛来,她的眼睛是晶莹的,是清亮的,是水盈盈的。
“谢谢你。”她喉咙喑哑地说,匆匆地站起来,她一定要赶快离去,因为她的心已被一种酸楚的激情所涨满了,“我走了,别送我。”
他真的没有送她,坐在那儿,他目送她匆忙地离去,他的眼睛是朦胧的,里面凝聚着一团雾气。
第二十二章
“这种生活是让人厌倦的!”唐小眉低低地、诅咒地说,把眉笔掷在梳妆台上,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刚刚换上登台的服装,一件自己设计的,紫罗兰色的软缎夜礼服,腰上缀着一圏闪亮的小银片,从镜子里看来,她是纤秾合度的,那些银片强调了她那纤细的腰肢,使她看起来有些儿弱不胜衣。她抚摩了一下自己的面颊,献唱的几个月来,她实在是瘦了不少。“这根本不是人过的生活,”她继续嘀咕着,用小刷子刷匀脸上的脂粉,“我唱,生活里却没有诗也没有歌。”她不知不觉地引用了云楼的话,虽然,她自从在雅憩和他分手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但,这男孩给她的一些印象,却是她不容易忘怀的。
“你在叽哩咕噜些什么?”刚下场的一个名叫安琪的歌女问,“还不赶快准备上场。马上就轮到你了。”
“好没意思!”小眉说。
“你知道他们要些什么,”安琪说,她出来唱歌已经好几年了,和小眉比起来,她是老大姐,“你多扭几下,他们就高兴了,看看吧,场内的听众,百分之八十都是男性,他们要的不是歌,是人!”
“更没意思了。”
“你要学得圆一点,”安琪一面卸着装,一面说,“像昨晚邢经理请你去消夜,你就该接受,他在商业界是很有点势力的,你这样一天到晚得罪人,怎么可能唱红呢?别总是天真得把这儿当学校里的歌唱比赛,以为仅仅凭唱得好,就可以博得掌声。那些人花钱是来买享受的,不是来欣赏艺术的!”
“可悲!”小眉低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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